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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行以来,今日是最炽热的一天,骄阳眩眼,火伞罩岭,溽暑炙心。
开车到宝鸡中国青铜器博物院,离开馆时间尚有半小时。按既定流程,先由同学略作介绍。
说来惭愧,我虽曾在博物馆青铜部工作过数年,但主要以印学研究为主,于金石青铜之学,所知实亦浅陋。齐国鸿同学对宝鸡十分熟悉,将馆藏情况作了详细介绍,我归纳为两点:
第一,天下青铜名器,泰半出于此地,故宝鸡荣获“青铜器之乡”的美称;
第二,对我们书法文化考察者来说,出土于宝鸡的墙盘、逨盘、虢季子白盘、毛公鼎、大盂鼎、大克鼎等金文大篆名品,均是书法之瑰宝,虽然它们现在大都不保存在这里,但我们来也算是一番朝圣归宗。
宝鸡中国青铜器博物院、石鼓阁
崔树强老师则引申介绍了李零先生的新著《我们的中国》和其系列讲座。作为精通考古学、古文字学、古文献学、思想史、历史地理等领域著名学者的李零先生,在其最新研究成果中,将中国历史地理比喻为一座“四合院”,经西周的“分封建国”和民族大迁徙,一些地区相继崛起:东面西安、咸阳一区,如同“庭院”,就是西周;北面的宁夏固原到平凉、泾川、庆阳,就是西周的“厢房”;西面的宝鸡地区,是它的“后院”;宝鸡之南是另一个“厢房”,即通往巴蜀的门户汉中——周秦的崛起,就是在这个“四合院”中完成的。前庭后院之中,南蛮、北狄、东夷、西戎与中原文化相互交流沟通,共同形成了中华文化的雏形。在这个“四合院”中,最重要的就是我们今天来考察的“后院”——宝鸡,所以宝鸡出土如此众多的青铜器,并非偶然。崔老师提醒大家,作为书法专业的求学者,不仅要熟知书史,也要多关注历史文化,尤其对这类新颖的解读方式,应当引起我们的重视或有所启发。
宝鸡中国青铜器博物院
中国青铜器博物院的建筑设计极具匠心,整个建筑沿着石鼓山层层而上,栋宇式崇,巨柱宽廊,洪堂广厦,映耀川原,令人艳羡。
宝鸡所出土的青铜器至尊名品,或早年流散、或国家调拨、或借展外出,现展于馆内的真正重器也并非很多,但是整个展厅流程的布置简洁明朗,很有学习研究的价值。
何尊
馆内现存名器如“何尊”,乃周宗室祭器,1963年出土。何尊最多被提及的是其铭文中“宅兹中国”的“中国”两字,作为词组第一次出现。然说到何尊,其实还与青铜器专家、原上海博物馆馆长马承源先生有极深渊源。此尊的铭文因暗藏内底,加之岁深锈积,起初一直未被发现,而定名为“饕餮纹铜尊”。1975年,为纪念中日建交,国家文物局拟在日本举办中国出土文物精品展,聘请马承源先生赴京筹备。马先生从各地文博单位调集了一百余件文物,其中就有“饕餮纹铜尊”。马先生当时也是第一次亲见这件铜尊实物,他反复摩挲,却心存疑窦:“如此大造型的器物,何以竟没有铭文?”随即他探手入铜尊内壁,微觉有字口,便立即送去清泥除锈,果然尊底现出了长达122字的铭文。
何尊铭文 局部拓片
铭文记载周成王五年,一位叫何的周王室重臣,在刚建成的洛邑受到训诰和赏赐,并铸成这件铜尊的史实,从此“饕餮纹铜尊”改名“何尊”。铭文是判断青铜器价值的主要依据之一,何尊一举成名,身价陡增,被视为“国宝级”文物,国家文物局当即取消了何尊赴日展出的安排。后来马承源到刚落成的宝鸡青铜器博物馆参观,听讲解员介绍何尊为“镇馆之宝”时,他当即指出:“何尊不仅是你们的镇馆之宝,它更是镇国之宝!”
