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不堪回首
终于,2003年冬天的某个夜晚,她们突破了我的忍耐临界点。那次,前丈母娘又买了张单程车票到北京来了,晚上伺候完她娘儿俩和我女儿吃完晚饭,我陪着她们看会电视。丈母娘用我半懂不懂的鸟语唠唠叨叨的说她小儿子生了个两个闺女,又怀了个三胎,要交罚款,家里没钱,又要借钱。还有老大,现在打算跑运输,想买个车,差好几万;老二承包了一个鱼塘,交承包费也得几万;老三呢,盖新房,也要几万。还有,我那个沉默寡言的太监岳父当时已经病入膏肓,去合肥看病也要几万。虽说老五交罚款用不了几万,但也怕别人拿了几万他不高兴啊,所以也给几万算了。
我前妻先是支吾了一阵子,但是丈母娘叽叽喳喳个没完,似乎这钱不要到手她就不打算走了。一阵方言争吵过后,前妻说:“好吧,我们账上还有个十几万呢,明天就给你到银行取去。”
我在边上可就不高兴了,把前妻拉到卧室说:“干吗呀,我这开银行啊?这几万那几万,我一年的工资不就进去了吗?”
前妻却说:“那咋啦,现在咱们有车有房,又不要什么钱,他们又有困难得帮忙啊,没准哪天还需要他们帮忙呢。”然后她耍起温柔了,抱着我说:“老公,晚上跟你搞。”
我一听,心想:靠,这一搞不得搞出去十几万啊,价格也太黑了点吧,有十几万咱都能搞新丝路的名模了,谁他妈还待见你这又老又肥的死鱼啊。于是我又说:“谁说我们不缺钱啊?房贷还没还完呢,再说我跟你认识这么多年,要你们家帮过啥忙了?别来烦我就阿弥陀佛了。”
前妻一听,脸立马就拉黑了,声音也瞬间提高了八度,喊道:“怎么啦,你别狗眼看人低!我们家人虽然穷,但别人有难时候可不像你那么小气!几万块钱就这么唧唧歪歪的,你还算个男人吗?”
本来我还是压低嗓子背着丈母娘说的,一看前妻有意要开政治局扩大会议,也火了,声音也提高了八度,回敬道:“你们家人怎么了,你们家人成天就琢磨着从我这榨油,帮一次两次可以,但老这么着,他妈的有完没完啊?”
前妻一听,也不甘示弱,说:“李守杰,你给老子听着,我帮我家里人是我的事,不用你管!”补一句,我前妻跟丈母娘有个口头禅,说话不喜欢称老娘,而是自称老子,真不知道这是啥习惯,也许她们压根没觉得自己还是女人吧。
我一听,呀呵,你他妈在老子面前耍横啊?谁怕谁啊?于是火也更大了,立马回敬道:“你他妈的一个月那两个屌钱不全糊扯到你自个身上了吗?这么多年老子花过你一分钱没有?你好意思说这是你自己的事?你手里花的那可是都是老子挣回来的钱!”
丈母娘闻讯赶来,一看我也居然自称老子了,这简直就是反了,立刻拿出了在村里骂大街的看家本领,唧唧喳喳地用方言骂了半天,连哭带骂的。丫的方言我本来就似懂非懂,这个时候就更听不懂了。但是那个嗓音,那个调门,弄得我顿时心烦意乱,如同千刀剐肉、万箭穿心。
只见那母女二人,两张利嘴,四片红唇,六十四颗白牙,一个主攻手,一个敲锣边儿,人话夹着鸟语,争先恐后地向我倾泻各种肮脏的词汇;时而哭天抢地,时而捶胸顿足,时而声泪俱下,时而仰天长啸;大有炸平庐山,停止地球转动之势。一边看的小女儿被这架势吓得哇哇大哭,可她俩谁都不管一下。
瞬间,我被她们吼麻木了,然后脑子里跟放连环画一样一幕幕浮现出这十年婚姻苦难的历程,于是,“嘟”的一声,我的心灵原子弹被激活了,进入了链锁反应的倒计时状态……9,8,7,6,5,4,3,2,1——突然间,我抓起梳妆台上前妻几千块一瓶的进口香水猛地砸到地上摔个粉碎,一声怒吼从我的胸腔、腹腔、口腔同时喷射而出,两眼充血、怒目圆睁指着丈母娘那又塌又宽的鼻子喊道:“你他妈的给老子滚出去!”
那一声怪叫,挟十年之恨,载千日之愤,既如专诸之刺王僚,彗星袭月;又似聂政之刺韩傀,白虹贯日;既如岩浆鼎沸,惊雷激荡,又似狂涛拍岸,万马狂奔!
那一嗓子太狠了,加上我两眼喷火的凶恶眼神,顿时把两个原本气势汹汹悍妇一下子吓傻了,丫们大概怕俺跑到厨房里拿两把菜刀学当年贺龙爷爷闹革命,错愕地闭上了鸟嘴。
敌我力量对比就在那一刻发生了根本逆转。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强行翻开前妻的包包,拿走了我的银行卡,意味着我从此收回财政大权。
前妻一看我居然要把卡拿走了,立刻上来阻止。而正怒发冲冠的我,一个百步神拳无影掌把她推出几丈开外。她仰面朝天地摔倒在地,头上磕了一个大包,嘴里却还骂骂咧咧。见状我实在不解气,又上去跺了两脚。然后,我手指着躺在地上的她说:“你他妈的再敢动一下试试?看老子敢不敢把你们俩的脑袋揪下来?”
