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涂鸦为哪般?
在蒙特利尔生活了五年,心底里早已把它当作自己的精神家园了。动身回国之际,仔细地想一想,我这个心灵故乡,到底是怎么的一个模样?
闭上眼睛,脑子里闪现的蒙特利尔是一个动感的画面:天空中是海鸥在自由地飞翔,草地上有松鼠在快活地嬉闹;大街上美女们款摆着腰肢,敞篷车里老人们招摇着过市;马路旁艺人们摆着画摊,吹奏着萨克斯,敲打着非洲鼓,演唱着欢快的或动人的歌曲;公园里,老中青们踩着滑轮,蹬着滑板,骑着单车疾驰而过 …… 还有各式的节日,各色的游行。这些,把蒙特利尔绘成了一幅彩色的,鲜活的立体画面。
当然,她也有安静的时候。在那近半年的冬日时光里,蒙特利尔是白色的,肃静的,唯有一点动感的,是街上低头疾行的人们,和匆匆的过往车辆;唯有一点颜色的,是那些广告牌,和大街小巷里满目的街头涂鸦。
不知道蒙特利尔的涂鸦为什么会这样多,多到它已经成为构成这个城市文化的不可忽略的一部分了。
回想起来,在中国的街头,院墙上胡同里,见到的多是广告招贴,宣传画之类的东西,而在部分景点所见的也是 XXX 到此一游的标识;所以当我第一次去到纽约,见到满目的街头涂鸦,那瞬给我的震惊和冲击实在不小。当时的感觉就是一个字“乱”:这个城市怎么可以到处都是龙飞凤舞的图画和文字?尤其那些“狂草书法”涂写在冰冷的消防闸上,破旧的房屋外墙,阴森破败的贫民窟里,又大又多又乱,给人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是震慑的,也是强迫的,仿佛它们与黑暗之中的什么有着丝丝缕缕扯不清的关联。
见到的第二个满目皆是涂鸦的地方就是蒙特利尔了。不过这里的涂鸦很美,很温柔,色彩鲜亮,画面丰富,他们出现在居民小区,街道旁,房屋院墙上,高速公路和桥底,建筑工地,废弃的车间厂房 …… 总之,只要有一点点空间,涂鸦者们一定会把那些灰白的单调幻化成色彩绚丽的图画。而蒙特利尔人走在街上,就像游历在画廊间,每天都有各式的画作默默地出现在他们眼角的余光中,或扑面而来挡住去路,叫人不正视都不行。
街头涂鸦令这个城市生动活泼起来。
平时散步,我都愿意带着相机,因为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随时充满着意外的惊喜。拍着各式的涂鸦照片,心中不禁疑问也重重:这些画作,我称之为艺术品,是出自什么样的艺术家之手?他们想通过图画文字来表达一些什么情怀?听说世界上大多数国家的城市里都是严格禁止街头涂鸦的出现的,可为什么在蒙特利尔却随处可见,难道这里的警察是很好说话,对这种另类艺术很通融的吗?
我上网去查,输入关键词: Graffiti, Montreal 。找到一条 Youtube 上的视频短片: Montreal Graffiti Mount Royal and The Plateau ,是蒙特利尔 Mount Royal 和 Plateau 区的涂鸦图片集锦。打开视频,一阵悠扬深远的女声在耳边响起,伴随着的画面居然是我所熟悉的街景,还有我家附近的那些院墙,以及墙上的涂鸦作品。这些关于自己城市的真实素描,不禁令我心生感动,一下子就给深深地吸引住了。 9 分钟的短片里,足足展示了百十来个涂鸦作品,平素里那些视而不见的画面经作者这么一加工一处理,再配上音乐,感觉还真就成了不俗的艺术品一般。然而我不明白,为什么片中会穿插着夜晚闪着刺眼灯光的警车,它的出现把我们在白天看到的涂鸦的美好给渲染上了一层神秘恐慌的色彩。片子最后是一个流浪汉躺倒在一涂着鸦的门前,然后是夜空中飘扬着的蓝色的魁省省旗。这些不协调的画面堆积在一起,是令人心里作堵与不快的,然而它们却又是我们所再熟悉不过的情景,这个结尾让我泪湿。
作者叫 Blackroachs ,他这样介绍自己:
“我喜欢搜集整理关于自己城市的信息和记忆。我很骄傲可以做些事情来回馈那些艺术家们,当然也包括我自己。我爱我的城市蒙特利尔,以及这些蒙特利尔人。”
他的话真是触到了我内心深处的感动,一激动,我就给他留了言,意思是说蒙特利尔是我的精神故乡,我也为自己能够生活在这里而感到骄傲。感谢他做了这个短片,这将是我回到中国后思念蒙特利尔时的最好安慰。
没想到,当天我的信箱里居然收到了他的回信: Hi, Ying, 你好吗?你儿子 Lawrence 好吗?我很想念他。谢谢你的鼓励,等等等等 ……
我仔细查看他的邮件信箱,原来这个令我心生感动的 Blackroachs 居然是我的朋友 Mark !我无言,只有感慨这世界真小,而我们也真是有缘!
