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是故乡明
(2009-06-28 05:4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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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
年纪一岁岁增长,故乡越来越遥远了,记忆渐渐模糊,而有些东西却日显清晰起来。尤其是那些永远消失了的,都在心坎上刻下了深深的一记。比如说那古城墙,那厚重的木制城门,那青石鹅卵的小巷以及那在石巷里的四合院内一起玩儿过家家的小囡囡。
(一)南漳
我的故乡位于鄂西北地区的平原与山区的交界处,这里山明水秀、土沃物丰、交通发达。可以说是人杰地灵,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三国时候这里出过两个杰出的隐士。一位是曾经帮助刘备借荆楚、收汉中、平西川完成三国鼎立之大业的诸葛孔明。三顾茅庐的故事已经流传千古,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几乎成了历代将相的座右铭。有多少年我一直不能明白,一介书生何以足不出户就能知天下事势,何况是在没有广播电视互联网的数千年前?同样是十年寒窗,何以他就胸怀治国安邦平天下的大计,一篇《隆中对》便早早地圈定了那一段历史,而我等竟还在为一日三餐殚精竭虑?直到有一年我参观了孔明先生的故居隆中,才有醍醐灌顶的了悟。
隆中位于襄阳城西约十公里处,一带高岗枕卧着一泓清溪,薄雾云霭笼罩在半山之间,一幅卧龙戏水的画卷跃然眼前。这就是卧龙岗啊,先生自号“卧龙先生”,在岗下依山傍水结庐而居。茅庐占地不大却疏林幽径错落有致,道旁苍松翠竹,郁郁葱葱。忽然想起那句“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心中便释释然。这位卧龙先生还被称作伏龙,既有降龙伏虎的本领自然是世外高人,非我等凡夫俗子可比。说不定还是天上哪位神仙犯了天条被一时谪贬凡间,只是白白便宜了刘备那大耳贼。
另一位就是向刘备举荐诸葛亮的水镜先生司马徽。水镜是名副其实的方外高人,他满腹经纶、能掐会算却又淡泊名利,甘愿躬耕陇亩做个闲云野鹤的隐士。他居住的地方称作水镜庄,位于南漳县城西,玉溪山下,漳河水畔。玉溪山远远看去就像一匹俯首在漳河饮水的骏马,水镜庄便建在马首处,庄门便是马唇,称作头天门。马眼是一个天然的大溶洞,据说通往很远的神龙架。相传古时有一白马自远天而来,化做神龙蚩伏洞内,故而得名白马洞。庄外有清溪绕庄而过,是为玉溪。庄内奇花异草、绿树成阴。庄后绝壁直达山岗,除了庄门别无它途通往庄里,这里确实是隐居的理想之地。
我出生的地方与隆中相距三十公里,和水镜庄隔漳河而相望。刘备当年马跃潭溪,逃出蔡冒的鸿门宴之后,便是朝我家的方向落荒而去的。南漳,如果不是因为《三国演义》,如果不是因为司马先生的水镜庄,我相信没有多少人知道地图上还有这么个地方。可是,我想说的是,即使没有三国,即使没有水镜先生的庄园,南漳也依然是个很美丽的地方。山不峻而秀雅,水不渊而澄澈。石巷寂寂而清幽,小桥流水而淙淙。稍宽些的街道两旁植有高大的梧桐树,树枝自然伸向对街,交织在一起,形成天然的华盖,即使盛夏酷暑走在这样的林荫道上也感觉凉爽宜人。城南的那片白桦林,刻下了多少个美好的愿望,树干上那一只只睁大的眼睛又见证过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呢?