《?簋》铭文拓片
馆内现存还有“西周簋王”之称的厉王?簋,以及记载历代周王名号最多的“中国第一盘”逨盘等等,此外,展示中的模型、道具、图表、场景一应俱全,生动直观,真是学习和研究青铜器的绝佳场所。
宝鸡中国青铜器博物院
作为一个外行,我观赏着琳琅焜耀、肃庄静嘉的满庭宝器,想起临行前读到宝鸡石鼓山西周贵族墓出土青铜器动辄数十件的记录,不禁暗自揶揄:宝鸡出土青铜器,简直就像从自家后院的地窖里掏大白菜一样轻松随便!而青铜器所反映的西周封国之多,完全出乎普通人的想象,如此算来,童话中所谓的“白马王子”,其或许差不多相当于今天一个镇长的儿子吧。遐思至此,独自扪腹呵呵。
青铜器博物院坐落于中华石鼓园,园内北侧,还有近年新建的石鼓阁,步行数百米即至。
石鼓文至迟在唐初已发现,作为史上最著名的文物、书法之瑰宝,围绕着它的出土时间、出土地点、刻石时代、文字考证等谜团,至今仍是扑朔迷离,争议缕兴。就出土地点而言,就有“岐阳说(今岐山县南)”、“陈仓说”(今宝鸡石鼓山)、“天兴县南说”(今凤翔县南)等诸种说法,“陈仓说”支持者不乏,落实到具体之地,就是今天的宝鸡石鼓山。而近当代学者郭沫若、唐兰、张光远等人则作过更细致的考证,认为石鼓最初应出土于今陕西凤翔县南约十公里处。
时序侵寻,细事难明,若笼统观之,这几种说法的距离也就在方圆数十公里之内的区域,在没有精确史证的情况下,“模糊学术”未尝不也是一种学术态度。今天在石鼓山上建这样一座象征性的建筑,作为一种文化标志和休闲场所,实也无可非议。
眼前的石鼓阁是一座仿秦汉建筑,高五十多米,外五内九的层级设置,寓意九五之尊的地位。由电梯升至阁顶,北望渭水之演漾,南眺秦岭之葱碧,飞乌栖楝,宛虹入牖,阙临驰道,幢侵斗牛。东西两廊间将宝鸡市新旧城区尽收眼底,蛟室蜃楼,栉比鳞臻,真是一座跨峙灵域的宝阁珍楼。
众所周知,石鼓文原石现存故宫博物院,阁内展示的只是复制品,并且布置也不尽周全,甚至可说有点空洞无物,登斯楼者,显然无求于证史,但可聊抒怀古之情吧。
《石鼓文》局部拓片 故宫博物院所藏
法门寺
头顶骄阳到阁下不远处的一处美食城午餐,各随其口。下一站便是扶风法门寺,直线距离六十多公里,若以时空计,距我上次来参拜,已将二十年整了。
法门寺佛光大道
在法门寺停车场甫一下车,我就只能用恍如隔世来形容此刻的感受,廓犖恢宏的山门广场,平敞无边的佛光大道,我连旧时所见的寺门都找不到。
原来如今的法门寺事实上已经分为了三个区域:原宝塔地宫、大雄宝殿的寺院,作为法门寺礼佛的道场依原样保存;在法门寺的西南角专辟一区成为法门寺博物馆,将地宫内出土的文物合理展示;而作为法门寺镇寺之宝的佛指真身舍利,则专门供奉在法门寺西北方新建的合十舍利塔中独立封存。这一合理的布局,令人赞赏,我想这其中或许也有各自管理属性的不同形成:佛寺是古迹、不可移动文物,但主要属于佛教系统;地宫文物一经出土,其实应属于文博系统的管辖范围;而佛指舍利兼具两者的性质,同时因为其崇极至尊的地位,宜为单独供奉,广辟瞻礼之区。
