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对于异性的朦胧认识是缘于学校图书馆,初中二年级时那正是抗美援越的高潮,学校图书馆的《南方来信》丛书是学生们抢手的时尚读物,我如痴如醉,一封不漏,其中有一封信说的是某个南越吴庭艳反动集团的恶棍如何调戏民女,这家人家丈夫如何杀了他。拿起武器上了英雄的长山投奔南方民族解放阵线的故事,这信里有一段长长的赤裸的性描写给我带来了青春发育期的生理冲动,至那以后,逢事凡有女生、特别是我愿意多偷瞧几眼的俊俏姑娘在场的时侯都平添了几分表现欲,不管是在田径运动场上高低杠上、还是下乡〞三夏〝〞三秋〝学农劳动中、或是早读晚自修的学习讨论时都有意无意地表现自己男孩子的力度、对异性的关心示好及对知识反映的聪明高于别人的智慧。我知道,这是〞腐朽〝的资产阶级思想意识在起潜移默化作用,我也渐渐感到自己快长成大人了。可是,一旦真正单独面对一个女孩,会羞赧得浑身不自在,憋红脸无话可说,特别是眼前这位小木板房与我围乒乓桌端坐的卓莹,这位在疾风暴雨中阴差阳错的聚合,不是冤家不碰头的生死〞冤家〝面前,手脚更不知朝哪里放。
卓莹开始时半晌无语,不要看她刚才在护校队员面前应对自然、挥洒自如,但现在,那一声动情的〞阿哥〝呼唤再也不回来了,她低眉垂睫,不时偷窥到我身上目光非常的羞涩,少女特有的柔情似水的眼神却常被我捉住,使我有一种砰然心动的神往。沉默对峙半晌,她开始问我的英雄出处何方,怎么会夜探无花果园的?她似乎很好骗,居然对我说的看大字报时间晚了,走学校传达室出门非常麻烦想翻墙出去的说法没有生疑。她附和地说:〞就是嘛,如果被传达室护校队盘查住送到防空洞里关一夜的话那多糟糕啊,那里潮湿阴冷这罪怎么受啊?〝
少男少女一旦打破害羞的僵局话语流畅得多,她又歪头问道:〞喂,在江边你真的要跳黄浦江啦?你倒蛮豁得出去的嘛!〝我被她这说法逗乐了,噗嗤笑出声来,低声回答道,我不朝那里去还能往哪里去?…..我还不是太冲动了,那家伙也太不成样子,对一个女的动手动脚耍流氓〝她说,〞谢谢侬见义勇为,…..你晓不晓得风萧萧易水寒啊?你跳下去就有可能一去不复返了啊!〝我有点奇怪地抬眼瞧她,是不是有点调侃奚落人啊?但她正以活泼的眼神盯视我。银铃似的笑声像连珠炮样打过来〞侬蛮结棍咯,侬现在是早上八九点钟太阳,等你到十点十一点的辰光,侬会飞檐走壁!〝我被她〞攻击〝得无招架之力,赶紧侧过脸去。
我告诉她,我和这黄浦江有不解之缘,小时侯就在江上摇橹民船上长大的,到了上学年龄才上岸寄宿叔叔家读书,如果说自己还有些遇事胆大敢冒风险的行事作风的话。这些和自己有水上生活经历及环境有很大的关系。我也不知道怎么和她的话慢慢多起来了,娓娓地告诉她,你们学校正对面的黄浦江对岸叫〞三林塘〝,《渡江侦察记》的长江外景就是在那里拍摄的,那里的芦苇阡陌成片,风掠苇动呼啸阵阵气象万千,把这实景拍出来投放到银幕上还真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江。
我很想告诉她我知道的一切,心境纯朴丝毫不带卖弄的成分。〞……初秋时,北风一刮,芦苇港汊点窟里的蟹脚发痒,会纷纷爬出窟洞,人们赤膊淌涉水漫胸深的烂呢沟里,脚下有一种走在瓦砾石道的戳脚感觉,屏气潜水一摸,尽是些蛰伏不动的河蟹硬壳.,抓上来的是张牙舞爪的大毛蟹….〝.她双手托腮饶有兴趣地听我说道,
时光不知过了多久,我还从来没有这样忘情地与一个女孩倾心交谈过,我告诉她我的水性可以,去年暑假,我家对面住的是位闵行汽轮机厂技校老师,他把我带到学校去玩几天,我认识了几个比我大的技校生,有天有个人问我能不能和他们一起下水搬西瓜?却原来,宽阔的黄浦江中心来了一只往十六浦关桥码头送西瓜的农民摇橹船,我们三四个水猴游到西瓜船边,将船包围起来,两个农民,一个不敢放掉泛流逐潮的船橹,另一个拿起竹篙对着左右两侧的湿漉漉的水脑壳猛抽,但是,这边篙子快下来了,这颗脑壳吸口气闷到水里去了,但那边的脑壳又冒上来了,就这样,寡不敌众,终于有人爬上船了,拉掉围载西瓜的拦板,上乘的平湖西瓜骨碌碌滚下江了……