随着年纪一岁岁增长,故乡越来越遥远了,记忆渐渐模糊,而有些东西却日显清晰起来。尤其是那些永远消失了的,都在心坎上刻下了深深的一记。比如说那古城墙,那厚重的木制城门,那青石鹅卵的小巷以及那在石巷里的四合院内一起玩儿过家家的小囡囡。
在我很小的时候,记得那时的南漳城还是有城墙和城门的。城墙虽然已经破败并长满了荒草但是依然高大雄伟。城门由厚达尺许的木料制成,上面缀满了铜质的门钉,开启时发出很刺耳的吱吱嘎嘎的声音,大老远就能听见。我和小伙伴们最喜欢手把脚踩地附着在门钉之上,随着城门的开闭荡来荡去,伴着吱嘎的门声高声尖叫着觉得很威风很过瘾。出了城门向西便是西关,向南过小桥就可到达河中心的那片绿洲白桦林。继续向南或过桥或涉水,即是水镜先生司马徽的水镜庄了。
囡囡的家就在西关的小巷里。
(二)囡囡
这是那种南方很常见的四合院,和北京闻名中外的四合院有很大的不同。北京的院落都很豪气,多是一层的建筑围院而建。也许是北方地广,建房子时似乎根本不用考虑占地问题,只求宽敞排场,连门外的狮子门墩儿都显得有些张狂。南方的四合院不像北京的那样缺乏灵气,从门外看一点儿都不显山露水,可是进了门却别有洞天。一般为两层的建筑,客厅、厨房和客房在一楼,主人则居于二层。进门处多设玄关,两侧均可进入。过了玄关则是依天井而建的回廊,由回廊进入东西厢房和客厅。楼梯设在回廊的东西两侧,二楼也有相应的回廊通往东西厢房和南北正房。院内的采光全靠天井,故好的四合院天井的设计就颇具匠心。对着天井的地面晴时可供行走和孩子们玩耍,雨天便用来排水。一般都铺着青石板和鹅卵石,植有盆栽。绕回廊一周设有木制长凳供人休憩赏花,雨季能够避雨,夏夜可以纳凉观星月。从天井望上去,星星格外的亮,月亮格外的圆。
囡囡和她爸爸妈妈住在二楼的西厢房,我和囡囡的奶奶(我的保姆)住东厢。那年囡囡四岁,我长她一岁。我喜欢囡囡,因为我们总在一起玩儿,因为她有一张胖嘟嘟的脸和圆圆的大眼睛,因为她说她要做我的老婆,因为和她一起我总能吃到放满葱花和许多猪油的手擀面条。
那时生活不好,也许七十年代以后出生的人很难体会到那一碗猪油葱花面的诱人之处,甚至要比谁来做老婆更让人关心。那时人均的口粮是有限制的,每月大人二十八斤粮食(小孩十八斤),四两油,半斤肉,多一点儿都没有。所以一般家庭都是把那半斤肉票用来卖肥肉,越肥越好。肥肉炼成猪油,白白的放在一只碗里,做菜时取一点润润锅底,为的是不致沾锅。如果想吃清炒什么的,那时的应该是最正宗的。肉皮做成肉皮冻,有客人时拿出来下酒,平时也很难吃到。猪油渣则用来做馅,包包子。买肥肉还要走后门,不是回回都能买得到,运气不好买回来瘦肉,大人就会叹气,嘴里嘟哝着什么,似乎是在骂那个卖肉的。这种时候我们小孩子倒是挺高兴的,爸妈说他们不爱吃瘦肉就都给我们孩子吃了,那时候吃肉觉得真的很香很香,心里面还在想,怎么这么好吃的东西爸妈都不爱吃呢?
