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四月中旬的一天晚上,饭后七点钟,突然两个自称为「清查办」的人带出我的机关宿舍,我是这机构的头目但不认识他们。来人见我表情惊疑不解便说他们是临时补充进来的,奉市委工作队之命要带我到一个地方去谈话。
吉普车在城厢镇熟悉的街道上缓缓行驶,上了大道即加速行驶。天渐渐断黑了,透过车窗朝外看,大街两边华灯初放,街市即景笼罩在白炽耀眼的灯光之下,踽踽行人如过江之鲫、各种车辆川流不息,夜摊小贩吆五喝云、姑娘小伙成双入对。这世界一切都从容不迫、一切都自由自在。
我凄凉地感悟,人到了某种非带时期才能真切地体会生活原来是那么的美好。
文革伴生了一个流行词汇〞跳梁小丑〝,我无奈自嘲它套在自己头上不太冤枉。所谓〞丑〝者,就是生旦丑未各类角色艺术化地充分表演取悦于观众而己。此〞丑〝接任县〞清查办〝主任之职迄今未满一月,夸张地说官箴任命书的红头文件墨迹尚未干透,全县揭批大会露脸亮相、主题发言仅寥寥数回,那时,意气风发地对着麦克风话筒连吼带叫、魄力兼中气足可震坍会场,而今萎头缩脑地被人夹坐在吉普车里,被带往城外茫茫黑夜的不知哪个专案学习班里。明天,这个不胫而走的消息传开后,此〞丑〝张扬跌仆过程怎能不叫人瞠目错愕乃至引人发噱呢!
在黑夜里吉普车七兜八拐来到一个砖瓦窑场,车窗外远远迎来的高烟囱让我对它顿生记忆,这窑场是我必定要去的地方。它在城厢镇南边五公里,是一个公安局辖治下对够不上判刑资格的轻微犯罪者进行强制劳动教养场所,粉碎〞四人帮〝后,这里辟出一片区域设立县一级清查隔离对象的专案学习班,在刚进县〞清查办〝时,这里我作为履新头目曾经来这里熟悉调研过各个专案审查情况,而今此遭再来此地角色身份彻底被颠倒转换矣。
窑场地处寥竦阡陌的农村大地,门口一条公路阒静无人,与公路相切有条通往堂弟处狮浏河的支流,这是个繁忙的水运干道,漏夜还听得到隐隐人声和小水轮的鸣笛声,虽然这灯光昏暗的房间没有通内外气息的窗,但仍可感觉得到屋外时有呼啸而过的旷野风声。墙角有一张床,正中央有三二把椅子和一张办公桌。一个陌生人在县委组织部长的陪同下对我宣布,市委工作队和县委联合决定并报请上级有关部门批准,即日起暂停我的工作,审查我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政治表现。我的对面站了四个人,只有漠然无语在一傍的组织部长是我熟识的人,大概以他的出场来证明对我的处置是党的一级权力机构作出的决定,否则我几乎怀疑这是一场劫持绑架的闹剧,我胡乱地作想。
宣布完决定后,组织部长退场了。我微低脑袋眼角余光斜睨扫去发现他无表情的脸上挤出许些尴尬的笑意,他说希望你积极配合组织调查讲清事情,早日回到工作岗位;如果生活上需要什么向专案组的同志们提出来应该会得到介决的,不要有什么顾虑云云。说完他出门走了,过后门外响起汽车引擎发动声走了。
今晚,我直到现在都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对我作宣布的陌生人自报家门,他是市里新近轮换进工作队的,姓李,人瘦高、三十五六岁,瞧他的身材有点让人联想起那句〞离天三尺三,刺破青天锷未残〝的著名诗词句,不过,灯光折映下他抖擞在墙上奇长之身影,倒也有些幢幢影影、摇晃疹人的感觉。既然他一直是这里发言主导者,我就权当他是本人专案组之李组长。另外两位把本人押请到这里来的人想大概就是其随员了。
李组长说话声色清朗,话语主要的意思是我到这里来要放下包袱轻装上阵。他们会严格按照党的惩前毙后治病救人的政策来对待我,生活上,答应明天我们给你弄点洗换衣服牙剧来,一日三餐我们吃什么也替你打一份来。至于你的态度嘛,我就不需要多加政策教育了,你在我们队伍里待过很长时间,你也参加过许多打击敌人的政治运动,响鼓不用重捶、点到为止。
我感到这位李某干练且阴柔,话语不重落地有声,一双阴鸷细眼始终不离我的脸意在观察我的表情反映,按他这个年龄应该是办案整人的好手,我在有点神驰懈怠时李对我重喝一声---
〞站起来!表个态。〝
啊,我原来一直瘫坐在床沿上,脊背渗出的汗使人湿漉漉的。
我慢慢地站起身,冷静地答道,我相信党、相信组织。
李组长扬脸张望环视屋里四周,有点嘲弄地说,这屋里好像少了点气氛,听说你的斗方大字还看得过去,大概是在文革大字报中练出来的,这样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八个大字这房间里是必不可少的,你给我写出来,明天找浆糊贴到这屋里正中央。
〞木匠戴枷、自作自受〝的词汇很早熟悉了。难道真成了俎上鱼肉的可悲境地?抑制不住的悲与怒,居然不计后果地拒绝道:不写!我不会写这样的字。
他似刀削过的线条分明的脸庞半罩着灯盏弱光,不悦之意现显上来表情有些阴沉,但没发作。眼紧盯视我片到,但又像似意料之中地微微颌首,仍持耐心态度解释道,宽严政策是营造政治高压气氛,它时刻地、设身处地提醒运动对象,此时此刻你在什么地方、前途未来何去何从。它能抑制反省人员一切不符合实际的胡思乱想......
