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礼拜前,与丹佛几所高校的留学生分享生活的小故事,我问这些90后的同学:“你们当中有多少人知道齐秦?”不料,大部分都举手。我又问:“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还是很无奈?”更出乎我的意料,举手表示“无奈”的居然超过“精彩”的。我为这些年轻人感到高兴:尽管他们家庭条件都很好,能送他们来美国读大学,每年为他们支付数万美元的学费外加不菲的生活费;但他们还是没有被自由世界优越的生活蒙蔽。
无奈是生活的基调,尤其是极端的人遇到极端的环境,这种无奈可以很极端地表现出来。在我的家乡,有一个人特别值得一提。他与我父亲是同龄人,也略略识字。我记得他,是因为他对孩子特别有耐心,随时逗着我们玩儿。无论干什么,他总是慢腾腾地,没见他着急过。据说,这人小时候家境还不错,居然读过书;但总爱在课堂睡大觉。每当先生让念书,凡不会念的字他一概跳过。先生说:“丢字啦!”他就摊开书页,说:“俺书上没这字儿。”先生一看,那个字的地方是个洞。这样,一本书用下来,里面抠的洞不计其数;自然,学就上不下去了。那人成家有了孩子后,祖上的家底耗尽,真真只剩下家徒四壁。有一次,婆娘说:“家里柴禾没了,娃娃饿嘞。”他这才慢悠悠地起身出门,一顿饭功夫,抗着几块朽木回来。婆娘煮了些稀饭,和着菜叶之类的东西,一家人好歹填饱肚子。 那人就又昏昏欲睡。婆娘问:“那柴禾咋有股怪味儿?哪里弄来?”他说:“河沿儿乱坟岗上的棺木,多年露在外,也没人管,俺把它劈啦。”……他的婆娘没有疯掉,却渐渐麻木了。
我和爹原以为,只有在俺们家乡才会有这样的事,就盼望着走出那“无奈”的地方,到外面的世界找“精彩”。谁知道,外面的世界更无奈。 我不仅从《大风歌》明白了汉高祖心中深深的无奈--大经历和成就并不能改变人的这个命运;而且自己身边的事活生生地证明了这一点。那时候(八十年代中晚期)的大学生可真算“天之骄子”,不愁找不到工作,而且大都能留在大城市;但大学校园里居然时有学生自杀的事发生,其它颓废、堕落的事更是不新鲜!当我第一个寒假就把这样负面的消息带回家时,爹久久没说话。娘则为十八岁的我揪紧了心。
我明知读书没有太多的“意思”,还是被教导着做一个有“理想”的人,按着当时的时尚,试图用知识“充实”自己。虽然我并没有在书中找到黄金屋,却也多少找到了一些兴趣和暂时的慰籍。回头想来,我庆幸自己没有找到黄金屋(不要说黄金屋,实际上,出国之前连一间筒子楼也没有属于过自己)。 我是个懒惰的白日梦者,如果不是生计的驱使,很可能会相当颓废。生活逼着我在无奈中不断挣扎,却没想到挣扎居然冲淡了无奈。记得是97年在北京,我和妻子、四岁的儿子,一年之内般了三次家,最后落脚在骚子营一户农民的平房里。这种生活,把我各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打扫得干干净净;也正是这样的生活,最终把我赶到了大洋这边儿的这个国家,时间同时进入新的千年。
在美国一流的大学做研究,和“诺贝尔”获得者一起开组会,也许并不比在中国人的午餐盒中发现三明治更稀奇(我是地道的中国胃,也许现在国内的同胞反而更多吃西餐;前年回国才发现,自己土了很多)。尽管我只是一个无名小辈,与那些“须仰视才见”的大人物在一起还是可以毫无顾忌地发言的,这里的文化允许。然而,也正是因为与大师近距离接触,我彻底认识到,知识本身并不能给人带来意义。研究中心的头就是一个“诺贝尔”,经费很多,却不幸得了癌症。当地有全世界最好的肿瘤中心,学校也愿意花任何代价给他治病。医生说:“您只要注意休息,就有很大希望只好。”可是,他根本无法休息,稍稍好一点儿,就玩命地工作。结果,六十岁就去世了,全世界的重要学术会议和刊物当年都发表记念文章——死得似乎也很精彩。后来,我才知道,就在他去世的前几个月,他刚刚迎娶了一个二十几岁的漂亮姑娘,是第四任太太!
这几年,学术界因为几位物理大师变得很“精彩”。其中,比较喜剧的是82岁的华裔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迎娶了28岁的新娘;悲剧一点儿的是,另一位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在加州高速公路上因疯狂驾驶而撞死人,被定二级谋杀罪。就连蜚声世界的物理学家霍金教授也笑料百出:一年多前,他接受采访,声称根据宇宙学可以断定“没有神”,一时在各种媒体引起轰动;几个月前,他又声称,宇宙中最大的奥秘是女人!据网上传言,霍金教授不仅看裸体表演,还参与换妻游戏!其实,霍金没出名的时候,甚至刚出名时,还言必称上帝!其实霍金的“研究”,主要是“宇宙观”,不是真正的硬科学,更像形而上学,无法获诺贝尔奖。当然,这些看似滑稽的事并不应损害我们对这些大师的尊重,但它们却斩钉截铁地告诉我:科学与知识里面没有救赎;所有的“精彩”都是“无奈”的伪装。人们拼命制造“精彩”,仅仅是为了逃避被“无奈”吞噬的命运。但这只是徒劳。
亚历山大是一个哲人型的军事家和政治家,三十多岁就征服了世界,将希腊文化和哲学的影响推及全世界。他看不起那些随自己的南征北战的将军,因为他们只知道购置产业;相反,他最佩服的是犬儒哲学家第欧根尼,因为这老先生从来都不干“正经事”,住在街头的管道里,与丧家犬一起生活,从垃圾中拣食物充饥。说起来,亚历山大比汉高祖刘邦所立的功业要大,但亚历山大死的时候,吩咐人在棺材两侧留出洞,使他可以把空空的双手伸出来,让世人看他的无奈。
圣经《传道书》2:12-17
我转念观看智慧、狂妄和愚昧。在王以后而来的人,还能作什么呢?也不过行早先所行的就是了。我便看出智慧胜过愚昧,如同光明胜过黑暗。智慧人的眼目光明,愚昧人在黑暗里行。我却看明有一件事,这两等人都必遇见。我就心里说,愚昧人所遇见的,我也必遇见,我为何更有智慧呢?我心里说,这也是虚空。智慧人和愚昧人一样,永远无人记念,因为日后都被忘记;可叹智慧人死亡、与愚昧人无异。我所以恨恶生命,因为在日光之下所行的事我都以为烦恼,都是虚空,都是捕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