囡囡的奶奶真的很疼她,想尽办法做些好吃的给她。奶奶也很喜欢我,所以我也可以跟着蹭吃蹭喝。吃面的时候囡囡只要看不见碗中的油花,就会把胖嘟嘟的小嘴噘得老高:“奶奶,没有油”。每逢这时奶奶便会端着猪油碗,迈着小脚一拐一拐地走过来。囡囡便会撒娇:“奶奶,加猪油,多多的”。而我同样也会有一碗漂着许多油花的葱花面,美美地吃一顿。
囡囡的好处远不止于此。我自小便生得瘦弱,虽然比囡囡大一岁,可是个头还没有囡囡高。另外,我是不属于西关街的外来人,巷子里的小伙伴们便有些欺生,我自然就是受欺负的那个。每当这时,囡囡便会替我出头,她的小胖手又准又狠,一把便抓住对方的头发,就那么一带一送,那个小家伙便摔个屁股墩儿,只剩下哇哇大哭的份儿了。有了这个保护伞,做哥哥的我也就自然而然地跟在囡囡后面屁癫儿屁癫儿的。对女性的崇拜,也许就是源于那个时候吧。我一直认同贾宝玉的看法,男人是泥做的,污污淖淖,满脑子都是些肮脏的东西;女人是水做的,清清爽爽,脑子里最糟也是装满了香水,要不怎么叫做女人香呢?所以特别受不了上海的几位所谓的美女作家那么糟踏自个儿。
囡囡还知道许多天上的故事,我想多数是她奶奶讲给她的。所以我特别喜欢晚上和她一起趴在回廊的长椅上一边看着星月一边听她讲故事。遇上月亮特别圆的时候,囡囡便会指着月亮上的阴影告诉我说那是吴刚在砍桂花树,要采桂花酿酒给嫦娥姐姐喝。还有像牛郎织女啦,七仙女下凡啦什么的,最早的版本都是从囡囡那里来的。囡囡表达能力很强,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的,表情很生动,讲到动情处,眼睛里面含着泪花。那模样,好多年都难以忘怀,常常会在梦境里出现。
囡囡的手很巧,能用纸折叠各种花鸟,动物和小船。下雨天,天井里蓄满了水,我们便搬出平日里折好的小船,放在水里比比看谁 的小船漂的时间最长。当然,每次都是我输,为此,我不知道哭过多少鼻子,而囡囡回回都开心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儿。
那时候,我特别希望囡囡是我的老婆,虽然弄不懂老婆的真正含意,但我知道,做了我老婆,囡囡就只会和我一个人玩儿了,而且我还可以每天晚上都和囡囡睡在一个床上。可是囡囡不愿和我一起睡觉。记得有一天晚上和囡囡同眠,做梦想尿尿可是到处都找不到厕所,在实在憋不住的时候突然发现厕所就在前边,那一尿真是痛快淋漓。醒来发现水淹七军,湿了满床。囡囡在床边哇哇的哭,从此便不再让我和她睡在一起。
我在囡囡家住了两年,直到妈妈因为是业务骨干而被说成是走白专道路的黑典型,下放到一个叫做板桥的山区。那是我爸爸的出生地,我爷爷的家就在那里。这一去就是五年,而再见囡囡已是八年以后的事了,但是,那个想要囡囡做我的老婆的愿望却始终很清晰地印在脑子里,以至于突然再见到她时,脸便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后来我们也有过月下河边白桦林中的交往,但是我终于也没有和囡囡结成夫妻。我考上大学离开的头一天,囡囡和我在白桦林中,囡囡抬起头眼中含着泪光。女孩子是比较敏感的,我想她那时就知道我会一去不返的,而我却沉浸在考上大学的喜悦中。那天我偿到了初吻的滋味,并在她的拥抱和哭泣中不知所措,只知道在心跳加速中信誓旦旦。几年前在北京最后一次见到她,她脸上的斑痕和皱纹着实让我的心抽动了几下,心里面一扇高大的墙突然间就轰然倒下了,后悔不该在若干年后再见这个儿时想娶的女人。
(三)板桥
虽然是我的祖居,板桥对我来说还是很遥远很模糊的,只是在父母平日对话中偶尔听说到这个地方。我爸爸的爸爸、爷爷的爷爷以及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总之我的祖辈们世世代代都住在那里。
一路上山连着山,路盘着山,到处是深沟绝壁,惊险万分。那时由于年岁小,还不知道什么是害怕。站在卡车的车头处(当时去山里的路还不通客车,只是把卡车装上帆布棚顶便充作长途客车了。)只觉得车外的景色很新奇,和城里全不一样。可是公路上出的事故却也听了不少,常常便有消息说进山的车翻下了山沟,死了多少人什么的。印象最深的一个故事就是新郎接了新娘回家,乘坐的卡车开下了悬崖,新郎摔下谷底死了,新娘落在峭壁的树杈上幸免于难。但新娘拒绝人们的救援,在树杈上哭干了眼泪,最后纵身崖底去殉了她的情郎。路过某个山崖时还有人在指着 身下的陡壁说,瞧,就是那棵树呢,那小媳妇子在那棵树上呆了整整三天呢。还说那妮子跳下去的时候他碰巧也在场,说完还长叹了一口气。从此我便对生死开始有些概念了(原来以为人是不会死的),经常还会梦见自己一脚踏空摔下悬崖,半夜里便惊醒起来。
生在城里的孩子其实是很没有见识的,闹了许多笑话之后才分清了橡子和板栗、玉米和甘蔗、麦苗和韭菜。山里面水贵如油,山里人的鞋从穿上那天起到穿掉了鞋底从来都不会洗一回,而洗澡也是一年里面难得有一次。所以当我们在池塘边洗着雨鞋和球鞋的时候,他们会很惊讶地议论说,这皮鞋还洗呀?