别看她平时在家里横,时不时还向我施展一下拳脚,那可不是因为我这个一口气可以做100个俯卧撑的准运动员打不过她,那是让着她罢了,真的动了怒气,10个她一起上也是白饶。
这几脚加上这句威胁把她母女俩彻底吓傻了,丈母娘扶起前妻,躲到客房里去了。我则赶紧回卧室哄吓坏了的女儿。
第二天,我又把女儿送到我父母家拜托老人照顾着,自己开始了每天10点才回家的准和尚生活。因为我夺走了自己的卡,丈母娘苦思冥想了好几个月的夺金梦想全盘落空,只能空手而来,空手而去,再也无法做夺宝奇兵了,连返程车票都是前妻自费的。
之后,还一下子不习惯这种突变的前妻不知天高地厚,提出要跟我这个小心眼的、搞家庭暴力的男人离婚。我立马照办,欢欢喜喜地拟好了离婚协议。为了显示公平,我把我们所拥有的两套房子任由她挑选,你不要的我才要。
至于以前交给她的钱,她自称已经全部花掉了——那也无所谓,剩下的钱我们两人一人一半。孩子我是要求归我的,因为我觉得女儿跟了她家,那就真的彻底废了。所以,哪怕我一个男人带着孩子再难,我也要女儿。
可是,前妻却不肯同意这份离婚协议。她看完后,气哼哼地说:“为什么只分两套房子,我们不是有三套房子吗?团结湖那一套,为什么不拿出来分?”
我是有三套房子。除了跟前妻居住的位于左家庄这套180平米的,还有两套。
讲到这里,不得不介绍一下我的家庭结构了。我有弟兄三个,我是老幺,大哥大我8岁,二哥大我6岁。我们三兄弟名字分别叫做守忠、守信、守杰。其中,我的名字最初叫“守节”,但后来老爸感觉这名字有点像古代守贞洁牌坊的烈女,怕将来长大引起歧义,就上派出所给我改成“守杰”。
大哥守忠现在是某机关一个副司级干部,二哥守信博士毕业后工作了几年,九十年代末期带着老婆孩子到美国定居了。三兄弟中,因为我小大哥二哥好多岁,爸妈最疼的是我。但最没出息的也是我,所以无论是父母还是兄嫂,总是对我比较照顾。
二哥走后,他原来在团结湖买的一套房子空了,爸妈就对二哥二嫂说:“你们反正在那边混得也不错,就把你们的那套给你弟吧,他家里不是太好,媳妇家总是啃他,让他出租出去补贴点家用吧。”
二哥二嫂也挺心疼我的,二话没说立马答应了。所以,这套房子我出租了,一个月能收个四五千块的租子。当然,户名没变更,还是二哥的。虽然二哥走后,前妻多次怂恿我把户名变更过来,但我觉得,做人不能太过分,我二哥二嫂让我白收租子白用房子这就够不错了,还过户,那他妈的也太得陇望蜀了一点吧。所以,我一直没答应。
此外还有一套,是我后来买的,前边提到的那位叫军子的哥们是房地产商,他开发那个楼盘时给了我一套,是成本价买的,还贷了款。买的时候,为了照顾前妻的情绪,故意在房产证上写了她的名字。这套房子
所以,真正在我和前妻名下的,就是两套。团结湖那套,是我二哥名下的。此时我听到前妻竟然要分我二哥的房子,觉得她真是利令智昏了吧,又好气,又好笑,就问:“你说话怎么这么不着调呢?凭什么分那套房子啊?那房子是我二哥的。”
前妻知道我二哥的房子没过户,但还是坚持拿出来分,她理直气壮地说:“你二哥的房子,已经给了你了,反正他怎么也不会要了,事实上就是你我的共同财产,要不怎么可以收房租呢?给我们用了,就是我们的,当然要拿出来分!”
我一听,冷笑道:“你他妈的是法盲吧?嗯?谁告诉你,你用了的东西就成你的了?你他妈的还用过街上的公共厕所呢,你怎么不把那厕所也拿出来分?”
前妻又说:“那不一样,反正我觉得,这套房子的实际所有权就是我们的,那就该拿出来分!”
我一听,看来这事没法沟通解决了,就说:“行,我也不跟你争了,你要是觉得那套房子你能争得出来,随便你到哪去告我。人家法院要是能支持你,让我净身出户我都干。”
谈判到此不欢而散。本以为她会知趣,谁知几天以后,她还真的请来一个专打离婚官司的律师,到单位找我。那天我正在上班,忽然前台小姐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有个律师找我。我心里纳闷,怎么会有律师找我呢?我们公司最近似乎没惹上什么官司啊?满腹狐疑中,我就请小姐放他进来。
片刻之后,一个穿西装戴眼镜的中年人出现在我们大办公室门口,一边冲里边张望一边问:“请问
“我就是。”我隔着敞开的门看到了他,于是向他举了举手。
眼镜律师进了我的小办公室,来到我面前,放下公文包,先跟我握了握手,又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自我介绍道:“我是公正律师事务所的,我叫张俊,受您妻子的委托,我来跟您谈谈您离婚和家庭暴力的事情。”
我一听,心里一怔。哦,我还真没想到她还真打算告我了啊,这不是恶人先告状是什么?不过,我自忖没做什么亏心事,也就不怕鬼敲门。于是,我微笑着先给他倒了一杯茶,然后递给他一支烟,自己也拿了一支,点上,继续微笑着说:“嗯,请讲。”
“您的妻子,我的委托人,呃,是叫张佳丽吧。”张律师问。
“对,没错。”
“哦,那我可不可以看看您的身份证?”张律师生怕认错了人。
“没问题。”我把身份证掏出来,递给他。他看了几秒钟,然后还给我,说:“哦,对不起。”
“没关系,请您继续说。”
“呃……是这样。”张律师抽了一口烟,说道:“我们接到您妻子的委托,想跟您商谈一下你们离婚的问题,还有您家庭暴力的赔偿问题……”
“家庭暴力?”我冷笑了一声:“她哪儿受伤了?”
“呃……她自述被您殴打了几个小时。”很显然,张律师也搞不清楚我前妻伤在哪里。
“殴打了几个小时?”我心说,操,张佳丽啊张佳丽,你他妈撒谎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然后我接着问:“那她的伤在哪里?她给您看了吗?法医鉴定了吗?”
“这个……我们没有看到,这只是我们的委托人自述的。”
“哦。”我又抽了一口烟,轻轻吐出来,说:“你们应该让她先到医院验伤,假如她身上有的话。没伤,告我家庭暴力,那似乎有些证据不足吧?当然,实在验不出来的话,自己撞电线杆子整出点伤也行。”
张律师被我逗乐了,问:“你没有打她吧?”
