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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书友诧异,问我书风骤变,大异前迹(之二王帖学笔墨),甚有惋惜之意。窃思不好名言,其中或有识者。故且作调侃,自称老丑之作,不复小鲜肉之貌。
王国维词话:“如观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 。我尝想,假令李太白自解其诗,王右军自解其书,未知得之何辞也!
黄山之秀,华山之险,大体山山相似,世人皆知,脑海中已成定像;但世间另有一番迥然不同的山川地貌,既险亦雄,如北美犹他州和亚利桑那州之峡谷石林,气象恢弘,或寸草不生,红土盘礴,或狼牙虎壁,怪石嶙峋,睹其恍如入西游传说之境,令人费解,但有地老天荒之奇之美。此乃见与未见,识与未识也!
二王之书历代传承,点画章法早已深入人心,习以为常,“旧时王谢堂前燕,已入寻常百姓家”。但不能因此而轻看先于晋唐之周秦汉魏字迹。追源溯流,凡古隸,字体尚欠周正規矩,唯獨於此,天人合一,古意存焉。日常臨寫,心摹手追,渾思度外,可矯帖學習氣之弊。
其实,我是途穷折返,重心转移,从苦营多年的帖学折回到了碑文鼎铭,如东汉《楊淮表記》,东晋《好大王碑》,“秦中三绝碑”之北魏《姚伯多造像记》等。因不欲外人关注我平常背后所下的功夫,三十余年临帖日课或弃或存,自不言说,亦鲜示人(另有短文专言临帖)。
早年从先生们临习《张迁碑》《石门铭》,“汉三颂”(《石门颂》《西狭颂》《郙阁颂》),“龙门二十品”,《爨宝子碑》,兼习金文,小篆,简帛文,等等,我便生过想法:融碑入帖,化刚劲,铸柔美,把碑字的方正圭角揉合到帖字的曲直缠绵中,既要碑的凝重,又要帖的灵动。“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书带篆隶,笔意自古。
七年前在徐州,我跟仇高驰兄(篆刻家书法家)曾提及过。这些年一直泛海拾珠,含英咀华,犹文火慢炖,风味尽在潜移默化中。
做艺术需要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隐忍憋屈 。
帖学大多数来源于古文人士大夫阶层。蔡(邕)钟(繇),二王,颜柳欧褚,虞薛李赵,苏黄米蔡等等,莫不是位高权重之流,戏毫于尺素,所谓的庙堂翰墨;而碑学墓志造像等多来自于民间工匠,镌刻于块垒方石,所谓的草根文化。
当今二王技法被跳成了广场舞,何不转向民间技艺,或许可以改写成芭蕾。
在世书家的作品平时较少关注,即使是元明以后的书画家,除少数风格极其独特的大师(如石涛,金农,吴昌硕,齐白石,林散之等)之外也只是走马观花。生性喜欢豪放旷达生涩苍劲又具精神内力赋有涵养元气淋漓的笔墨,通俗感背后有审美和文化修养的积累;而对求精求细雕琢繁复甜熟纤秀有形无趣刻意精美之类兴致不高。
艺术需要残缺。
尹思泉自作诗草
两年前留意到当下两位画家题字,豁然有所悟,仿佛窥视自身。
一是作古数载的南京文人画家大丰朱新建,一是古稀老人安徽山水画家朱松发。我尊他们为当今画界“二珠”,不可多得。
大丰作书,看似衣衫褴褛,不修边幅,却点画严谨,笔笔不苟。妙在结体姿媚,诡异错落,细细揣摩,皆有来由。看某些结字不禁拍案,原来还可以这么写,只有这样写才神完意足!
虽然人们不多谈论其字,我相信他除了颜体,一定写过魏碑造像记等,具有《爨宝子》《姚伯多》结字之奇。其书一扫帖学正统,直破冠冕堂皇,题与画相得益彰,形意绝配。我认为其夺人之处还在于他的生性野逸和疏宕无羁。
朱松发题画,长锋大笔直戳宣纸,点画森严密布,只见字内之白,不见字外留空,苍茫茂密,如繁华都市中芸芸众生,摩肩接踵,只有内心独立的空白,“众里寻她千百度”;又仿佛走进沟壑深林,只能在每个枝叶交错的缝隙间看到透光,“着意来开孤客抱”。其结体雍容大度,似《好大王碑》之风。
写字作画,古往今来,有造诣的艺术家会在具备一定累积后寻求变化,大部分在晚不在早(黄宾虹齐白石有“衰年变法”之说),因为不经历三四十个春夏秋冬的传统苦学,构筑不了充分的沉淀,非至老年难能厚积薄发,酌定取舍,走出舒适区。
做艺术还需要在自在中寻找不自在。
这个变化是出于内心渴求和个性化审美的需要,胆敢独造 ,而非追赶潮流。变化之初往往令他人费解,属于正常。就像一个熟悉的面孔突然改变了发型,但细看还是他她(有人说球场外的我迥然不同于球场上的我,甚至难以辨认是同一个人)。
我适壮年,于书艺犹在成长进程中,一时之变不能构成最后的风格,还有待于持续探索和自我检验。王静安所谓“人生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境界”, 我正值第二境“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
翰墨风雅如同出门旅行‘浏览风光,可以在附近走走,也可去远处转转,可以登高山,也可以泛大海,到最后还是得返回。
一切技法为情感服务,纯粹的技法而不着个人情绪相当于出卖劳力,如诗之“言理而不言情”,只能算是技巧精湛。仿佛网球陪练,与对手对拉,一味求稳不欲失球而已,但是比赛中,观众还需要欣赏球手的性情发挥,而性情发挥正在于“变化”,尽管有可能失球。
书画中“毛笔的提按运行必须和心路打通,和气韵相连”。碑和帖各有妙处。众妙悠归,以技法搭线,以情感注墨,性情强悍而又文质彬彬,方堪足味。
古人云:若能见地脱透,只须放笔直书!“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
历经沧桑之际也是笔酣墨饱之时。天机所致,若出自然,“何暇计及某家皴,某家点哉”!。
尹思泉书扇面
朱新建《美人图》
朱松发《老子出关图》
尹思泉书王国维《人间词话》句
尹思泉手稿
2020年元月1日初稿于多伦多寓所,元月6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