Mark 曾经是我一个好朋友的室友,在去年的新年夜 Party 上,他一直抱着我的宝宝,一个近 400 磅的 30 岁大家伙与一个 30 磅的 2 岁小家伙在一起,是很搞笑很滑稽的组合。可他每次见到我都在那里自我陶醉:“哦, Lawrence 太美了,太可爱了!我们那晚共处了一段美妙的时光,某些神秘的东西产生在我和他之间。我们对望着,喜欢着对方。”
我知道 Mark 是个喜欢搞创作的业余艺术家,但没想到他竟然把这些当作了主业。他搞摄影,拍摄制作录像,画画,经营自己的网页,用售卖自己的作品来糊口维生。
那一天,我们约好去看涂鸦,他说要带我去一个诡异危险的地方,不过在白天是安全的,不用怕。
那是在 At Water 附近,全长十几公里的 720 高速公路自东向西绵延而去,桥上是川流不息的繁忙车流,桥底却是一派萧条寂寞。我们走在杂草丛生的土坷垃路上,小心翼翼地留意着脚下,避免踢到满地的酒瓶子,彩色喷漆罐,垃圾及狗屎。周边是废弃的厂房,空气中弥漫着臭鼬的气息,远处不时传来乌鸦的怪叫。站在这片城市中心被遗忘的角落里,我体验到的是荒凉与颓废。
而那满目的彩色涂鸦却显得与此情此景格格不入。桥墩上,路障上,高压变电盒子上,残垣断壁上,以及废弃的厂房外墙,眼所及,到处是鲜亮绚丽的涂鸦作品:有抽象的,有具象的;有人物的,有动物的;有图画的,有文字的。不过图画并不多,与平日在居民区里所见的那些涂鸦比起来更显粗糙与豪迈。这里更多的是文字。我仔细辨认着那些字,多是英文的,说明这些家伙是英裔。有些我还能看得懂,如: Fuckin Tourist; Fuck You Artists; Urban Nightmares; 但有些就不知所云了,像 B-28,Rip; FT, Jass; Sake; Jays; EF ,等等。 Mark 说,这其实就是那些作者的名称代号,他在蒙特利尔不同地区的涂鸦中经常见到这些家伙的大名。
在英语里,我们所说的“涂鸦”被他们用独立的两个词来分别表述:一个是图画,叫做 Graffiti ,一个是文字符号,叫做 Tags 。为什么这里的 Tags 要比其他地方多得多呢? Mark 告诉我,能够在这里留下作品痕迹的都是一班争强好胜的年轻人,每人都要留下自己的记号,向大家宣称那是他的领地。他指着桥底:看没看见在那么高的地方还有名字符号?那个家伙是一个勇敢的人,猜想他是从桥顶吊着绳索悬在半空时画上去的。
“为什么他要费那么大的劲去那里画啊? ” 我不解。
Mark 指着桥墩上的画作,“你仔细看,有些画的底下还留有原来画作的痕迹,在低矮的地方,也许你的作品刚刚完成,就被别人覆盖,写下了他的名字。那些技高胆大的人,不想让自己的作品被破坏,所以就跑到别人去不到的地方作画,我还见过在圣劳伦斯河上的大桥桥墩上作画的,那才是真正的英雄呢,他可是冒着掉下河里的危险啊。”
“为了做幅画,或印上自己的名字,要冒着那么大的危险,何苦呢?” 我真是不解。
Mark 却不以为然:“这算什么,我还拍摄过背着枪画画的呢。”
“要知道在这里涂鸦是犯法的行为,涂鸦者们一直是警察的眼中钉。你没见到我拍的 Video 里面总会有警车出现吗?因为哪里有涂鸦,哪里就有警察的身影。一旦被抓,轻则罚款 2000 到 10000 ,重则要进监狱呆上三五年。做个涂鸦艺术家真的不容易呢,他们作画的时候要非常迅速,手疾耳聪眼要快,一边画一边听一边四处张望,简直跟抢银行差不多。”
“为了宣称一个势力范围,他们就要冒这么大的危险?”