其实我打了,我推她在地,还踹了她两脚。只是,当时我穿着棉拖鞋,她穿着棉袄,而我自己也拿捏了一下尺度,警告她而已,没想把她给怎么着。所以那本来就不重的两脚,被两个棉家伙一分散,她身上连块淤青都没有。以前她跟我口角时,往往对我又掐又踢的,还常整出点淤青;而我还她这两下子,我丝毫不认为过分。可是她跋扈惯了,她打我可以,我动她一指头那就是太岁头上动土,这在她眼里就是骇人听闻的家庭暴力。更何况,她还指望找这个理由分我二哥的房子。
但这是律师,你付了他钱,他就会替你说话,寻找与我不利的证据。好,既然你张佳丽不仁,就别怪我李守杰不义。你说我殴打你几个小时,那我就说我一个指头都没动过你。你头上的包,操你妈的,是你自己摔的。想到这里,我跟张律师说:“张律师,你看我像个打老婆的人吗?”
“呵呵,不像。”张律师看了看我,笑了一声,接着说:“这只是委托人的自述,所以我们也想向您核实一下。”
“那我可以告诉你,我一个指头都没动过她。她说我殴打了几个小时?还没伤?她以为我是气功大师啊?”我做出一脸无辜的样子。
“啊,哈哈。”张律师干笑一声,打起了哈哈,然后喝了口茶,接着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我:“呃……这是您妻子提出的离婚条件,希望您能同意。她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她也希望你们好说好散。如果您同意的话,她就不上法院告您了。”
我接过那张纸,低头细看。本来我还做好了心理准备,看看她究竟会有什么无理要求。可真的一看,还是让我吃了一惊。只见上边赫然写道:
? ?? ?? ?? 离婚协议
一、男方:李守杰,女方:张佳丽
双方确认感情破裂,同意离婚。
二、双方共有住房3套,分别是位于左家庄××花园×单元×号、团结湖××花园×单元×号、平安大街××豪庭×单元×号。其中:
1、平安大街××豪庭×单元×号归张佳丽所有;
2、左家庄××花园×单元×号归李守杰所有;
3、团结湖××花园×单元×号归李守杰所有,但李守杰需支付张佳丽补偿人民币一百万元整。
三、李守杰曾出版的《C语言程序设计指南与运用》一书,其版权由李守杰和张佳丽各享有50%,或由李守杰一次性支付给张佳丽人民币二十万元,张佳丽放弃所拥有的50%版权。
四、李守杰与张佳丽育有一女,学名李婷,归张佳丽抚养。
1、李守杰每月需支付人民币五千元的抚养费用,教育费用及医疗费用支付50%(如有),其他临时性费用支付50%(如有)。
2、考虑到张佳丽带孩子付出的辛苦,李守杰在按月支付抚养费教育费及医疗费的基础上,在离婚时应一次性补偿张佳丽人民币三十万元。
3、李守杰每两个月可探视一次女儿,在张佳丽指定地点,每次为两小时。
五、双方有威驰牌汽车一辆,购买价为人民币13万元,归李守杰所有,李守杰需向张佳丽补偿人民币六万五千元整。
六、双方拥有××××股票10000股,××××股票5000股,××××股票15000股,市值人民币23万元,归李守杰所有,李守杰需向张佳丽补偿人民币十一万五千元整。
七、鉴于李守杰对张佳丽实行了令人发指的家庭暴力,李守杰向张佳丽道歉,并支付身体损伤费二十万元,精神损失费二十万元。
?? 女方(签字):张佳丽
?? ? 男方(签字):
十年惨淡经营,辛辛苦苦,任劳任怨,我换回的是欠她二百万元的债务。按照我每个月一万大几的薪水来说,我要不吃不喝再偿还十年才能还清。我前世大概欠她太多了,以至于做牛做马十年还不够,还要再做十年的牛马。
本来跟她吵架,我只想到房子由她先选,存款股票一人一半,根本就没想到什么汽车,著作权,精神损失之类,而她事无巨细都想到了。谁说男人理性,女人感性?我看这话正相反,女人敲诈男人时,一点都不感性,只有纯粹的理性。
看到这里,我忽然感到一阵悲哀:我明白了,我被人耍了。这么多年,在我冲锋陷阵、拼命往家挣钱的时候,我所最信任的那个人,却在我的背后一直算计我。在她的算计中,我跟她在一起就要当牛当马,如果离开她,就得一无所有。我为我这十年的生命感到不值。是的,我明白,我这十年是白活了。
也就是从这一刻起,我从心理上彻底鄙视这个女人。如果说,以前我对她只是愤怒和疑惑,那么现在我不再是了,而是憎恨和鄙视。所谓的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从这张纸上看不到丝毫的恩,只有通篇的算计。对她还残存的那点感情,就被这一张纸彻底给擦去了。
想到这里,我轻蔑地把那张纸推给张律师。
“您觉得怎么样?”张律师问道。
“那您觉得怎么样?”我反问道:“您不觉得,上面的要求有些可笑吗?请您去跟她说,我不会答应的,让她去法院告我吧。”
“呃……”张律师尴尬地笑了一下,说:“其实,您妻子到我们这里找我的时候,我就感觉这些要求似乎有些过分了。您的具体情况我不了解,但是小孩跟了母亲,除了每月抚养费,还要一次性补偿三十万的要求,我还是头回见到。”
“不光是这。”我指着那张纸说道:“团结湖那套房子,是我哥的,房产证上是我哥的名字,他是出国了借给我住的,居然也成了敲诈我一百万的理由?还有我的那本《C语言》的书,一共版税才得了五六万,早他妈被她花了,她还好意思跟我要二十万补偿?她有病吧?还有那车,都跑了好几年了,降价都降价好几回了,让我按原价赔一半?还有什么精神损失,她那精神,值二十万吗?我还想找她要精神损失呢。”
“啊……是这样啊……”张律师有些茫然了,然后喝了口水,说:“好,
“不用,您带走吧。”我轻蔑地看了看那张协议,说:“留在我这儿也没用,你跟她说,废话少说了,直接到法院去起诉我好了。我是不会跟她再谈什么协议的。”
“哦,好,那也行。”张律师收拾好了东西,跟我又握了握手,告辞了。
目送走张律师,我突然觉得呼吸很困难。打开窗户吸了两口干冷的空气,我感觉好受了一点。可旋即,我又觉得浑身有气无力,于是瘫在椅子上,点了一支烟,狠狠地吸着。忽然,我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动,然后我发现我的肩膀也在抖动,我的浑身都在抖动。一口气抽完了烟盒里剩下的所有的烟,我觉得有些口渴,就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茶,茶杯也在抖动。我惊讶地透过办公室的门向外望去,整个世界都在我的眼中抖动。
是地震?是世界末日?不,都不是,因为外边大办公室里,我的同事们依旧在神态安然地办公。等我从抖动中渐渐缓过神来,我才明白,我心中的那个人,连同我对她的爱和希冀,彻底死了。
晚上下班回到家里,我看到了一脸冰霜的她,对我不理不睬,视我为空洞无物。
我盯着她看了几秒钟。突然,我觉得眼前这个人很陌生,仿佛不是跟我朝夕相处了十年的那个人似的。她是谁?她怎么会出现在我家里?在这以前,无论有过多少争吵和不快,我记忆中的她,始终是十年前她递给我可乐的那个样子;而此时此刻,却是一个满脸横肉、穷凶极恶的女人在我眼前晃动,她和我记忆中的那个人判若两人。
我问:“你真的打算打这个官司了?”
