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盘丝洞 洞见
如今,微信群多的已经成了负担。然而群跟群是不一样的,我去过一些微信群,每个人都争着说话,每个人都壮怀激烈,每个人都大义凛然,每个人都舍我其谁……我生性胆小,看见这样的场面,先自怯了三分,赶紧退出。记得有一回我从一个专家教授群逃出来,惊魂未定的跟姐妹们讲:我刚刚在一个教授专家群装了一个多小时孙子——不会写兵法那种孙子,艾玛,还是我们这里好啊!
我们的小群叫盘丝洞,11个姐妹已经在洞里居住了十多年。大家安安静静地聊天,聊生活中的烦恼,聊种种不如意,聊自己喜欢读的书,聊自己喜欢看的电影。也对社会问题发表看法,但安静。
其实,不喧哗,自有声。
那天在群里聊古代诗歌,汤圆惊异说古人咋写了那么多那么多诗歌?我说咱们老祖宗有才呗!姐妹们问中国古代的诗歌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说第一个时期是从西周到春秋,那时主要内容有两个,一个是男女关系,一个是打仗杀敌。那会儿有本书叫《诗经》,第一篇就是谈恋爱,“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然后就一大堆,什么“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什么“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躇”。最那啥的非《野有死麕》莫属:“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然后就是打仗,“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对了,还有反贪反腐诗……
汤圆大惊,打断我问:那个时候就开始反贪反腐了?那可是公元前啊?
我说你以为呢?我们民族的第一篇反贪腐宣言就发表在公元前,全文如下——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莫我肯德。逝将去女,适彼乐国。乐国乐国,爰得我直。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翻译成白话文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大老鼠呀大老鼠,不要偷吃我的黍!多年辛苦养活你,我的死活你不顾。发誓从此离开你,我要润去那乐土。美乐土呀好乐土,是我安居好去处。
大老鼠呀大老鼠,不要偷吃我的麦!多年辛苦养活你,没日没夜多苦累。发誓从此离开你,我要润去理想地。理想地啊理想地,劳动所得归自己。
大老鼠呀大老鼠,不要偷吃我的苗!多年辛苦养活你,也没有人来慰劳。发誓从此离开你,我要润去那乐郊。乐郊美啊乐郊好,再不伤心长呼号。
汤圆感慨道:反腐败还真是任重道远呢。
我说: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沈云帆说:这初心也不近呢。
我说: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沈云帆夸奖我:我就喜欢看你傻乎乎的劲儿,诗经以后该谁了?
我说:该楚辞了,屈原和宋玉是代表。这俩人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照死了夸自己,屈原夸得比较猛,宋玉稍逊。这也是因为人屈原有的夸,他在《离骚》里一开头就介绍了自己不凡的血统——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知道电影《牧马人》里朱时茂饰演的男一号为什么叫许灵均了吧?张贤亮是把他自己当屈原来塑造的。知道写《长安十二时辰》那位为什么叫马伯庸了吧?他要当屈原的爹!屈原还说自己喜欢奇装异服,“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他恨楚怀王的狠心冷落,最后一咬牙跳了汨罗江。有一阵子凡事都讲究国货,号称民族的才是世界的,不光是抵制圣诞节,还嚷嚷要抵制马拉松。我说跳江是咱自己的,你们呼吁一下,咱练跳江得了。
沈云帆说:崖山跳海也是咱自己的。
我说对对对,别人的,咱不稀罕,自己的,要坚决守住,跳江跳海,要时常练着。小白脸宋玉也是夸自己,但他特会夸,他在他那篇《登徒子好色赋》里说:有个叫登徒子的大夫趁着在楚王身边而污蔑宋玉,登徒子说这个宋玉体貌闲丽,口多微辞,又性好色。希望大王不要让他出入后宫。楚王便以登徒子之言诘问宋玉。宋玉答曰:体貌闲丽,所受于天也——那时的人类还不懂基因说——口多微辞,所学于师也;至于好色,臣无有也。楚王曰:你说你不好色,有根据吗?有根据就陈述,没根据就退下。宋玉就开始说根据: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东家之子有多美呢?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然此女登墙窥臣三年,至今未许也。登徒子则不然:其妻蓬头挛耳,齞唇历齿,旁行踽偻,又疥且痔。登徒子悦之,使有五子。大王你想一想,我俩谁好色?
