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雪山是四岁。那时父母在柴达木盆地工作,怕我难以适应当地恶劣的气候,于是将我留在内地外祖父母身边。后来抵不住对我的想念,又看到邻居家的孩子们一个个活蹦乱跳地茁壮成长,于是将我接去和他们一起生活。据母亲回忆我的第一次长途旅行糟糕得一塌糊涂,大人们刚把我抱上汽车,我就被浓烈的汽油味呛得吐了一地。后来汽车倒火车,火车又转汽车,我几乎粒米未进,靠着一点点糖水支撑了五、六天,最后奄奄一息地被抱进家门。
外祖父母早就告诉过我,父母工作的地方叫冷湖。在我的想象中,那里应该是一个巨大无比的装满了冰块儿的大壶,那个壶一定比外祖母家住的村子还大,可是我也不无担心:一个装满了冰块儿的壶里,能住人吗?我到冷湖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妈妈,壶在哪里?大人们被我问得莫名其妙,我也因为找不到想象中的壶而耿耿于怀。无论大人们怎么解释此湖非彼壶,我都不加理会。
我记得好像是母亲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指着后窗让我看。我转过身去,扑面而来的是画一般的雪山:广袤而舒缓的大漠的尽头,蜿蜒起伏的青黛色大小参差的山峰横亘我的整个视野。最高的那座山峰好象被一把巨大的勺子挖去了山顶,凹下去的那一部分就都由雪填满了。于是,雪峰就象是一弯月牙静静地躺在那里,在夜幕刚刚降临的宝蓝色的天空下,幽幽地闪着白色的,不,是极浅的蓝色的冷艳的光。在一个来自平原,只有四年人生经验的孩子的眼里,那种震撼的力量可想而知。那,就是雪山给我的第一个印象。
我的启蒙来自于父亲的故事。从中国神话、安徒生童话、中外名著到为了纠正我的坏毛病父亲自己编的故事,无所不包。从父亲的故事中我知道王母娘娘住在昆仑山,山上长满了奇花异草,而雪莲只长在雪峰上。从此,我就认定后窗外的雪山就是充满了不可知的神秘力量的昆仑山。那座雪山,在意念中也被我霸为己有,成了“我的雪山”。而我,对世间种种美好的怀想就全部都寄托在了我的雪山上。后来我识字了,父亲指着地图上的当金山说:看,我们后窗的雪山就是当金山的一座雪峰。我气恼父亲将我的神话打破,固执地一厢情愿地认定我的雪山就是昆仑山。什么当金山,我连想都不要想。父亲只是笑,由着我继续指鹿为马了很长一段时间。
终于有一次我跟随父母回内地探亲,又一次翻越那条出入柴达木盆地的必经之路--当金山时,我发现山口写着“挡金山”,问父亲怎么回事,父亲告诉我传说中宋朝的金兵曾经沿乌鞘岭西来,伺图顺祁连山南下,被这座大山挡住去路只得返回,所以它的另外一个名字就叫“挡金山”。我这才知道原来我的雪山是这样了不起啊!而日日相伴的雪山,此时早已揭开了神秘的面纱,变成我亲如伙伴的朋友。晴空万里下我的雪山挺拔雄伟,是我心中铁骨铮铮的男儿;彩霞满天时我的雪山旖旎妩媚,脸上淡淡写着姑娘的姣羞;而黄沙弥漫中雪山若隐若现的峻厉面容,恰似我和伙伴闹了意见,不再笑语嫣嫣,虽是少不更事,可是那一份郑重其事的态度也是不容小觑。我们喝着当金山的雪水一天天长大,冬季晨跑时,我们也有资格参加了。老师说我们要跑到北京去,谁先跑到当金山,老师就给一面小红旗,印象中好像没有人能够跑到北京那么远,可是得小红旗的同学倒很不少呢!更不用说,在那些"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年纪里,我曾经遥望雪山,写下多少"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女情怀。
十五岁,为了负笈求学,父亲将我送回内地。那一别,就是千里万里,就再也没有见过雪山。而那时的我,也从来没有想过,今生,和父母相依相守的岁月,就只有这短短的十一年。离开家的日子,为了求学辗转奔波,曾经有很长的时间不在父母身边。后来终于和父母住在相邻的城市,而在年复一年的沧桑之后,心里的感觉象是自己生来就是要四处流浪。终于,这一次,将自己放逐到了天边。
来到卡城的第二天清晨,出门熟悉周围的环境。转过租住的房屋的墙角,就在那猝不及防的一刹那,赫然,雪山,跃入我的眼帘。那一刻,心象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捏了一下,我已不能呼吸,直直地望着雪山,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原来,雪山早已不动声色地在这里等我,是不是已经有一千年那样久了?我一直不太明白,当选择要来这里生活时,我的内心为什么那样平静从容,我是真的没有料到,上苍早已安排好了这一场注定的重逢来安慰我日复一日苍凉的心。陶渊明自得其乐地说“采菊东篱下,悠悠见南山。”而今夜,我依偎在雪山脚下,仿佛又回到童年,睡梦格外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