“我不跟你谈,有什么事情,你跟我的律师去谈。”她的态度依旧强硬。
“律师找我谈过了,我跟律师讲了,没门。”我冷笑了一声,接着说:“你去法院告我吧,张佳丽,你还真做得出来。不过,我希望你快点去法院告我,我也看穿你这个人了,早点法院判了算了。”
“难道我的条件不合理吗?”她冷冰冰地问道:“我把青春都耗给你了,你何必要把离婚弄到法院去?”
“你他妈的少来这一套,好像你他妈找我时我就没青春一样?”我厌恶地瞪了眼前这个一脸横肉的悍妇一眼:“就你这屌样,你还想找我要青春补偿吗?我没找你要都够意思了。”
“你真不够男人。”她还轻蔑地看了我一眼:“别人离婚,男人都是净身出户的。”
“你放你妈的屁,你去婚姻法上翻翻,哪条规定了男女离婚,男人得净身出户?你他妈的要查的出来,老子今晚就睡大街去。”我也不客气了。
听我说这话,她还居然一脸委屈了,带着那种气急败坏的哭腔说:“再怎么着我也给你们李家生了个孩子不是?你就这么没良心?”
“我没良心?你他妈的问问你自己有良心吗?你生孩子怎么啦?天下哪只母鸡不下蛋?你他妈的生了孩子连奶都不喂,半个月就让她断奶,你他妈的算个当母亲的吗?以前我家养的狗生了小崽子,那狗妈妈还一直喂到自己没奶了呢,你他妈的连条狗都不如,还在老子面前摆功?嗯?生孩子怎么就只成了为我们家生了,好像你是我们家买回来下蛋的鸡?你以为你那贫下中农基因有多优秀?老子很稀罕你?”我愤怒地打出一连串迫击炮。
“现在不给孩子喂奶的女人又不止我一个。”她辩解道。
“是,现在当婊 子的女人也不止一个。”
“李守杰,你说话嘴巴能不能放干净点?”
“哼哼,那要看对谁,对干净人我嘴巴就干净,对烂脏人我嘴巴就没必要干净。”我想尽一切刻毒的语言,倾泻到眼前这个女人身上。我全然不记得,在十年之前,我曾经发誓,自己要一生对她好,呵护她到永远。
“行,我不跟你谈了,你等着收法院传票吧。”她也不记得了,她曾经也发过誓,把我当成她手心里的宝,跟我一起慢慢变老。甚至,她比我忘记得更早。
“好,老子等着。”
于是我开始等待,每晚在外边吃喝玩乐,只是不找女人。尽管我和她的感情已经破裂了,无可救药,但婚约没有解除之前,我是不会去找女人的。我不是对她负责,我是对我十年前亲手签下的婚约负责。
我也不给她抓我把柄的机会,每晚10点钟一定回家。回到家里,一句话都没有,自己洗了就去自己房间睡觉,反正我们很多年前就已经分床睡了。女儿还是拜托我父母照顾着,免得她在这种不正常的氛围里受到伤害。
就这么等待了三个星期,那张传票始终没有等到。
一天晚上,我从外边回来,看到她坐在沙发上做面膜,觉得再这么等下去没完没了的,也挺没意思,就主动了一点,看着那张白呼呼的面具,问:“怎么这么久还没送来传票?”
透过面膜的两个洞洞,她白了我一眼,说道:“我觉得,我们还是协议离婚的比较好。我的那个条件,你还是再考虑考虑。”
“协议?你他妈的做梦吧?”一想到她提的那些离婚条件,我就禁不住心生厌恶和鄙视,情绪立刻激动起来:“你给老子听着,张佳丽,我李守杰没对你做过亏心事,但我李守杰也不是傻子,面对敲诈勒索,我是不会签这个字的!我也奉劝你,做人你不厚道可以,但起码要点脸!”
“我怎么不要脸了?”面对我的羞辱,她居然一点也不激愤:“你就不能有话好好说?”
“切!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你这人就是这么不宽容。”她的口气居然变得缓和起来:“谁家不闹点别扭呢,牙齿嘴唇,磕磕碰碰的很正常,你这些总是夜不归宿,我都没说你什么。”
“放你妈的屁!你少血口喷人,老子什么时候夜不归宿了?嗯?我告诉你张佳丽,老子每天掐着点回来呢,我就知道你会血口喷人,你现在诬陷我可是一点用都没有,你自己看看表,现在可是十点钟,老子回来了。”我依然激愤地反驳她。
“那也跟夜不归宿差不多。”她见我不肯承认她扣给我的屎盆子,只得牵强地扣我一顶帽子:“我觉得,咱们俩还是少了沟通。”
“呵呵,沟通?我没什么好沟通的了。”我冷笑了一声,接着说:“跟你这个人,跟你们家那群烂人,我没什么好说的,我是个人,跟一群畜生没什么好沟通的,我听不懂兽语,畜生也听不懂人话。告诉你,我们已经完了。废话少说,要么你按照我提的离婚协议去民政局办,要么你去起诉我。”
“守杰。”前妻就这样,需要当狮子给我大棒时叫我“李守杰”,需要当狐狸给我胡萝卜时叫我“守杰”。现在她这么叫我,意味着她已经要给胡萝卜了:“我只是珍惜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我希望你冷静点。”
“珍惜?你说你珍惜?你珍惜过我吗?我他妈喂了狗,人家还冲我摇摇尾巴呢,我喂了你,你,还有一你那一家活宝,他妈的却反咬我一口!”