我感到有种被愚弄的可笑,傲然地接句:〞它还能摧毁一切负隅顽抗的人的精神防线,它是克敌制胜的法宝。.......哈哈,李组长你不要给我上课了。我突然被带到这里来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人很累,再说,疲劳时的精神状态也不会正常,明天再说吧。〝我说道。
〞好吧。〝李组长爽快应道。〞不过,这八个字一定是你写,一定要你写!这是明天你要完成的第一件事。〝他的话语顿了顿,像是不经意地告诉我,〞我们对你是有足够了解的,包括你的脾气个性。你性格顽强、敢做敢为。你记得吧,在春寒料峭的黑夜,在被追得没有出路的情况下竞敢跳黄浦江的人,这不是一般人的胆识。......但请你也不要低估了我们。〝
心有灵犀一点通,他这手材料抛得恰到好处,我虽未有五雷炸顶的惊慌,心地却也震撼了一番。
倒底是十年前那场武斗事件惹得祸。
与大多初为阶下囚者一样,锒铛事变的第一夜是无法入寐的。我和衣蜷缩在草席床上,昏昏沉沉过去了。
不知什么时侯,见到一些戴着黑白杂色斗篷的人在我身边一闪而过,轮廓分明但面目不清。我很害怕,不过意识里有一种声音告诉我:我们是来帮你的。后来我闻到一股迷腻的香味,该死的身体已经不能动弹了,像似肢体被人扎了针,又感到有人在吸我的体液,人的身心完全坍塌,似乎草席上堆着一摊骨头和骷髅。我的眼睛不能睁开,但有几道白光在我身遭周围晃动,几分钟后,一切奇异感觉消退身体逐步复原,人体像从水中捞出来似的汗湿淋漓,在大喘嘘嘘中我狠狠捋了把脸,我有点意外,长时以来右额头上颤跳不息的顽固性痉挛却悄然消失了。
荒僻环境里大概会产生些鬼秽臆念,我不去多想它。
梦魇过后有些受伺过大刑的清醒,只不过没有刑伤锥心的皮肉痛楚。我慵懒地躺在床上,这房间单调的灰墙似四壁铁幕,没有窗户缝隙看不到外面的星辰、浮云、掠风。天宇地寰深处不时会有些鸡鸣狗吠隐约入耳,给静谧的气氛增加几份神秘的色彩、我不讨厌这份宁静,它能让人思考很多事情,但脑子里又茫然无绪,使人缥缈空白、甚至有点疹人。我睁大眼晴死死盯着天花板,像要透穿它直至洞悉这万花筒样的世界。
---堂弟此时是否知悉我遽然丕变否?他的「名古屋」里〞胡四太爷〝依然老神在在否,如果现在虔诚地奉上一柱清香,算不算〞临时抱佛脚〝?怪力乱神庇荫得到我吗?,堂弟说我是此屋的半个主人。
---几天前,在临江公园花木扶疏之中的长凳上我与她正式表白,我们立即作手谈婚论嫁,姑娘人家对我情有所钟多年、默默等待瓜熟蒂落的一天而不弃不舍,我今天此番遭遇岂不使俩人幸福毁于一旦?棒打鸳鸯也、尔燕分飞耶?唉,一切是造化弄人,怕是过了这个村再没这个店了。
---还有,最重要的是这---久违的卓莹,一个与之青春少年情窦初开的朋友伙伴,曾经无数次占据回忆空间、神往形不散清纯少女,练达砥砺十年后你是个什么人?在〞粉碎四人帮〝的清查运动中究竞说了我些什么?
---多年来,我工作上为共产党的事业虽说不上是位高权重者的宵旰忧劳,但确也是鞍前马后摇旗呐喊奔走效力。而现在却像似随意丢掉某件旧物甩在这破落角,分毫不差的「弃如敝屣」,特别是那李组长重喝之下〞站起来!表个态。〝的狰狞加虚伪的面孔又重晃眼前。
〞长夜难寐愁苦天,
几家鼾然几家叹,
未尝囹圄几分苦,
借付肝胆赴碧泉。〝
我顺口吟咏一绝。一股宁折不弯的犟脾气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