山里人是淳朴的又是狡猾的,有几个例子可以说明这一点。先说纯朴的一面。由于我们初来乍到,环境不熟悉,人也不认识几个。只要有人打招呼妈妈便会和人客套,请人晚上到家来玩儿,一般城里人都不会当真,听听而已。可是山里人纯朴,有人邀请他来做客这是莫大的荣耀,尤其是城里来的人。所以开始的时候,妈妈常常要应付因自己的客气而引来的不速之客。在你请山里人做客之后,山里人一定会郑而重之地回请,这种回请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拒绝的,否则他可以记你一辈子。后来妈妈轻易不敢再和人客套,回城之后也保持了这种习惯,为此又得罪了不少人呢,可怜的妈妈。
再来说说狡猾。除了纯朴之外,山里人其实是很狡猾的。这种狡猾多是因为穷的缘故,骨子里就是想占点儿便宜。山里做饭都是烧柴火的,也就是山上砍来的树枝和小树。妈妈下放山区,爸爸还在城里,所以家里没有劳力,象砍柴什么的就没有人去做,要烧火做饭只能去买柴火。离我家不远的山上住着一位小伙子,人看起来挺老实的。妈妈一般都是向他买柴,常常也多给几毛钱,互相之间建立起了信任。有一回小伙子又挑来了新打的柴火,上秤后照样给钱,然后托小伙子给送到旁边的柴房。过会儿,小伙子挑着一担柴又来了,还是照例过秤送柴房。如是有三,妈妈看着这担柴火有些眼熟,到柴房一看总共就只有这一担柴火,恁是让这小伙子卖了三回,妈妈也只有哭笑不得的份,从此再和山里人打交道便多长了个心眼儿。
(四)爷爷
爷爷是那种慈眉善目的老人,看见我们到来高兴得嘴都合不拢。山区里面消息闭塞,爷爷也没有什么见识,常常便会闹些笑话。有次公社书记来家做客,当时党的七大还是八大刚开过,书记便没话找话地问爷爷知不知道党代会的事。爷爷回答说:“开会的时候他们叫过我,我没空,就没去”,这事儿后来在全公社都传为笑谈。其实爷爷是说他没有去参加生产队传达党代会精神的广播会。
爷爷最有特点的东西是他的长衫和大烟袋。爷爷日常总是穿着他的灰色长布衫,长布衫外层是细棉布的,里衬是粗麻布,很厚实,下摆一直拖到脚背,足以抵挡山里的寒风。蹬下来时爷爷双手往后面一撩,便有一大片后摆平铺在地上。有一次我趁爷爷不注意站在他的长衫后摆上,爷爷起身时便摔了个屁蹾儿,我哈哈笑着逃了,记得爷爷当时可是很生气的。
大烟袋也是爷爷常不离手的,那烟袋有一米多长,不用时别在腰上,用时装上烟丝,用火纸(一种用竹子制作的粗纸)卷成的火折子,就那么迎风一晃,然后将着了的火折子伸向架在脚上的烟袋锅,悠然悠哉地吞云吐雾,样子极其潇洒。我也曾经学爷爷那样抽了一锅,结果躺在那里晕得半天没动得了窝。后来我们返城的时候,爷爷就是穿着他的长布衫,坐在门前的青石板上大口大口地抽着旱烟,眼泪叭哒叭哒地往下掉。至今我还忘不了爷爷临别时自言自语哽咽着说的话:“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孙子了”。后来直到他老人家去世,我真的再没有回去过,他老人家临别的那句话便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痛。爷爷和他的长布衫、大烟袋一起葬在老家后面的山坡上,远远地看着门前小山谷中奶奶的坟茔。
爷爷养过一头小猪,短嘴、胖头、小耳、纯黑的鬃毛无一丝杂色。小猪很通人性,一下子便成了我最好的玩伴儿。我们几乎是形影不离,就连上课它也会很乖地躺在我的书桌下面,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直到下课。可是这猪一直长不大,妈妈便拿它和别人换了一头大猪。走的那天,小猪眼巴巴的看着我嗷嗷大叫,我也是嚎啕大哭,爷爷在一旁恻恻然地直摇头。