“守杰,你说话别太伤人了,咱俩再怎么着也一起十几年了,我想,总该是有些感情基础吧?”
“我可不这么认为。跟你这样连狗都不如的人生活在一起,什么感情基础也得给毁了。诶,张佳丽,你他妈的到底去不去告我啊?你不是说老子家庭暴力吗?不是说老子殴打你几个小时吗?你他妈的去告啊,告我啊?现在老子求着你去告我。”
“我想过了,我不想起诉。”事到关头,她又退缩了:“那晚上那事,我觉得不算什么。”
她指的是我踹她两脚的事情,可惜,她觉得不算什么,我可觉得那是天大的事情——你他妈的把老子都逼到打老婆的地步了,老子还要你这个烂人干什么?还真的要把老子逼到跟《不要向陌生人讲话》里边那个变态安嘉禾的地步啊?你他妈的自己找打,老子还不想堕落呢。
“那就去民政局办吧。”我见她又在耍赖了,到了书房,打印出一份我存在电脑里的离婚协议书,摆在她面前:“这个协议,你自己心里清楚,我是公平的,签字吧。”
她扫了协议一眼,又换了冷冰冰的口气,说:“我不会签字的。”
“好,那你就去告我吧。”我接着说。
“我说了我不去起诉了。”她继续冷冰冰地回答我。
“操你妈的,你的经典老神经病又犯了不是?”见她又在跟往常一样,既不改变也不分手,我心里烦透了。以前年轻时她就这个毛病,老了还是一点儿长进也没有,人可真是难改变。可惜,我已经受够了。于是,我说:“好,那行,你不去起诉,我明天就去起诉。”
她半天没有吱声,低着头不吭气。我见状,也不跟她耗了,转身进了卫生间,自顾洗了脸,然后站在客厅里,给老板打了一个电话请假,声音故意说得很大:“喂,老板,我是守杰,我明天上午请个事假,去法院起诉离婚。”
老板一听,吃了一惊,连忙追问:“什么?守杰,你要离婚?”
我看了一眼还坐在沙发上发呆的前妻,回答道:“是啊。”
老板其实以前知道我家庭中的不顺心,只是他一直不想过问这种私事,这时见我请假要离婚,就说:“好吧,守杰,这事你得考虑清楚了再做决定。”
“我考虑清楚了。”说完,我挂了电话,自顾回自己房间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早,睡梦中的我突然觉得有人在摸我的脸,被弄醒了。一睁眼,她正捧着我的头,看着我。我清醒过来以后,立刻当胸一把推开了她,问道:“你这是干吗?”
“守杰,我想过了,我们俩不该就这么结束。”前妻被我推得胸部有点痛,一边揉,一边居然挤出两滴眼泪来:“咱们都一起走了十年了,从两手空空开始,过到现在也不错了不是,你干吗不珍惜,非要毁了这个家啊?”
“什么?你说是我想毁了这个家?”一听这话,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光着脚“腾”地一下跳到地上,指着她的鼻子喊道:“你好意思说是我想毁了这个家?你他妈的有点廉耻没有啊?嗯?”
说到这里,我指着房子和家具,继续怒吼:“你自己睁眼看看,这家,房子,装修,电器,家具,甚至锅碗瓢盆,他妈的哪样不是我张罗着的?你他妈的为这个家出过什么力?大事就不说了,你自己算算这十年你拖过几回地,做过几顿饭?你这十年做甩手掌柜的坐享其成,还好意思说我毁了这个家?你他妈的到底要脸不要脸啊?”
“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要跟你分开。”她又挤出两滴眼泪:“现在是你非要离婚。”
年轻时,她只要一见我提分手,就会流眼泪挽回,次次马到成功。后来,她变成了彻底的唯“物”主义悍妇以后,不知怎地,我很多年没见过她流过一次眼泪。这次,我算是看到她久违的鳄鱼泪了。
“哼哼,这次离婚可是你先提出来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懂不懂?哦,不过,你当然不是什么君子,你一向说话就跟放屁一样,我都习惯了。”我讥讽道。
“我只是随便说说……”
“操,你他妈的连离婚律师都请好了,你还说是随便说说?”我又想起了张律师递给我的那张令我作呕的离婚协议:“怕是连那个律师看了你的要求都觉得可笑吧?你他妈的贪心不足蛇吞象。”
“那也是被你逼的啊,你对我又打又骂的,还要我去法院告你。”
“废话,老子过不下去了当然要离婚了。”说到这里,我又重复了那句被我说过无数次的老话:“我算是彻底搞清楚了,咱俩是两路人,尿不到一个壶里,这十年就这么别扭着,我现在不想再这么下去了。行了,你最好收拾一下,跟我一起去法院吧。”
当时,我也没跟法院打过交道,以为离婚官司就是跟去民政局一样,俩人去法院,法官当庭判决呢。
“我不去……”她继续抹眼泪。
要是以前年轻时,见到她这眼泪我就又会心软了。但现在我没有了,跟悍妇生活久了,心软的人也会变得狠心,你不狠心就无法生存。见她死皮赖脸地又在用流鳄鱼眼泪的老伎俩,我只感到一阵厌恶。不是我李守杰不够心软,而是你在这十年折磨我太厉害了,我累了,疲惫了,我想结束了。于是,我又说道:
“算了,你还是去吧,我们两个之间,已经没有什么感情了,再这么互相折磨下去都得毁了。张佳丽,这十年我算是够对得起你了,只是,我怎么也不可能变成你爸那样的窝囊废。你换个人,没准还真能找到个跟你爸一模一样的太监。我是不打算再伺候了,咱们的缘分,尽了。”
我一边穿衣服,一边继续嘲讽辱骂她和她的家人。就跟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样,我那个太监岳父就是前妻眼中好男人的唯一标准。多年来,她在我嘴里整日夸奖的就是岳父,那是她给我定下的楷模榜样,对我不满的就是我的窝囊程度离那个窝囊废还有差距。当然,那个窝囊废不会挣钱,这点她又不提了。
“我不去……”
她这个样子,引起的不是我的同情,而是更大的激愤。妈的,你他妈的就跟一块牛皮糖,粘着老子,却又折磨老子,老子的青春全他妈跟你耗上了。耗我十年还不够?你他妈的还想毁我一辈子啊?
