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长达善整天背着锄头满畈里跑来颠去东察西看。收工后他来到黑货犁的那片地里。他用锄头捣了几处,发现好多处都是犁起的土翻过来盖在没犁动的土上。这是哄东洋人!这样犁的地没法耙,这样的事只有他傻侄儿干得出来,只有他的傻侄儿才敢这样丢他的脸!他气冲冲直奔塆里,他要逮住他侄儿扇他几个耳光。他来到塆里,见黑货的门锁着,四处都没黑货的影子,便用锄头在他门上敲了两下,气冲冲回到自己屋里。媳妇正在灶屋洗澡,高声问:“哪个?”“我。”他倒了一杯开水,一口干了,想进灶房喝一气缸里的凉水,但堂客在里头闩着门洗澡,他只得再喝一杯热水。丢下缸子,他出了门。
黑货的门还锁着,他便决定到塆后稻场上去看看谷收得如何。他顺路从塆子西头走过,那里有块一季稻快熟了,田里黄灿灿的像是铺了一层金。这时虽已暮色四合,但那黄灿灿的稻田好像还有阳光照着似的,在四周绿得发黑的稻田中特别耀眼。他一到田头,就听到田里哼了一声,像是田里有人干丑事听到有人来了似的,一阵悉索之后就没响动。他立住脚,定睛看着响动处。稻田黄昏昏的,什么也看不出。不一会,里头又传来悉索的响声,还有嚼动声。他火冒三丈,又是谁趁黑把猪放出来吃谷了!这回不把猪腿打断他就不当这个队长!千叮万嘱、大会小会说,队上还专门给每家都做了猪圈,还敢这样! 他大喝一声“哈——儿!” 随着吼声,一头大黑猪呼啦呼啦从田里冲出来。他举起锄头扑上去。那猪哈儿哈儿喘着粗气,撒开四蹄,兔子一样跑起来,跑过一片白地,钻进塆后的树丛中。他追到树丛边,想看看猪躲在哪里,树下黑黑的跟猪一色。它能跑到哪里去了呢?他低声吆喝着,指望把猪赶出来。吆喝半天,树丛里没动静。它不会从塆前跑过去;塆后的树太密,它钻不过去;它不会老躲在树丛里不动;说不定它顺着屋后的阴沟溜了!他哈着腰,像拿着一杆枪样拿着锄头,绕过树丛,进了阴沟。
阴沟是贴在塆子最后一排房子的屋后檐与树丛之间的一条沟,很暗。哈着腰贴着阴沟可从村子西头走到东头。沟边树丛里到处都是一团团的浓黑,处处都像藏着猪。他边走边低声吆喝着。到了自家屋后,他猫腰对着屋后那丛树下的黑团喊了声“哈——儿!”喊声刚落,“噔”的一声,一头大黑猪从树下冲出来,四蹄一蹬,像马一样前蹄竖起,窜上了他屋后的墙。那畜生前蹄搭在墙上,发着怪叫,向那透出光亮的窗洞钻去。达善脑里一嗡: 他堂客正在里头洗澡,这五大三粗的黑畜生钻进去不把她吓死!他什么也顾不得,举起锄头就向那畜生脑壳上敲去。一声闷响,那黑畜生像马一样昂头嘶鸣了一声,仰倒在阴沟里,四蹄乱弹乱蹬起来。那双蹄向头勾拢又弹开,弹开又勾拢,接着翻滚了几下,不动了。附近的知了像是受了惊吓,哑了半天才又“知了——知了”起来。堂客在屋里喊:“哪个?”达善没应声,一会灶屋里就又传来呱呱的水响。达善对着躺在地上四蹄勾在一起不再动弹的大黑猪吐了一口痰:“你成精了!你这个猪八戒!”看到刚才一冲一跳的猪眨眼间躺在地上不动了,他有一丝松快。看谁还敢把猪野着,说了千万遍,只差给他们叩头了!那好的谷不知又糟蹋了多少!他踢了猪一脚,提着锄头出了阴沟。