我们先进入法门寺院内展拜了宝塔地宫,地宫依然是我当年所见的样子,隔着玻璃小门,俯身可以观其内部概貌,只是地宫内陈设的法物,基本都是仿制品。出地宫至塔下,我特地提醒同学们,要右绕宝塔而行,佛教的仪礼中,专有《佛说右绕佛塔功德经》,既来此地,可以不信,不可不敬。拜礼过寺院,即进入博物馆参观,地宫出土的八重宝函、舍利影骨、皇家供奉金银器、秘色瓷、琉璃器、《监送真身使随负供养道具及恩赐金银器衣物帐碑》等出土文物,均陈列于此。
《监送真身使随负供养道具及恩赐金银器衣物帐碑》局部拓片
观罢已是午后四点多,听说合十舍利塔可能在五点关门,一行人复匆匆前往。从山门到合十舍利塔下有整整两公里的路程,虽已过半,但在火炽炎蒸中勉力驱迈,仍倍觉劳顿。经万人广场至塔内,却知佛祖真身舍利每逢农历初一、十五,周六、周日,以及节假日,上午十点从地宫中缓缓升起,供人拜谒,至当日下午四点降至密室宝藏,我们今天无法瞻敬,只能在心中顶礼一番。
进入法门寺前,我曾与同学们谈到,法门寺其实与我们熟悉的书法名作也有一段不小的渊源。据传法门寺始建于东汉,因宝塔地宫供奉着释迦牟尼佛指骨舍利,故唐时属于皇家寺院的性质。相传法门寺地宫三十年一开,李唐王朝近三百年间,见于记载的开启有六次,其中第五次是宪宗元和十四年(819)。
《玄秘塔碑》局部拓片
《资治通鉴》记载:元和十三年(818),“功德使上言:‘凤翔法门寺塔有佛指骨,相传三十年一开,开则岁丰人安。来年应开,请迎之。’十二月庚戌朔,上遣中使帅僧众迎之。”次年(819)正月,主持奉迎佛骨的僧团首领乃是左街僧录、内供奉三教谈论、引驾大德、安国寺上座、赐紫大达法师释端甫,我们熟知的柳公权书法名作《玄秘塔碑》,正是端甫法师的碑铭。裴休撰《玄秘塔碑》文中有记载:
宪宗皇帝数幸其寺,待之若宾友,常承顾问,注纳偏厚。而和尚符彩超迈,词理响捷,迎合上旨,皆契真乘。虽造次应对,未尝不以阐扬为务。繇是天子益知佛为大圣人,其教有大不思议事。当是时,朝廷方削平区夏,缚吴斡蜀,潴蔡荡郓。而天子端拱无事,诏和尚率缁属迎真骨于灵山,开法场于秘殿,为人请福,亲奉香灯。既而刑不残,兵不黩,赤子无愁声,苍海无惊浪,盖参用真宗以毗大政之明效也。
碑文中所说的“朝廷方削平区夏,缚吴斡蜀,潴蔡荡郓”,是指宪宗元和年间平息各地节度军将之乱的史实。而宪宗朝只有一次迎佛骨的记录,将《资治通鉴》的记载和《玄秘塔碑》中“诏和尚率缁属迎真骨于灵山,开法场于秘殿”的文句两相对照,可证元和十四年的奉迎佛骨主持者,正是大达法师释端甫无疑!
