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思泉 - 香谷先生

学者,诗人,书画家,一级美术师。职业认证网球教练。现任“北美中红书院”主席,”中华文化交流大使“等职。号白水道人,老泉,画泉(多用于画款),西邑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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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通内脉,深入堂奥:关于黄宾虹绘画

(2019-12-01 18:20:39) 下一个

 

 

 

 

 

 


 

 

问:您是学社会科学和西方哲学出身的,怎么会对黄宾虹的绘画着迷?有什么契机?当初是什么打动了您? 

 

答:不少人注意到我的学科背景,也就是从社会科学出身,又对西方哲学感兴趣。年轻时我还算得上一个“文艺青年”,举凡文学、艺术、电影、音乐,都痴迷过多年。这种驳杂的背景也许是那个时代的年轻学子和学者的一种时代特征。就我而言,虽然我专业学习的主要是法律、哲学美学和文艺学,但是中国书法和绘画一直是我的业余爱好。对书法下过一定功夫,二十岁出头就写下不少书法评论文章,引起书坛注意。对于绘画,也深为喜爱,好戏弄笔翰,放言高谈,于20世纪各家颇有微词,独于宾翁无间言。记得做学生时,我购买的第一本大型画册就是上海美术出版社的《黄宾虹画集》,潘天寿先生在此册序言中说“五百年,其间必有名世者,我与先生之画学有焉”之句,至今记忆犹新。还有一个契机,就是我读书时颇高自标许,平庸之辈多不入眼角,独独服膺傅雷先生之眼力,对他论20世纪诸家画深为叹服。而其对宾翁画格之评骘,尤警策中肯,不免惊为天人,膜拜无已。
 
 

 

 

研究生毕业后,我回杭州老家工作,便隔三岔五骑车去栖霞岭和孤山,拜谒先生故居,仰观先生墨迹。身为理论工作者,常以无暇顾及笔墨为恨。但对宾翁之书画,及其画理画学,常得亲炙,以慰渴慕。至今犹记2004年浙江展览馆“画之大者:五十年后识真画”展,拜观整整四天,心慕手追,顿足号叹!其时每天都是一早到达,下午闭馆时方离开,中间只啃面包,喝矿泉水充肌。那次集中展示的五百余件巨作,可谓有史以来最全面的黄宾虹展事。恭逢其盛,不觉大呼过瘾。
 
 

 

 

 

问:国内对黄宾虹的研究大多集中在杭州。感觉黄学在杭州是显学。您对黄宾虹的兴趣也出于地缘关系吗?

 

答:可能有关吧。杭州钟灵毓秀,誉美天堂,宋元以来更是人文荟萃之地,文化中心之所。我老家位于杭州西郊仓前镇(现与西溪湿地国家公园毗邻),向有江南粮仓之名。此地河流纵横,植被华茂,天然一片画境。兼以民风淳朴,小富即安,晴耕雨织,诗书传家,因此名家辈出,代不乏人。著名戏剧家洪升、国学大师章太炎等皆从此出。

 

风物对人的影响甚大。别的不说,单就儿时师长们言传身教而言,便多是“好好读书,将来做太炎先生那样的人材”之类,可谓耳濡目染,深入潜意识。加上从小在天然图画中长大,看到平淡天真,一派江南的水墨山水,即从心底涌出亲和之情。因此,宾翁之画,我从少年时代起就喜欢非常。这也许就是西人所说神经元被周围环境塑造的缘故罢(参见奥尼恩斯:《神经元艺术史》,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5)。

 

 

 

 

问:黄宾虹是书法家,不仅强调书画同源,更强调书在画先,将绘画的脉络溯源到书法,又将书法溯源到金石(从这方面说,他是用哲学的方式在做学术)。在实践上,他以书入画,讲究笔法,把笔法看做绘画的最基本元素。提出五笔七墨,这也是一种现代的、理性的治学方式。您也研习书法,师从洪丕谟先生,所以想请您也谈谈这方面的看法。
 

 

 

 