我家后山大橡树上有过一个马蜂窝。我小时候属于那种特别淘气的孩子,别人越说得邪乎的东西我就越有好奇,一定要看个明白。对于这个马蜂窝,虽然妈妈和爷爷都说过千万别去碰它,可我却偏偏对它耿耿于怀,非要试试它到底多么厉害。开始时只是远远地用石块扔它,扔完赶紧躲开。后来胆子越来越大,发展到有了为民除害的念头。于是,我根据当时道听途说来的方法,用一根长竹竿绑着稻草,点燃后直杵马蜂窝。结果,马蜂是基本上都烧死了,可是我的额头上也被顺竿而下充满仇恨的马蜂狠狠地蜇了一口。当我鬼哭狼嚎的回到家时,整个脸已经肿胀起来,基本上分不清脸和鼻眼了。爷爷看看我的脸,二话没说,揣起一只瓷碗转身便出去了。回来的时候端来一碗新鲜的人奶,一遍遍地给我擦脸,爷爷说人奶可以解蜂毒。两天后,肿消了,可是我的额头中央却永久地留下了一个小坑。我知道,那是爷爷给我的永恒的纪念,每当我照着镜子,看到额上的小凹吭时便会想起爷爷,想起他的长布衫和大烟袋,想起他在我们离开时滚落的眼泪。
(五)妈妈
山里的生活是艰苦的,山里人真的很穷很可怜。离我家不远处有一家人,一儿一女都已成人。全家四口就盖一床破败不堪的棉絮(不敢称作棉被,因为被面早已经破烂不成形,无数个大洞露着黑乎乎的棉絮或者就那么张着黑洞洞的嘴),房屋四壁到处是破洞。说出来你们不会相信,这一家人共用着一条成形的裤子,谁外出谁就穿着,妈妈第一次看到这家的情况时忍不住哭了,随后送过好多衣服和裤子给他们,而这样的家庭在山里并不只此一家。相比之下我家就显得非常富裕,虽然是下放,但我们都吃着公粮,妈妈依然是国家干部每月照样有二十几块钱的工资。可别小看这二十几块,那可是山里人挣一年的公分也挣不来的。妈妈是小学教师,在生产队教孩子们读书,从一年级到五年级都在一个简陋的教室里,常常是给这个年级讲课就给其他年级布置作业。那时好像也没有什么学杂费,学校里的一应用品都是妈妈从那二十几块钱中挤出来买的。即使有学杂费,山里的孩子也交不起,课本和作业本都是妈妈买好,孩子们拿鸡蛋来换的。一个鸡蛋可以换一个作业本。那时一个作业本五分钱,而一个鸡蛋要卖的话还值不到五分钱呢。
最受罪的还是那些个从大城市下放山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青了,在那样的环境中,远离父母的呵护,吃着猪狗食,干着牛马活,对惯于养尊处优的孩子们来讲真是生不如死。有些熬不住的便逃跑或者寻了短见,逃跑的其实比死还惨,抓回来的都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山里人除了纯朴、狡猾之外,有时候还是很残忍的。关于知青,有许多专著很详细的描述了他们的生活,我就不在此赘述了。
在妈妈的照顾下,我们几个孩子的生活与知青和山里人相比简直就是幸福了。尽管如此,你还是必须忍受许多事情,比如十天半月甚至一个月才能洗一次澡,比如头上生满虱子,比如走七、八公里的路去上学。当然也经历了许多城里孩子从没有机会尝试的,比如山上各种各样甘甜的野果子,比如清新的空气和百鸟的鸣叫以及漫山遍野的山花和油菜花。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五年,真的好佩服妈妈,在那样的环境中那样的压力下,既要照顾我们几个孩子和老人、准备五个年级的课程和批改作业,还要下田在自留地里耕作,常常工作到深夜,而她带的班级的成绩在全公社竟然年年都名列前茅。虽然那个年月并不看重成绩,但是妈妈依然竭尽所能地教导孩子们,好像要用行动证明什么,不是为了给什么人看,完全是为了自己心中的某种信念。有天晚上,阔别五年的爸爸突然回来了。我们都欣喜若狂,不仅仅是因为爸爸的归来,更主要是为了爸爸带来的好消息,我们可以回城了。