想到这里,我禁不住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衣服穿好后一把抓住她的衣襟,瞪大了眼睛吼道:“你他妈的今天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说完我连拖带拽,把她从我的房间拖到大门口。她一边哭一边挣扎,最后干脆睡到了地上,用手死死扒住墙角,脚死死抵住门,怎么也不肯出去。
“守杰,你就是不爱我了,可你也得想想,咱们还有个婷婷啊……呜呜……”她躺在地上,刚才的抽泣变成了嚎啕大哭。
我看着她躺在地上大哭的样子,愤怒逐渐被难受所取代。女儿是我心中的痛,她太不幸了,她怎么会生在我们这个家呢?在她出生前,我曾为她的未来、她的成长做了无数的设计和打算,送她学琴,送她出国,送她接受最好的教育……可现实却是,她一出生就连几口母乳都喝不上,而且注定就要生活在一个残缺不全的家庭中,再也享受不到她本该享有的幸福童年了,谁之过?
我和前妻的感情已经完了,现在的我一心想摆脱她。如果我们没有孩子,那说什么我都得离婚。唉,但是,她把女儿抬出来了,这又让我不得不考虑。即使现在我如愿以偿地离婚了,孩子问题也牵扯着。看样子她是对孩子不放手的,那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而要是让女儿跟了前妻,那她这辈子真的就废了,长大也会变成一个悍妇。而孩子问题谈不下来,如果非要逼着女儿在法庭上做选择,我的天哪,那会给她幼小的心灵带来怎样的创伤?我不敢想。
想到这里,我态度缓和了一点,就没有再去抓她。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支烟,颓然地望着吐出的烟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次之后,前妻的表现稍微强了点,多多少少干点家务。但经历了那一切之后,我的内心世界却发生了一场翻天覆地的巨变,怎么都找不回原来那种感觉了。那张令我作呕的离婚协议经常浮现在我眼前,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我是在与蛇同眠、与狼共舞。
我变了一个人,可以说,我的爱死了,也可以说,我觉醒了。前妻拟就的那纸离婚协议,拂去了我对她的最后一丝哀怜,扯掉了所谓爱情的遮羞布,毁掉了我对这个家庭的责任心。我猛然发现:原来我并不是她的救世主,我只是她眼中一只沉默的羔羊;她也不再是那个向我哭诉悲惨遭遇的少女,而是一只把我当作盘中餐的凶狼恶虎。尽管为了女儿,我就跟吞了苍蝇一样继续跟前妻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但我发现我没办法欺骗自己的心。
以前,我是一个相当温和的人,极少发脾气。如果什么人惹我生气的话,我不是跟对方吵架,而是沉默不语。跟前妻一起那么多年,她喜欢吵,我却只能沉默。因为我不喜欢吵架,也害怕吵架,我从小没有受到过吵架技能训练。如果哪次忍无可忍了吵一次的话,我心里会好多天难受,连饭都不想吃一口。
前妻就不是这样,吵架对她而言是件轻车熟路的事情,吵完了该吃吃,该睡睡,该看肥皂剧被情节逗得哈哈笑就哈哈笑。每当看到这种情况,我都会叹息:这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这就是不同家庭背景导致的“文明的冲突”:我无法理解她怎么可以吵架后照吃不误,她也无法理解我为什么吵了架连饭都不吃了。
但现在,就跟《生化危机》里被T病毒感染的人那样,我的个性发生了突变:我突然变得凶悍刻薄起来,浑身的攻击性,一语不合就会吹胡子瞪眼大发雷霆。当然我不再打她,当我学会了用更恶毒的言语去反击她的恶毒言语后,我没有必要再去动手了。我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仔细想想,我和前妻共同生活十多年,家庭生活就几乎没有正常过。虽然并不一定天天争吵,但她一直就在用单方面的冷暴力对付我。并不是我做了什么错事,而是前妻在那个丈母娘的教唆下,把冷暴力作为驭夫的法宝。在我打算用爱和宽容感化她、改变她的时候,她也在盘算着,用冷暴力和驭夫术控制我、改变我。当然,人的本性是改变不了的,我们谁也改变不了谁。
冷暴力在社会学里的定义是:夫妻之间矛盾虽不诉诸武力,但却通过暗示的威胁、言语的攻击、无端的挑剔,在经济上和性方面进行控制,有意或无意用精神折磨对方,使婚姻处于一种长期的不正常状态。
读了这个定义,再对比我的十年婚姻,我发现自己一直就处于最典型的冷暴力伤害之下,定义里边列举的几种冷暴力被我一个不落享受全了。只是以前我意识不到这叫冷暴力,以为是她不懂事、脾气不好、身体不好、习惯不好,等等,但现在我全明白了。
而且,当我慢慢通过前妻的嘴套出,这些年都是丈母娘在背后和前妻谋划怎么整蛊我时,顿时有一种被人当猴耍的感觉:妈的,老子在前边冲锋陷阵,你们在后面釜底抽薪,你他妈这不是背后捅刀子是什么?一想到这里,再想到那张令人作呕的离婚协议,我心里就忍不住的疼。哪怕是前妻收敛了一点,我也再难以把这个家当家,把这个人当亲人了。