从阴沟出来,他去了一趟稻场。那里的谷已收干净了。他回到塆前,走过侄儿门前时见门还关着。他回到屋里。堂客从灶房出来,穿着白花点短裤和透明的白褂。她把灯端出来放在桌上,说:“刚才屋后又掉了一块瓦,吓我一跳。屋后檐该捡捡了。”达善在桌边坐下来,抹了把脸,说:“看哪个还敢跟我作对,把猪放出来害人。”媳妇问:“又捉住哪家的猪了?”“还不知是哪家的。这回可跑不了。”他点上烟,“我一锄头把它敲死了!”媳妇忙问:“你把人家的猪打死了?多大的?”“百把斤吧,该他走运。”“人家扯皮怎么办?”“扯皮?扯什么皮?我不找他扯皮就是好的!说了多少回!还要我怎样?要我给他们叩头?”他吼起来,接着冷笑一声,“是哪家的猪?待会就晓得了。”说罢,他拿起烟斗出了门。
他在塆前叫起来:“各家把猪看看,看在不在屋里。不在的说一声,莫到外头瞎找。”他走几步叫一遍。见有人端碗站在门口,便问:“猪在不在屋里?”回答都是在。他说:“在屋里就好。”有人问:“是不是把哪家的猪捉住了?”他笑着说:“是啊,捉死了。”他特别去问了爱扯皮的巴串和半调子牛大娘家的猪在不在。巴串裂着大嘴笑着说:“队长心真好,总想着我们!我们哪敢松猪?饿死也不敢松它!”牛大娘硬起脖颈说:“你什么时候见我家的猪放过?问得好巧!好事总没想着我们,坏事就想到我们头上了。不信钻到我家猪圈里去看看!”他只好陪笑说:“好,好,在屋里就好。”既然这最难缠的两家的猪都在,别人的猪打死了就没什么事。
他在塆前走了一趟,回到屋里,媳妇已把菜摆好了,稀饭也盛好晾在桌上。他一边吃一边跟媳妇商量拿这死猪怎么办。媳妇说:“百把斤的猪,杀了净肉也有七八十斤。光卖肉也比上缴国家划算。会算账的还巴不得有人把自家的猪打死好自己卖肉呢!现在肉买不到,‘双抢’刚过,谁不想吃点肉?不行队上把猪买下来,把肉分下去,年终再结算,哪个不情愿?” 他只点头不语。
他一连吃了四碗粥,吃得热汗直冒。吃完就坐在屋里吹烟,对堂客说:“他们说不定不信,想去偷着把猪找回来。这回可不比往日,找不回来的。”抽了两斗烟后还没人进他的屋,他有些急了。猪要早些刨弄出来,肉要早些分下去,这样热的天死猪不能过夜。他对堂客说:“你去打听一下,到底是哪家的。顺便透透风说猪死了。”堂客便出了门。塆里只有五十几户人家,只要把队长打死猪的消息一透出去,不到喝碗粥的工夫满塆就会知道这事。
达善在屋里坐不住。莫不是猪活了转来自己跑回去了?猪是土性,要死的猪心一贴土就活了。他趁堂客出门时摸到屋后去看了看,在小窗透出的灯光的辉映下,死猪还黑黑的一团堆在那儿。他想把猪拖到自己屋里,这样放心些。他哈腰抓起一只猪脚拖了拖,太重,拖不动。他只好放下,回到屋里。
堂客不一会就回来了,说家家的猪都在,只遇上巴串家的猪不在,他吓坏了,忙唤起来。刚唤两声猪就从柴草堆里钻了出来。“这就怪了。未必是别塆的猪跑到我塆里来了?”达善皱了眉,“你去通知一下,叫队上的干部都来我家开会。”
不一会,会计、保管、副队长、妇女队长、民兵连长都来了。过去开会从没来这么快。一进屋,大家就七嘴八舌议论怎么处理这头猪。会计细善说既然没人来认,就把猪充公,一家分几斤肉再说;是哪家的猪再一起给钱,是别村的猪也一样,这样一来,队上亏不了什么,队干部还有些下水吃。大家一致赞同。达善叫堂客和妇女队长马上烧水准备刨猪,叫保管去通知杀猪的大哈带上家伙到他家来准备刨猪分肉,余下的跟他一道去屋后把猪抬回来。