一个月后,我们回到了城里。站在南漳县城的街头,我突然想起了刚刚看完的爸爸送我的小说《闪闪的红星》里面坏蛋胡汉三说的那句话:
“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是的,我又回来了,那种激动一点也不亚于胡汉三当时的心情,真的。
(六)爸爸
印象中爸爸是个很严肃的人,公私分明,一丝不苟。记得有一次我们几个孩子玩耍时拿了公家的粉笔到处乱画,爸爸知道后很生气,拿着戒尺让我们伸出小手狠狠地打,手都打肿了。爸爸问我们疼不疼,我们含着眼泪使劲点头。爸爸说疼就对了,你们要记住公家的东西绝对不能拿,别人的东西也绝对不能拿,拿了就会很疼。这句话我们都记住了,记得很牢,从小到大我们几个孩子从没有拿过不该拿的东西。
其实爸爸还是很疼我们的,只是不善表达。有件事我一直记得很清楚,现在想起来还会有些感动。小时候上幼儿园是我最不情愿的事情。每到星期六父母接我回家的时刻,便是我最最快乐的时候。那时我还不知道也不理解幸福这个词的含意,但当时那种感觉,也许就是幸福吧。
回到家里,爸爸总会拿着钉锤,把大块的冰糖敲成碎块给我吃。那个年月,能够吃到冰糖无论如何也应该算是幸福的。有一回小钉锤不见了,爸爸只好用铁勺代替钉锤来敲冰糖。可是铁勺太脆了,只一下子便折为两段。我马上便噘起了嘴,心里老大不愿意。爸爸赶忙抱歉地冲我一笑说:“宝贝,今天你可是吃不成了”,同时还做了个十分滑稽的鬼脸。我一下子被爸爸可笑的样子逗乐了,本来嘟着的小嘴却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那天我没有象往常一样吃上冰糖,整晚都觉得遗憾。可是就是因为这遗憾,我把那天的情景记在脑海里面,一直都没有忘记。每次和父亲说起那事儿,我们都会开心地大笑一回。如果那天小钉锤没有丢,我象往常那样吃到了冰糖,我也就不会噘着嘴说爸爸笨笨,爸爸也就不会冲我作滑稽地一笑,我也许永远也不会记得那晚发生的事情了。有时候,缺憾会带给你清晰的记忆,而这种记忆本身就是一种幸福啊。
爸爸已经过世好多年了,关于爸爸过往的林林总总却一直印在脑海里面。我知道那是爸爸在天国里以另一种方式照顾着我们,我把这些回忆当作最宝贵的财富。每当失意的时候,回想起来和爸爸一起的日子,心里便又充满了温暖幸福,再难过的时刻都会变得没那么难熬。当看到我们幸福的时候,我想,爸爸在天国里面也一定会感到幸福。
后记
少年时的誓言往往是守不住的,我终于没有娶囡囡为妻,而囡囡也早已经为人妇、为人母。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情都记不起来,很多人连名字也都忘记了。可是十七岁时离开家乡之前的那个月白风清的夜晚,那河边苍翠的白桦林,淙淙的流水以及月光下囡囡眼中闪烁的泪光,却象一幅画一样印在心中。每一个细节都是那样的清晰,让我时时欣赏着,感动着。而那轮明月更使这幅图画增添了几分朦胧和伤感,每次回想起来都有异样的感觉,愈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