我不怕来自社会与职场的钩心斗角、尔虞我诈,但如果连自己的家里都有人算计我,那就太可怕了,我会时时刻刻生活在危险中,没有片刻安全感。女人喜欢找个给予自己安全感的男人,男人何尝不愿意找个给予自己安全感的女人?只是男人要找的安全感,不是需要女人自身多有能力,而是要寻找一个让他觉得踏实安心的女人,一个忠诚于他,不会背叛、欺骗、愚弄和出卖他的女人。
而这种感觉,我在与前妻共同生活十年之后永远地失去了。在她的面前,我充满了不安全感,生怕自己再被她和那个丈母娘合谋算计掉。哪怕是她再保证不会那样了,我也不能相信。我第一次就给了你百分之百的信任,为你排除了一切诱惑,放弃了更好的选择,把自己辛苦所得全部交给你掌管,可你却愚弄我把我当傻子看。夫妻间的信任只有一次,有些人一次可以坚守一生,有些人则不能。
我以前是个倒头就睡的人,但从那以后,我连睡觉都睡不踏实。我经常做一个奇怪的噩梦:我梦到自己变成了大明末代天子崇祯皇帝,面对蝗虫般涌向北京城的流寇,为了大明三百年基业,为了不愧对二祖列宗,我决心背水一战,与京师共存亡。
我来到血雨腥风的战场上,这边刀光剑影、喊杀震天,那里尸积如山、血流成河。我手持一把蟠龙剑,亲自上阵与敌厮杀。因为抱定了“不成功,就成仁”的决心,我勇猛顽强、视死如归,贼寇反倒被我的气势吓倒,纷纷后退,渐渐辙乱旗靡。
但就在这一刻,突然,我感到背后一阵冰凉,浑身上下瞬间失去了力量。毫无防备的我扭头一看,是她,正拿着一把利剑,那剑锋直插我的后背……我困惑地看着她,这个我曾最亲近、最信任的女人,那张曾经有过无数温情记忆的脸,由于溅满了鲜血——我的鲜血——突然间变得狰狞而可怕。
我明白了,我被出卖了,被算计了。我发出一声痛苦和绝望的哀嚎,哭泣着,倒了下去……
我要复仇。
最后两年的婚姻里,我也学会了使用冷暴力对付她,她也开始体会到什么叫做被折磨,甚至比我给她那两下子还要痛苦。打她毕竟是短痛,而冷暴力才是长痛。
和前妻的冷暴力相比,我的冷暴力入门虽晚但进步神速,杀伤力更大。在与她感情彻底破裂之前,我只是不想让自己的家庭充满这种可怕的氛围,尽量地忍耐。但要是真的吵起来闹起来,我的嗓门不比她小,我的精力不比她差,我的经济不靠她供养,我的事业不靠她支持,我的生活不靠她照顾。我在冷暴力中失去的比她少的多,因为我原本就不拥有什么东西;可她不一样了,她在冷暴力中失去了以往我给予她的几乎全部的爱和关怀。在这个问题上,我可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面对着我的冷暴力反击,前妻开始意识到我已经对她,对这个家渐行渐远,这才又恐慌起来,试图修补这关系。而我,其实也在犹豫,我也怕离婚会伤害到女儿,有时也想着为了女儿牺牲自己算了,而看她又是下保证又是表决心要痛改前非,我摇摆不定,觉得或许应该再给她一个机会?而且老妈也跟我灌输过,他们那一代人有很多夫妻也是为了孩子牺牲自己的,也能过。这样,我就在矛盾中又磨叽了两年,既想离婚开始新的生活,又想看看她是否能够改变。
但很遗憾,人的本质太难改变了,她的改进不是洗心革面式的,而是跟跳小步舞曲一样,一点点地改进,总是试图用最小的让步挽回我离去的脚步,仍旧是充满了患得患失的算计。毕竟,以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主生活对她的诱惑力太大了,她舍不得全部丢掉。而我,则已经对这种博弈深感厌倦了,也就时不时大发雷霆之怒,高悬起离婚这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就这样,我每提一次离婚,她都做一点小小的改进,但总是浅尝辄止,又想试出我的底线,这让我更加不满。也许她有某种自信,认为我跟她是原配,我以前对她那么好,总不至于会真的离婚。
但是她想错了,尽管是原配,但我对她没有什么亲情的积累。这些年她几乎从来没有关心过我一下,无论是生活还是事业。一次吵架时,我认真想了又想,除了刚认识我时她给我一瓶可乐之外,我想不出她关心过我的任何事实。于是我让她自己去列举,她想了半天,说:“几年前有次你出差,我给你发过短信,要你注意穿衣服,你忘了吗?”
我说:“我没忘。但是除了这件事,你能不能再举出一个?”
她想了半天,再想不出第二件关心我的事实。于是耍赖:“难道这还不够吗?我不像你,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能记那么清楚。”她认为一条短信就足以说明她关心我;而我认为这十年就得到她一条短信的关心,实在是太心寒了——这就又是鸡同鸭讲了。
对此,后来谋求复婚时她也有她的解释,她说她认为我总是无所不能的样子,也就用不着她关心了。可实际上是这样吗?这个世界不存在超人,我只是个平凡的小人物,不可能成为无所不能的超人。即使我是个超人又能怎么着?美国电影里的超人一样渴望爱和关心。所以我根本不相信她这个解释,合理的解释不在我无所不能,而在她太贪婪,太无耻,太自私,太冷漠。
前妻见我对她失去了信任,在试图挽救婚姻时,对我说过好几遍要“重建信任”。但很遗憾,我怎么也无法重建对她的信任。信任这个东西不是楼房,可以随时推倒重来。信任是一种生命,活着就是活着,死了就是死了。我因为十几年前接了她一瓶可乐对她建立了信任,但最终我发现我被愚弄了,所以我对她的信任死了,再也不能复生。
更何况,前妻只要求我重建对她的信任,却又不肯信任我。我甚至怀疑,她跟我十几年从没信任过我,否则怎么解释那没完没了的算计?
