西窗共剪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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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未老》(8)

(2015-07-26 16:37:18) 下一个

8

吃过午饭,老妈就催着我出门,连碗都不让我洗。

我换了身衣服,出了小区,慢悠悠地闲逛。往年回来,我都是呼朋引伴,不夜不归,今年我真没这个心情,陈秀丽最近忙得根本找不到人,她在电话里警告说下周才有空“召见”我。

中午的太阳火辣辣地,树荫下也燥热得呆不住,我逛了几家店,除了被热情的导购包围,一无所获。

没办法,我钻进了陈秀丽推荐的一家美容院。中午时分,店里没什么人,我点了一套耗时最长的项目,迷迷糊糊地睡了两个小时。最后做指甲的两个小姑娘看着我的手和脚,有点惊讶,“大姐,瞧瞧您这脚都能拍广告了,可您这手,真像劳动人民!”

我根本就是劳动人民嘛!

从美容院出来,我琢磨着怎么耗掉这个下午

来开门的姚阿姨冲我点点头,快进来,小沈,今天天可够热的!

我进门,把手里的一盆茉莉花递给姚阿姨,取出鞋柜里的一次性拖鞋换上,这才开口,“姚阿姨,这个时间方便吗?”

四十多岁,健硕的姚阿姨笑呵呵地,“方便,方便,这两天小杜忙,坐一下就走了,你来了正好陪陪老杜!”

小杜--杜若谦,这两天是挺忙的,我的脸微微有点热。

我洗完手,来到连着客厅的阳光房,一个满头白发,身形瘦削的老人正坐在小凳子上,认真地用铲子把花盆里的土从小花盆挪到大花盆,我走到老人身边坐在另一把小凳子上,拍拍老人的手,“杜伯伯,我是小云,我来看您了!”

老人没有反应地继续忙碌着,我看着老人汗水淋漓的脸,抽了张纸巾,轻轻地给老人把汗水擦干净,老人还是没有反应。

姚阿姨端着我带来的茉莉,递给老人,“老杜,看,这是小沈给你买的花!”说完,把花盆放在老人手边,老人看见了,放下手里的铲子,端过花盆,一使劲把花倒在地上,空干净盆里的土,又开始把地上的土铲进花盆里,幽香、洁白的小朵茉莉花被一块一块的土压住,转眼间就没了影踪。

杜文斌杜伯伯,杜若谦的爸爸,七年前被诊断出了老年痴呆症,现在已经不认识身边的任何人了,只是每天坐在那,把花盆里的土从一个盆里铲到另一个盆里。日常的生活也不能自理,吃饭需要人喂,还要提醒,否则就会把饭含在嘴里不咀嚼。洗澡需要人帮忙,小便失禁,大便需要人定时按在厕所。

杜伯伯现在住的这处房子离中心医院只有两条街,和杜若谦的宿舍隔了一条小马路,能找到这处房子多亏了无所不能的沈凌云。杜伯伯确诊后,自然不能再一个人住在偏僻的地质大院,那时也是杜若谦工作最忙的时候,分身乏术。沈凌云的一个客户正好用这处两居室的房子抵债,沈凌云一看,离医院近,又是一楼,马上叫杜若谦来看,杜若谦什么都满意,就是手头没那么多钱。沈凌云二话没说,当即同意收下房子,按病房的标准装修好,把钥匙交给杜若谦,“赶紧让杜伯伯搬进来,钱你慢慢还给我吧!”杜若谦安顿好杜伯伯,开始没日没夜地挣钱,当时张娜正闹着要出国,杜若谦头上华发渐生。

两年以后,张娜去了加拿大,杜若谦的钱还清了,杜伯伯也开始渐渐不认识人了。

杨淑英阿姨虽然早就和杜伯伯离了婚,知道情况后,和现在的老公,省卫生厅退休的李仲仁厅长说了,李厅长帮忙找到了姚阿姨。姚阿姨已经在杜伯伯这里呆了五年了,非常能干,当然,工资也比一般的保姆和护工都高。

我每次回来,都会来看看杜伯伯,和老人聊聊天,聊聊我们生活里共同拥有过的人和事,今天也一样,仍旧从那天说起,“杜伯伯,我还记得那天,那天你们刚搬来!”

那是八月末的一个星期天傍晚,我从姥姥家吃完饭回来,刚从沈凌云二八自行车的后座上跳下来,就被脚下的一个小板凳绊得差点摔了一跤。小板凳正放在我们家楼门口,微黑的天色中没看见。

我“啊呦”地大叫一声,“谁家的板凳啊?怎么放这儿了?”

一个人恰好从楼道里走出来,昏黄的灯光中看不清脸,低声说了句,“对不起!”拿起板凳,转身上楼走了。

我和沈凌云嘀咕着到底是谁家的板凳,也上楼回家了。

第二天吃晚饭的时候,老爸说他们处新调来一个杜工,老妈说那人昨天刚搬来,就住在楼下。我和沈凌云交换了一个明了的眼神:原来板凳是新搬来那家的!

开学第二天,我知道了一个不幸的消息:从我们这届开始,小学由五年改为六年了!刚上五年级的我还要在子弟小学多当一年小豆包!

开学第三天,沈凌云也带回来一个不幸的消息:昨天进行的摸底测验,他这个一直垄断年级第一名的常胜将军遇到了挑战,挑战者叫杜若谦,就住在楼下。沈凌云说完,气哼哼地在画了一半的大卫素描头像上打了叉。我同情地关上沈凌云房间的门离开:清华建筑系每年在我们省就两个名额,嫉贤妒能的沈凌云不生气才怪!