〞你搬了几个西瓜?〝卓莹截住我话头,我后悔有些失口,肆无忌惮地炫耀些什么,竟将自己的隐私劣迹和盘托出,是在一个女孩面前有意无意地表现自己的能耐?还是直率的性格?不得而知。
〞继续……继续下去…..不要停,你嘴巴干了?我来倒口茶来把你喝喝。〝她起身拿桌上的热水瓶。
递上一杯热水后,卓莹端祥地审视我说,我不知道你这个人淘气到什么程度,但我们这里有些男生最调皮捣蛋得叫人昏过去。在下乡学农的时候各种啼笑皆非的〞乱子〝层出不穷,三四个男同学将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农村小青年拉过来〞掼摔跤〝,大包背动作把人家摔得鼻青脸肿的还不准喊疼。有一次还闯了个大祸,城里学生只能在游泳池里呈英雄根本下不得河、更不能撑篙弄船,在潮水很急的时侯把农民小船偷偷解开缆绳撑出码头,这船像个酒鬼醉汉样东撞西碰,〞乒乒乓乓〝碰撞声中、船上的几个男同学前仰后合像似跳外国舞,岸上的女同学拍手哈哈大笑,好了……顺流而下撞到桥孔墩子上了,农船是水泥的,一个大洞水哗哗涌进来了,船倾刻间横到桥门河底去了,使这条河断航三天…..她的绘声绘色让我几乎笑出眼泪来了,问道那几个学生怎样了?她说河边挤满了人,大家七捞八拉把他们捞上岸,回校后都给个警告处份。她说其中有两个现在是学校的风云人物,红卫兵大串连、抄家、造反、武斗〞打相打〝没有不走在前面的…..
当话题涉及到眼下学校运动形势时她幽默开朗的心情没有了,眼神迷惘痛苦,她说那些学校大字报对她爸爸卓光批判文章大多是无限上纲的攻击诬蔑,从一个最接近他的女儿视角来观察,他是非常值得人们尊敬的人,但他因为执行了十七年的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现在被关在牛棚里,公家分给父亲的那栋小楼也被造反派群众组织占去了,不知什么时侯落实政策。爸爸的历史是清白的,原来是军中小秀才,战争年代经常给军区报纸投稿写文章,进城后大概受了胡风事件牵连,从大机关宣传部门贬下来。老家出来的亲戚都说,父亲还能打仗,昌潍一带的本土干部都知道文武双全的卓光,
我从大字报中已经知道这些,在群众运动中似是而非的东西太多了,我找不出得体的话来安慰她,环视这似农屋似的木板房,转了个话题问道,这里是你住的地方吗?你妈妈呢?她似乎很不愿意提这烦心事,仅说了句,她妈妈和父亲划清界线了。
气氖很压抑,尽管我们有不寻常的认识过程,但毕竟二人是萍水相逢,似乎再也找不到更多的话题,夜很深了,我说我想尽快离开这里,她说隔壁是一家木工厂,她可带我出去。
出了木板房一看原来这里环境很优美,门口一畦菜地油绿叶茂,瓜棚架子上已经爬上绿叶。南面,潮声、风声和鸣阵阵的地方是黄浦江,房东边是一片不大的树林,十多棵江南水杉在皎洁的月光下针叶葱郁苍翠,夜色朦胧轻如笼纱,似雾似烟的薄霭流蕴潺动在静谧幽暗的林间,杉林稀疏处像似条久踏成径的小道,道的尽头是个新蛙鸣噪不歇的池塘,塘边有棵虬曲垂柳,柳枝随风摇曳婆娑生姿,枝条婀娜点拂水面。
快出林间小道时,卓莹仰起头来看我,背光暗处我发现她的眼神很明亮,亮得像颗发光的黑宝的石,她轻声问,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她的声音楚楚生怜,依恋期盼的眼神里横溢出一种童贞纯情,我顿时有种依依惜别的感觉,但不知说什么好,我侧脸想了想对她娓婉说道,不管怎么说,你是不应该再住这里了,你知道吗?不要多久,大批的蚊子就要繁殖出来了,你得喂蚊子。还有,万一有条蛇钻到木板房里,咬了你怎么办?