答:中国艺术,特别是书画,从来就主张志道游艺。志道据德依仁游艺,是有严格的序列的。不然,矜矜于字画末艺,虽精勿贵。而在这样的传统里,画格取决于书格,书格则取决于人格,也就成了自然之理。抓住了笔墨,也就抓住了中国画的根本。而笔墨的根本又在于用笔,用笔的基础,则在于书法。以书法入画法,为中国画之正脉。否则,横涂竖抹,纵然形象逼真,终究画格不高。
 
不过,强调以书法入画法,并不始自宾翁。那黄宾虹如何取得如此高的成就?这当与中国书法的一次范式革命相关。那就是肇始于清代中叶的碑学中兴。大抵中国绘画,凡书法兴则画法兴,书法衰则画法衰。明清以降,帖学书风已渐入柔靡,书学难于自振;画格同样也处于衰退之中。而自从阮元、包世臣创为碑学,邓完白、康南海高举尊碑旗帜,黄钟大吕,始为正音。对此,黄宾虹有极其深刻的自觉意识。因此他强调以书法入画法,复又倡导以碑学书风入画风,乃得先机,画起五百年之衰,长驱直入宋元山水堂奥,吐纳之深,后世小子叹为观止。

 

 

 

 
问:目前关于黄宾虹的研究,大部分还停留在中国文化的框架里。西方也有人研究黄宾虹,比如德国的尤莉从画作入手做文化研究。我有个想法,不知是否可以用西方哲学、当代文艺批评的方式去解读黄宾虹。眼下好像有两种言路:一是从知识分子的角度,二是从符号学的的角度。3月25号在浙博开的研讨会上,主题之一为“作为现代知识分子的黄宾虹”。知识分子本来就是一个现代的概念 ,不同于文人、士大夫。而此前一直将黄宾虹限定于文人画,胸怀天下的士大夫(搞革命)的框架内。其实,无论是当时的环境,还是黄所谋之事,都有现代知识分子,甚至公共知识分子的痕迹。或者说,他身处一个新旧时代交替的时空,他身上有着传统文人士大夫的影响和底子,而又兼顾现代知识分子的气质。您认为这样说得通吗?

 

答:这些年关于黄宾虹的老生常谈!近来已让人渐感厌烦。倒不是说它们都说不通,而是说得太顺溜,太容易,以至没有任何创格可言。对理解黄宾虹的画来说,也称不上什么高明或深刻的见解。将黄宾虹刻画为一个现代知识分子,他有过搞革命的经历,这些与他的画有什么具体关系呢?真正想要在黄宾虹所处的社会情境,及其画风之间做出“艺术社会史”的研究,这里面还有太大的鸿沟需要弥补。而到现在为止,我只听到或看到大量泛泛之谈,却根本看不到西方学者类似研究的那种精确度和严格性,譬如夏皮罗之研究印象派绘画的社会主题(参见夏皮罗:《论抽象画的性质》,收入《现代艺术:19与20世纪》,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5年),巴克桑德尔之研究意大利或德国文艺复兴时期艺术的“时代之眼”(参见巴克桑德尔《德国文艺复兴时期的椴木雕刻家》,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5年即将出版),T. J. 克拉克之研究库尔贝、马奈的绘画的社会属性(参见克拉克《现代生活的画像》,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3年版)。

 

当然,我并不反对黄宾虹艺术的社会史研究。但是,我们的社会史研究总是太笼统,太粗陋,甚至难于自圆其说。像眼下,我认为还不如回到黄宾虹研究的一个基本共识,即他倡导士夫画,反对文人画的事实。可以进一步研究的是他所谓的士夫画所指为何,他所反对的文人画所指又为何。

 

我认为,在这一点上,黄宾虹的指向相当明确。所谓士夫画,就是作为志道游艺的画,是为中国绘画之正脉。志道游艺,其艺才有了厚重的担当。而所谓文人画,或下笔无由,理法不通的江湖画;或指徒以艳丽欺人耳目的市井画。文人无行,缺少了担当,终归落入笔墨游戏的窠臼,纸上云烟,游淡无根。剑锋所指,黄宾虹心中当然清清楚楚,只不过,他遵循古训,不愿意指名道姓罢了。