我每天走路十分钟去子弟小学上学,沈凌云每天骑车二十分钟到区重点中学上初三。两个人上下学时间不一样,我一直没见到楼下新搬来的邻居,不过老妈透露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杜工刚刚离婚,带着儿子从市中心的大学搬到这偏远的地质大院。在我成长的年代,离婚和犯罪是一回事。

开学第二周的周六下午,我正在饭桌上写作业,门开了,沈凌云进来,身后跟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穿着同样肥大而土气的蓝白色校服,两个人正说着什么,眉飞色舞的,看到我,男孩子笑眯眯地打招呼,“你就是小织云吧!我叫杜若谦,住在楼下!”我微微一笑,低下头继续写作业。

杜若谦当天晚上在我家吃的晚饭,老妈一个劲儿往他碗里夹菜,老爸和他聊着大院里各家孩子的学习成绩,沈凌云随时提供人家孩子的特点和外号,以便杜若谦能明白老爸嘴里的某某倒底是谁!整整一顿饭,我都在盯着杜若谦看。说实话,杜若谦长得真一般,唯一的特点就是瘦,那身傻得冒泡的校服在沈凌云身上好歹还能撑得起来,可穿在杜若谦身上除了露在外面的手脚和脑袋,基本分不清四肢的轮廓。杜若谦第一次在我家吃饭就吃得挺多,让老妈很满意。他后来告诉我,因为自小是吃食堂长大的,随便一顿家常饭对他都是至上美味。

吃完饭,杜若谦主动要求洗碗,老爸命令我们仨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学英语,自己去洗碗了,老妈洗了一盘苹果,让我们一边看电视一边吃。杜若谦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一只手上拿着苹果吃,另一只手上拿着个圆珠笔,在五个手指间飞快地移动,看得我目眩神迷,吃完苹果,他两个手上都拿着圆珠笔飞快地移动。应该是从那一刻开始,杜若谦真正在我心里留下了印记。

沈凌云邀请杜若谦来家里玩是因为杜若谦告诉沈凌云,他想学医,拿着手术刀做手术。沈凌云凭空少了个潜在的竞争对手,多了个一起学习,一起踢球,一起时不时干点掩人耳目的事的未来医生做邻居,自然愿意。

我愿意杜若谦来家里玩是因为杜若谦数理化好,还能耐心地帮我讲题,不像目中无人的沈凌云,问到什么,不是拽得二五八万似的,就是没耐心!

我十二岁那年,仗着自己上了中学,仗着自己和杜若谦无话不谈,仗着杜若谦对我有求必应,问过一句,“杜哥,你爸你妈为什么离婚啊?”

杜若谦合上手里的《新概念》,“小织云,你的单词背完了吗?”说完,转身回家了,之后三天没理我。三天,是我和杜若谦关系最密切的十七年里,闹意见互不理睬的最高记录。

十年之后,我大学毕业,和杜若谦的关系路人皆知,一起收拾东西回省城,翻看老相册时,杜若谦告诉我:他妈妈杨淑英当年出身不好,没上大学,在中心医院当了护士以后,一直努力上进,凭本事当上了妇产科的护士长,嫌弃爸爸杜文斌是个埋头书本、没能耐的书呆子,两个人离婚了,随后很快成为中心医院李仲仁院长的第二任夫人。

说到这儿,我叹了口气,“杜伯伯,您看,一转眼就这么多年,杜若谦的头发都和您的一样白了。”

杜伯伯不知道是否听懂了我这句话,手里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发出呜呜的声音,突然把手里装满土的花盆使劲扔在我身上,干燥的土撒得我满身都是,有的土沿着敞开的衣领掉到胸口,我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杜伯伯又举起手里的铲子,用力砸在我的额头,一下,两下,我这才大叫着站起来,捂住了头。

姚阿姨听到声音跑过来,拉住了杜伯伯,“老杜,老杜,这是小沈,她是特意来看你的,你不能这样,听话,老杜听话!”我看着姚阿姨像哄孩子一样把杜伯伯哄进屋,杜伯伯呜呜的声音响了很久才安静下来。

我轻轻拍去白色亚麻无袖衬衫和深绿色亚麻裙裤上的土,看着阳光房里满地的泥土,墙边堆得到处都是的花盆,和被杜伯伯折磨得乱七八糟、奄奄一息的各种植物,想起地质大院里,杜伯伯家鲜花盛开的小小阳台,眼泪一颗一颗掉落在地上干燥的泥土上。

姚阿姨从卧室出来,满脸歉意地看着我,“对不住啊,小沈,老杜这一年总是这样,不光是你,小杜每次来都挨打,有一次把头都打破了!唉!”

我摇摇头,“姚阿姨,没关系,我没事,回去洗个澡就行了,杜伯伯吃饭还好吗?”

姚阿姨又叹了口气,“这一年饭也不好好吃了,你要是给他吃,不拦着就一直吃,不给他吃,根本不知道饿!唉!人活到这份上,真是遭罪啊!老杜可怜,小杜更可怜!”姚阿姨不知道我和杜若谦以前的事,继续唠叨着,“小杜在外面看着风光,可他过得哪是人过的日子啊?天天没个饥饱的,前几天他半夜来,告诉我一整天都没吃饭,居然把冰箱里的半锅剩饭拌着黄酱都吃了,唉!这人啊,荣华富贵什么都是假的,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不比什么强?”姚阿姨整天面对着神志不清、离不了人的杜伯伯,好不容易拉住个说话的人,自然不会放过我。

我脸色僵硬地听着姚阿姨诉苦,直到傍晚她要做饭了才告辞。

出了门,我看着下班的人们神色各异,急匆匆地从各个方向往家赶,一时迷惑起来,这样子回老爸老妈那,我该怎么交代?可不回老爸老妈那,我又能去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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