一天晚上,她又一次对我提出想“重建信任”。为了女儿,我口头表示愿意尝试一下。结果,她马上就要求我把自己的工资卡再交给她保管。我当然拒绝了,斩钉截铁地回答说:“我不可能给你,因为这件事的起因并不是我李守杰做出了辜负你的事情,而是你做出了让我觉得被辜负的事情,这时你反倒要求我交卡,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
前妻见我坚持不交,就说:“那我怎么看到你的诚意?”
我反问道:“那我怎么看到你的诚意?你是不是应该把你的卡交给我表达你的诚意?推翻这种信任的是你,要重建这种信任的也是你,那么,我觉得你应该首先做出让我感受到你的诚意的事情来。”
前妻马上回答道:“从来都是女的管钱。”
我冷笑着反问:“哦,是吗,你他妈的去翻翻民法婚姻法,哪一条上这么写着了?”
前妻对我的缺乏诚意感到非常生气,高声抱怨道:“你这么小肚鸡肠的斤斤计较,像个男人吗?”
我依旧冷笑着,马上以更高的音量反唇相讥:“那你他妈的先看看你自己像不像个女人?”
谈话至此不欢而散,我和她的信任到底也没重建起来。夫妻之间,当双方存在信任的时候,请珍惜这种信任。当一个人信任你,那是对你最高形式的肯定,请务必检点自己的行为不要辜负它。这种信任一旦被破坏,就很难弥合。即使最后不至于闹到离婚而是凑合着过,那两人之间也会筑起一道高墙,挖出一条鸿沟,永远难以逾越。一个家庭里的成员彼此提防,互相戒备,那种日子太可怕了。
从那以后,我们就成了“AA制夫妻”,即使是AA制阶段,前妻也在逃避为家里的一切开销买单,我也懒得跟她争吵,也就从我这里拿出钱来支付。水电,煤气,物业,吃喝,用度,孩子上学……但凡公共开支全部从我这里开销。
我所保住的,就是自己挣回的钱,不再流入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与前妻共同生活十年,我的收入由少变多,再加上炒股和写工具书赚来的钱,我至少交给了她一百万元以上的现金。可是最终离婚时我所保住的,就是我收回了工资卡以后的那一点。其他的不见了,我也懒得去追了,追也他妈的挺费劲,反正没那个钱我也饿不死。无所谓了,就当我这不算个男人的人,养活了你这个所谓的独立女性罢了。
这种同床异梦、离心离德的生活方式当然不可能持久,散伙是迟早的事情。
力量此消彼长,她的脾气在缓慢变好的同时,我的脾气却在迅速变坏。但她玩冷暴力也是玩惯了的,她的脾气变好不等于她不玩冷暴力,而是不像以前那么密集、那么无厘头了。可是,我却不一样了,我不再像以前那么忍气吞声,而是只要一发现苗头就寸步不让地予以排山倒海似的反击。我要让她明白,以前我承受她的挑剔和暴戾只是因为我让着她;而一旦我被逼急了眼,她得掂量掂量马王爷有几只眼睛。因此,婚姻的最后两年,我们的争吵比以前更多,更激烈。
要说我们俩在玩冷暴力的时候目的有何不同,那就是:她是在前岳母的教唆下,想通过冷暴力这个手段,达到“男人征服世界,女人通过征服男人征服世界”的目的;而我,则是打算通过冷暴力让她滚蛋。因此,她的冷暴力是有限责任公司,大棒挥完了再给一口胡萝卜;而我的冷暴力则是无限责任公司,只有大棒。
十年的忍辱负重,一朝被出卖的感受,加上最后两年的冷暴力斗争,造就了我与前妻特殊的关系:只要我一到她的跟前,就会有一种不安全感,一种担心自己被算计的恐惧,我就像一只受威胁的刺猬一样竖起浑身的刺,保护自己、准备反击;还有一种受害感,觉得眼前这个罪人必须天天跪在地上向我忏悔,才能解我心头之恨;此外,还有一种报复感,越看到她对离婚恐惧,看到她买夫妻相处之道的书回来看,看到她参加婚姻专家讲座,看到她为了求我回心转意而求神拜佛,我越是渴望离婚。我知道离婚才能真正伤害她,只有离婚才能满足我的报复心。
因此,婚姻的最后两年,就成了一场噩梦,无论对她对我都是如此。我差不多每隔一个月甚至半个月就要怒发冲冠一次,然后闹到离婚。很遗憾,她这个人以往的劣根太多,她总能提供让我发作的理由。当然,我对她早就绝望了,也就不会动手打她,而是把家里砸个一塌糊涂。家具,电器,锅碗瓢盆,捞着什么我砸什么。
其实我也不想这样,我本是个温和的人,而这个家是我十年如一日用一滴滴汗水建立起来的。亲手毁掉自己的种下的果实,我痛苦;但如果我不这样,我的心理更痛苦。杀人一万,自损三千,我的冷暴力跟她不一样:她以往的冷暴力是单刃剑,存心降服我,因而我受伤害时她却体会到胜利的喜悦;而我的冷暴力是双刃剑,是玉石俱焚,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式的自暴自弃,伤害她的同时也在伤害着我。
几年以后,她谋求复婚时,在检讨自己以前对我关心不够的同时,曾不止一次地向我抱怨,说我最后两年总是对她恶言恶语,太伤她的心了。我冷笑着回敬了一句:“己之不欲,勿施于人,你才是我玩冷暴力的启
我说到这里她没词了,只是央求说:“难道你就不能忘了以前那些事,咱们从头好好过?”
我回答说:“对不起,不是我不想忘记,只是十年时间太长了,那玩意不是像铅笔字一样,说被橡皮擦掉就能擦掉的。那是刀子刻在我心里的痕迹。你种下了跳蚤,就别指望收获龙种。”
就这么互相折磨,彼此伤害,到最后半年,我也累了,因此吵架的频率低了下来,渐渐地变为冷漠。我只忙我的事,对她漠不关心,也很少准时回家。她当时还很高兴,错误地以为我是忙事业去了,心想这次婚姻危机,或许就这么度过了。但她想错了,我的平静是因为我的心已经彻底冷了,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
而这一场暴风雨,将会摧枯拉朽般彻底荡涤这座早已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婚姻大厦。
可悲,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