她〞啊呀〝一声,显然被吓着了,要不是我扶接着手臂她一个趔趄会裁倒在我身上,我第一次触摸到女孩的柔骨,顿生一种接触异性的激动。但是这种感觉立刻冷却凉澈,她说这里住不上几天了,她要回山东父亲老家了。
我惊奇地停止了脚步,她垂眼捉弄衣角,慢吞吞地告诉我,爸爸说,现在运动的形势很乱,学校一时半会不能复课,女儿留在学校里因为他的原因精神一定会受到沉重压力,他叫女儿回山东沂蒙山老家待一些日子,那里的教育事业很落后,女儿可以找个山区小学去代课教书,为社会为故乡人民做些实际事情,他相信女儿一定会适应艰苦环境的,一定会喜欢老革命根据地人民的,等她以后对那地方有了感情后将户口也迁过去。爸爸还说,等到运动后期看组织上对他的问题如何处理,如果结论不好的话,他要求回家种地。
我有着急地问,你妈妈呢?她同意你走吗?话出口有点后悔,原先她就不愿多提她的母亲,但她这次告诉我她母亲是市委机关的一个干部,她早在爸爸受胡风事件牵连时与他离婚了,已经重新成立家庭,不太管她。我问她愿意去吗?她说以前放暑假的时侯曾回去过一次,奶奶伯伯家一个多月没见过油、连条狗都是瘦骨伶仃打不起精神来,还带了一身虱子回上海。她反问道,我一个城里长大的女孩子能愿意离开大上海吗?到那个地方去换换空气待个三五天还差不多。她轻轻叹口气,唉,但没办法,老头子被人家整得脑子糊涂了,硬要叫我—–
她突发奇想说,你现在不要走了,我明天和你一起离开学校,如条件许可的话我带着生活费到你家搭伙也行。我大吃一惊,这是什么思路?她说如果到那只长虱子脑子慢慢变傻子的地方去,还不如躲到校园外一个什么角落里做个随运动大流的逍遥派。说到这里她又神气活络起来了,明亮的眼眸闪扑扑盯着我说:〞怎么样?不欢迎啊?〝还特意补一句——
〞你应该不会欺侮我吧!〝
我突然冲出一句大胆妄为的话,〞假如喜欢上你了呢?〝
〞我是干部子女,你是……..〝她感到这话似有不妥,连忙哈哈解嘲说道:〞嘻嘻——喜欢我的人有好下场吗?无花果园的那一位不是被人打瘫在那里了吗。〝
我欣赏她的直率,但讨厌她居高临下的傲气,挑衅道,〞开了屏的孔雀是很漂亮的,但是退了毛的凤凰还能那么得意吗?〝
〞但是你不要忘记还有这么句话:有的时侯鹰飞得比鸡还低,但鸡永远飞不到鹰那样高。〝
我生气了,冷淡地说道,〞话不投机半句多,你回去吧!〝
她突然扑到我的怀里,〞别生气,你是鹰,有鹰样的勇敢,我……是没有依靠的小鸡。〝
我被她放肆得有些疯狂的动作吓坏了,想推开她,但被她抱得紧紧的,她头埋在我的胸怀如泣似咽,辛酸、痛苦、迷惘、愤懑像决了堤的水样倾诉出来。
………..现在这样的生活很害怕,怕这夜晚从板隙贯穿进木板房旷野里的风雨声,这声音像是悲伤人的呜咽哭泣,它比那突然入耳的野猫叫春声还可怕,比那老鼠打架的吱嗤声还讨厌……但她更怕那学校的每次批判斗争大会,父亲他在皮带、电线鞭子体罚之下的每个痛苦神情都像刀样戳在心里,她真想找个地方哭一场。原来好端端的校园学习生活没有了,读完高中上大学的梦破灭了……全校大部份师生员工都厌恶这种派性、内战、武斗的混乱局面,他们找不到朗朗读书求知的环境、不愿意卷入莫名其妙的仇恨中去,躲到家里去了,学校政治舞台的活跃分子都是些表现欲极强的风头主义者,在青春期噪动下,追逐异性同学,甚至还沾染了流氓阿飞习气。校园青竹篾片围栏改成了钢筋水泥板的高墙,知识圣地的图书馆楼顶上装上了探照灯……
我心情凝重压抑,对身边这位柔弱少女没有任何适当的语言,我和她是同龄学生,都是仲春四月、姹紫嫣红的花季年龄。对这纷繁复杂似万花简样的现实生活怀有一种懵懵懂懂的感觉,但我们大家对被颠覆的一切都不满意,我不满意是通过到社会上横穿直撞寻找刺激渲泄自己情绪,她的不满意只能积郁在心,找到一个自以为可信赖的人哭诉一场。而我们的明天呢?明天是什么……
〞而我们的明天呢?明天是什么……〝我浑身一惊凛,身子有点发软。
卓莹一把扶住我,惊诧道〞不舒服?你哪里受伤了?怎么没说?〝
〞没事。〝我把她轻轻搂在怀里。
〞还是先回你的小屋坐一下吧,我很累。〝
疾风如流水刮得绿树枝叶摇晃,浮云飘忽月隐时现夜色时明骤暗,料峭霜天寂寞悠远。〞呱哇—–〝树梢上知更鸟叫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