 

 

 
 
问:有可能从符号学角度解读黄宾虹的绘画体系吗?刚才所言,笔法是书、画的最基本元素。用最基础的分子(笔法)打通了书画。笔法也是线条,黄宾虹看到西方的野兽派印象派后说,他们是在学我们的线条。笔法(或现代线条)即是一种符号。

 

答:这是一个很有希望的研究思路。2010年,我在杭州南山路衡庐画廊关于《黄宾虹与塞尚》的讲座,就意图从这个角度,为黄宾虹研究开一新路。在那个讲座上,我着重论证了两个问题:一是黄宾虹以碑学书风入画的范式转换意义;二是黄宾虹隐退物象(不是消除物象)、离披点画的创格,开启了中国画的现代之路。而后面一点,与塞尚开创的西方现代绘画道路是异曲同工,殊途同归;也与罗杰·弗莱等人指出形式(例如笔触的表现价值)而非内容(例如绘画的主题)乃是绘画的最主要表达因素的现代画学思想,不谋而合。

 

我们都知道,傅雷先生曾经数次询问宾翁其画是否受了西方印象派影响,无奈宾翁每次都含笑不语。因此,这个为现代研究者津津乐道的问题,已然成为一段公案。我的意见是,不管黄宾虹是否看过印象派画作(他有可能看过画册,但精度不可能太高),他都是独立走到了中国画的现代之路。与印象派的暗合,乃是一种机缘巧合,或者说,殊途同归。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塞尚的开创意义,在于他洞察到绘画的双重性——即绘画既是一个平面,又要塑造立体感和深度透视——而强调笔触和色彩的表现力(参见罗杰·弗莱《塞尚及其画风的发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在于他放弃了正确的透视而对画面重新予以组织(参见格林伯格《塞尚》,收入《艺术与文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格林伯格《现代主义绘画》,收入《艺术学经典文献导读书系·美术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在于他抛开了学院派陈陈相因的程式而欲画出眼睛之所见(参见梅洛-庞蒂:《塞尚的疑惑》,载《眼与心:梅洛-庞蒂现象学美学文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在于他执着于实现自己的感觉,从而将19世纪末西人的视觉机制和盘托出(参见乔纳森·克拉里《知觉的悬置:注意力、景观与现代文化》,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7年,即将出版)。而黄宾虹的开创意义,则在于他比明清两代画家更深刻地理解了物我关系,以及笔墨的相对独立价值;在于他摆落物像的清晰性,在物我两忘中一任化机呈露;在于他比先前的任何画家都更为系统地总结了画法画理,却能做到忘怀理法,一任天机;在于他抓住了两个历史机遇并充分领会其历史意义,从而在自信中将传统绘画导向现代。
 
 

 
 
19世纪中叶,随着照相机的发明,绘画的写实功能旁落,西方绘画某种意义上被迫渐次走向表现和抽象。这距离黄宾虹形成自己画学思想的年代,其实已经相当遥远了,但是,似乎只有黄宾虹深刻独到地领会其范式转换的意义,提出了西方现代画正在向中国画看齐的观点。这一点,与西方学者罗杰·弗莱(通过汉学家劳伦斯·宾雍)利用中国画学思想(重画面质感和书写性)来为塞尚等现代画家进行辩护,可谓取道互逆,相反相成(参见弗莱《弗莱艺术批评文选》,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0、2013)。第二个机遇,就是黄宾虹抓住了帖学书法衰微,碑学书风大盛这一书法史上的范式转换,并深刻领会其对于绘画新变的意义。这可谓打通内脉,深入堂奥之法。以西画没落的学院派来改造国画等皮相之论,或单纯强调拉开中西绘画距离等“文化民族主义”之说,与黄宾虹画学思想的高度和气象,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2015/4/13于川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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