《玄秘塔碑》局部拓片
端甫法师,俗姓赵,天水人。十七岁正度为比丘,隶京师安国寺。德宗召入禁中,与儒道论议,赐紫方袍,并令侍太子于东宫。顺宗重之若兄弟,相与卧起,恩礼特深。宪宗数幸其院,待之若宾友,掌内殿法仪,录左街僧事,标表净众一十年,正是在元和年间。“僧录”一职的始置,即起自端甫法师。开成元年(836)六月,法师西向右胁而灭,当暑而尊容若生,终夕而异香犹郁。俗寿六十七,僧腊四十八,赐谥曰大达。其门弟子僧尼约千余辈,分作人师五十,其徒皆为达者。这些都见载于裴休撰文、柳公权所书的《玄秘塔碑》。
法门寺地宫出土文物
当年端甫法师率僧众将佛骨迎入皇宫,宪宗在大内供养了三天,领皇室成员及百官一一礼拜,然后送京师各寺轮流供奉,群情震动。此次的迎佛骨,也引发了一系列的历史事件。《旧唐书》记:“十四年……迎凤翔法门寺佛骨至京师,留禁中三日,乃送诣寺,王公士庶奔走舍施如不及。刑部侍郎韩愈上疏极陈其弊。癸巳,贬愈为潮州刺史。”
法门寺地宫出土文物
韩愈的此次谏迎佛骨,是历史上儒佛矛盾斗争的典型事件。韩愈的名篇《论佛骨表》,其措辞之激烈、举动之无畏,至今读来仍令人怵目惊心。他在文中描写了当时京师僧俗对佛指舍利顶礼的痴迷情态:
焚顶烧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惟恐后时,老少奔波,弃其业次。若不即加禁遏,更历诸寺,必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者。
韩愈更对皇帝直言耿谏:
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已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宗庙之祭,不用牲牢,昼日一食,止于菜果,其后竞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夫佛本夷狄之人,……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馀,岂宜令人宫禁?……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出于寻常万万也。岂不盛哉!岂不快哉!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
这岂止是对皇帝的讽谏,简直是恶毒的攻击和诅咒!佛教之圣物,韩愈却欲投诸水火而后快,这样的用心,这样的措辞,恐怕连常人都难以接受,更何况天下至尊的皇帝?我们固然钦佩韩愈的忠鲠,但也不能不承认这是毫无理智的愚戆举动,宪宗的盛怒难遏可以想见,于是宪宗一接到谏表,激愤之下要立刻处死韩愈,《新唐书》说:
表入,帝大怒,持示宰相,将抵以死。裴度、崔群曰:“愈言讦牾,罪之诚宜。然非内怀至忠,安能及此?愿少宽假,以来谏争。”帝曰:“愈言我奉佛太过,犹可容;至谓东汉奉佛以后天子咸夭促,言何乖剌耶?愈,人臣,狂妄敢尔,固不可赦!”于是中外骇惧,虽戚里诸贵,亦为愈言,乃贬潮州刺史。
说实在的,韩愈此番得以保全性命是侥幸的,也或许是供迎佛骨的广大信徒常行慈悲之心,才使铡刀缓缓收起。
被贬潮州的韩愈,在路经蓝田县东南的秦岭时,给前来相送的侄孙韩湘写下了一首千古名作《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
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朝除弊事,
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
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
好收吾骨瘴江边。
佛指圣物、至尊帝王、大德高僧、虔诚信徒、耿直文人、经典法书,这一系列的激烈冲撞,波澜起伏,使我一个对书法、文学和佛教都感兴趣的后世读者言念再三,感慨不已。
法门寺
唐代最后一次开迎法门寺舍利是六十年后的咸通十四年(873),身患重病的懿宗不顾臣子们的反对,“生得见之,死亦无恨”,他最终没有逃脱尘世的劫数,不到年底便呜呼哀哉。次年正月,继位的僖宗诏令将佛骨送还法门寺,从此地宫永闭塔下,再未开启。直到1987年,沉埋泉壤1113年的佛骨舍利及两千多件唐宫珍宝,才随着考古工作者的层层探秘,重光宇内。
法门寺合十舍利塔
揖别合十舍利塔,已近五点半,除了我们一行,广场几乎空寂无人,烟轻风细,艳阳吐华。这里大概与上海有一个多小时的时差,所谓的傍晚,感觉尚是午后而已。
(备注: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平台立场。文中部分图片由作者提供,部分图片来源于书法空间、书法欣赏等网络。)
作 者
俞 丰,1972年生,上海市人。现任职于上海视觉艺术学院。兼任华东师范大学美术学院书法专业硕士研究生《金石学·经典碑帖导读》课程特聘教师、《书法》杂志特约审读。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上海市书法家协会理事、上海文史馆工美社特聘研究员、上海诗词学会会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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