民兵连长拿了手电,大家说笑着,像是去抬一头猎获的野猪似的兴高采烈。细善说:“这回该谁出酒呢?” 达善说:“在我屋里,当然我出了。我只有刚换的高粱酒。”“高粱酒就行!就怕不够。”“一人一斤总够吧。”达善拿过手电筒,领大家到了村后。手电光时明时暗,拍拍就亮点,亮一会又暗下来。他们拨开树枝,顺着阴沟到了达善屋后。达善把手电筒拍了拍,拍出一个大花光圈来,他将那昏黄的光圈盖在那团黑物上,说:“看,在这里。”接着他大叫一声:“啊——!”惊得树丛中的鸟雀扑腾腾飞起。
地上黑黑的一堆是头和脚勾在一起的黑货,他的脸扭曲朝天,翻着白眼,浑身是土。
公安局的第二天早上才来。经验证,那阴沟里躺着的是黑货。他后脑塌了一块,没流血。达善领公安局的到那一季稻田里去看了,那里确实有刚被猪糟蹋过的稻子和新鲜的猪蹄印,田边还有猪从泥田里冲出拖带的泥痕,那泥痕直拖到阴沟里黑货身边才消失。
大家都说队长没敲黑货,队长敲的是头猪。黑货可能就是那条猪变的,不然那猪蹄印怎么到黑货身边就断了,阴沟里再也找不到猪离开的脚印呢?黑货太像头猪了。他吃饭不用筷子,也不用碗,连瓢、锅铲都不用,只把头伸到罐子里去舔,像头猪;他爱扒队上的苕吃,掏刚播下土的花生种吃;抓起发青的小麦就塞在口里嚼,嚼得白浆流,嚼得呱叽呱叽响,像头猪;他睡的床,他死后大家都去看过,那床上只有一堆黑黄的乱草和一团乱絮围成个圆圆的猪窝;他拉屎也跟猪一样,不管有人没人,一翘屁股完事。他像猪像全了。更怪的是,他本来就属猪,而那年正好是猪年。
公安局的不听,要验尸,要调查。达善赌咒发誓说他敲的是一头猪,一头五大三粗要上他墙,钻他家窗洞的猪,他看得真真切切!那天他除早上派工时见过侄儿外未见过他侄儿,他确实正要找他,找到他要把他臭骂一顿,他犁的地大家可去看一看,像花头癞痢。他夜饭后还一个人去拖过他敲死栽阴沟里的猪,怎么跟大家一起去看时就变成了他侄儿呢?这肯定是鬼神作怪。他请全塆人作证,他待他侄儿多好。他就那么个侄儿,他大哥死时把他托付给他,他就像待他的亲儿子一样!但验尸结果确凿无误:黑货头上的凹痕跟达善锄头的铁背正好吻合,那铁背上还沾有四根黑货的头发。公安局不由分说,把达善带走了。
达善被判了三年徒刑。
达善被抓后他堂客便常看到一双白眼在灶房小窗外闪动。她请人用青砖和水泥把那小窗户闭死了。从此那窗户后夜里便时时传来噗噗叭叭的抽击声,像割断喉管的公鸡在挣扎拍打。
达善在牢里表现好,只关了两年就放了回来。他回来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屋后可以藏人的树全砍光了,把屋后弄成一块白地。但一到夜深人静屋后就扑拍起来。他吼一声,扑拍声就暂息下来,他迷糊睡去,扑拍声又起;再吼一声,扑拍声又没了,过一会又扑拍起来,而且声音越来越大,好像后墙就要被扑倒,整个屋子就要被拍塌。他到黑货坟上去钉了好些桃木钉也不管用。他只得把屋拆了,到塆子东头做了栋新屋。他们的老屋处便成了一块平地。
那之后,人们在夏天晴和的傍晚还时时看到一个大黑家伙在那块平地上突然竖起,前蹄向上攀爬着,像一匹昂然直立的马,高大无比,人一走近它就惊恐地瞪着闪闪的白眼,一会便消失了,像是融入了夜色中,又像是一闪身跃入了明净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