“ 不止是势力范围那么简单。 ”
Mark 本身就是个涂鸦艺术家,不过他不是涂在公共场所的外墙上,而是画在自己的画板上。一年前他开始在城市里到处游走,用相机,摄像机拍下所见到的一切涂鸦作品,然后制作成 Video ,放在 Youtube 上与大家分享。如今,他已经制作了 30 多个这样的短片,内含上千张涂鸦图片。他和我不同,我是叶公好龙,蜻蜓点水浅尝辄止;而他,是真正做过卧底深入“敌后”亲自采写第一手资料的人。他一个 400 磅的大块头,也要在“敌人内部”成员的陪同下才敢进入他们的领域(当然,为防万一,他怀里也预备了一把尖刀)。
那是黑夜里行动的一群,是普通人眼中的所谓另类:没有正当职业,经济来源主要靠家庭靠父母;身上刻着 Tattoo (纹身),怀里揣着利器,手里拎着酒瓶,嘴里吸着大麻。有着绘画天分的他们,渴求通过艺术的形式来表达他们的心声,就像原始人在岩壁洞穴上刻下的岩画一样,他们也用涂鸦这种特殊的方式与世人交流,向他们宣告:我们是 Supermen !我们是有想法,有力量,有才干的一群!与在画室里绘画不同,在露天,在野外,在法律禁忌的范畴内,冒着被警察追赶的危险反倒成了他们追求的一种人生体验,他们自虐般地享受着与警察斡旋的特殊感受:紧张,刺激,恐惧,兴奋,控制,反抗,追逐,逃亡, ……
听 Mark 讲述的时候,我的脑子里闪现出曾经看到过的一幅涂鸦作品:画面中是两个年轻人正在创作,其中一个在往墙上喷着颜料,另一个则一手拿着画稿,一手举着喷灌,扭过头来,警觉地观察着身后的动静。
我明白了,他们的成就感不单只来自于作品本身的艺术价值,带给他人的视觉美感或冲击,创作完成后自己“势力范围”的扩张;其实他们更享受的是创作过程中所经历的那种特殊非常的体验与感受 ---- 玩的就是心跳!
作为蒙特利尔居民,人们已经对满目的涂鸦习以为常,见惯不怪了,有些人挺喜欢这种异类的艺术作品,另外一些则对此不屑一顾。但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对那些在公共场所乱涂乱标其名字符号的做法很是反感。政府每年为了清洗涂在公共汽车,火车,地铁,邮筒,电线杆,窗户,国家建筑等上面的 Tags ,往往要额外支出上千万的费用,难怪警察对这些“涂鸦艺术家”们如此地不留情面。不过,在某些私人住宅,商店,营业场所的业主们会默认,甚至是出钱主动邀请他们来作画,以装饰自己的建筑,用美丽的图画吸引客人。有些涂鸦者因此而告别了黑暗中又脏又破的天桥隧道及废弃的厂房,来在阳光下光明正大地创作,并以此为生。
至于我嘛,其实是非常欣赏这种随意自由的艺术形式的。抛开那些对公共场所故意破坏的 Tags 不说,大街小巷那些绚丽的或是谦卑的涂鸦作品,是对城市的一种最好点缀,尤其是在有近半年冬天的蒙特利尔,当天地间一片萧条与单调,这些涂鸦作品总在提醒着人们,这个城市没有死,它是有生命的,我们还在活着。
而且在心底里我也偷偷地佩服着那些年轻人的勇气与执着。就像在“ American Idle 美国偶像” , “ So You Think You Can Dance Canada 加拿大舞林争霸”选秀节目中,站在舞台上用歌声舞蹈表现自己的才华,证明自己能力的年轻人一样,这些涂鸦青年们也在自己的舞台 ---- 墙壁,隧道,桥洞等地方,无声地用美丽的图画来表达作为这个城市的一分子,他们的所思,所想,所欲,所求。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在蒙特利尔会有这么多的涂鸦了,因为这是一个年轻的城市,这是一个包容的城市,这是一个有着创造力的城市。她的居民们也是年轻的,有活力的,敢于表现自己,勇于向世人证明自己的美丽的一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