姐姐们都说登徒子好色。
汤圆问宋玉咋知道登徒子媳妇有痔疮的,于是大家一起叽叽呱呱笑。
我说但是教员认为宋玉完全是是非颠倒,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登徒子娶了那么丑的媳妇,还相亲相爱,一口气生了五个孩子,百分百的模范丈夫。
姐妹们说也是啊。
后来就到秦汉了,那时整出个乐府诗,可流行了,很真挚,也很正能量。著名的有《陌上桑》,歌颂坚贞的罗敷美女,痛斥无良渣男。还有《孔雀东南飞》《上邪》《木兰辞》。其实秦汉的主要工作就是打仗,所以反映战争生活的乐府诗很多。打仗是君王要打,老百姓并不要打,老百姓厌战反战,因此就出现了很多厌战反战的乐府诗,如《十五从军征》: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春谷持作飰,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出门向东看,泪落沾我衣。秦汉完了就是南北朝,南北朝有意思,时间不长,人物众多,各持己见。躺平派是以陶渊明和竹林七贤为代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派是以诸葛亮和曹操为代表。南朝承自东晋,北朝承自十六国。南朝北朝各不相让,但最终北朝战胜了南朝。原因很简单:南朝士族借上以凌下,北方士族则附下以抗上。士族庶民团结融洽,所以能顶住南朝的大规模北伐。人心向背,由此可知。历史经验,值得注意。
南北朝时期的诗歌很美,而且颇有地域色彩。如“敕勒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南北朝结束后,中国古代诗歌史上最璀璨的时代就到来了,因为大唐诞生了。四个英姿勃勃的少年首先出场,他们是王勃、杨炯、卢照邻和骆宾王。他们简直就是夜空中的四颗启明星,熠熠生辉,光彩夺目。然后,陈子昂、王昌龄、王之涣、岑参、高适接踵而至,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隐、杜牧……闪亮登场。
大唐气象,不同凡响。
然而,荔枝的特供和藩镇的割据给煌煌大唐埋下了祸根,被那么多诗人喝彩的大唐最终被一个叫黄巢的小子用一首菊花诗彻底唱衰: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兴尽悲来,大唐落幕。陈桥兵变,两宋登场。后人都说宋词好看,其实唐词也好看。
如李白的忆秦娥: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如白居易的忆江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如韦庄的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如温庭筠的望江南: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当然,后来宋朝的词人蜂拥而至:苏轼、辛弃疾、李清照、柳永……风头一时无两,早已盖过了唐朝那几位。
我一直怀疑苏轼是天上的星宿,人间不能有啊!22岁丧母,31岁丧父,45岁开始被贬来贬去,贬东贬西。不停的贬谪,贬谪,贬谪,直到66岁去世。他一生写了三千多首诗词,其中居然带“笑”的就有三百多首。
柳永也是个异类,他居然弄到“有井水处皆歌柳词”的境地,一辈子混迹在勾栏,都是白嫖,一路嫖宿到天涯,一分钱都不用花。他的葬礼都是三陪小姐凑钱办的,真牛叉。他称自己是“白衣卿相”,两次在词中提到这个称号,一次是在他的“鹤冲天”里:“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另一次是在他的“西江月”里:“腹内胎生异锦,笔端舌喷长江。纵教片绢字难偿,不屑与人称量。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风流才子占词场,真是白衣卿相。”
太牛了!
小女子李清照也是不得不提的人物。她的词写得好自不用说,但她怼起那些文坛大佬来也一点面子也不给。她写了一篇《词论》,文章很短,不过千把字,却把那几位词界翘楚怼了个不亦乐乎。
她先拿柳永开刀,说他虽懂音律,但格调低下,然后拽出欧阳修和苏轼,说虽然他们的学问非常深奥,但是连断句都弄不好,而且还不懂音律,因为诗只分平仄,而词要分宫商角徵羽五音,我们都知道一个成语叫“五音不全”,说的就是这五音。还要分阴平阳平上去入五声,还要分发音的轻浊轻重。像王安石曾巩这样的人,他们的文章有西汉的风格,但如果他们作词,就会让人笑倒。
李清照写《词论》的时候,柳永、苏轼、欧阳修均已去世,但他们的铁粉也没人出来闹腾,我想即便他们都活着也不会出来反唇相讥,时代不一样,格局自然也不一样。
两宋再美好,也让蒙元给灭了。
蒙元来了,紧跟着,元曲也来了。不就是没有科举了吗?没就没了吧,一样活。不就是看不起儒生吗?看不起就看不起吧,没关系。不就是看不懂诗词吗?咱给你弄能看懂的市井生活——杂剧和散曲。元曲其实就是民谣,读过民谣诗人周云蓬的《绿皮火车》,他说只要槐花还开杨柳还摆,民谣就还在。它会自己长,带着腥味儿从硬土里拱出来。白天黑夜,种子被鸟带走,被风吹来,带着青湿之气,绳子捆不住,石头也压不死,钻过篱笆,在水边暗暗汇合,蔓得千枝万枝。
真像说元曲呢。
汉族的文人有多少?穷措大犹如过江之鲫!个个都是文章好手,原本憋着考编制呢,蒙元来了完犊子了,闲着也是闲着,写散曲写杂剧吧。这些人,一出手就不同凡响。有的伤感枯藤老树昏鸦,有的哀叹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我十分喜欢陈草庵的《山坡羊》:晨鸡初叫,昏鸦争噪。那个不去红尘闹?路遥遥,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好;人,憔悴了。
蒙元也不是一点好处也没有,至少胸襟和气魄比咱们汉人大。当初有个汉人同胞叫梁栋,他写了一首莫名其妙的诗,没人知道他要说什么——碧云遮断天外眼,春风吹老人间心。大龙上天宝剑化,小龙入海明珠沉。结果让另一个汉人同胞给举报了,说他恶毒攻击大元朝廷。而审理此案的官员也是咱汉人同胞,他一不徇私,二不舞弊,有法必依,执法必严,认定这首诗就是攻击朝廷,建议将梁栋问斩。那时杀个人还挺麻烦呢,要上报给蒙古官员去复核。这位蒙古官员看了半天也看不懂,就批示说诗人写诗怡情,又不是诽谤神仙。即便此人真的诽谤神仙,亦非我堂堂大元所不能容,放人!
蒙元君臣其实也很蠢,他们知道自己的那一套百姓不喜欢,不是怎样做到让百姓喜欢,而是为防止造反收缴菜刀。规定几家共用一把,由村民小组长监管。但是他们忽视了信息传递的重要性,中国北方人民有个民俗是七月十五互送用白面捏的面人儿,而这些面人儿里却藏着一个致命的纸条:八月十五杀XX。
至今在山西省的农村里,还能听到老人讲述这个故事。
也不用捏面人儿了——公元1368年农历八月初二,徐达常遇春率领大军占领元大都。徐达在给朱元璋的报捷军书里说:“臣与遇春等已于八月二日勒兵入城。”
蒙元覆灭,明朝驾到。
别以为朱元璋是民族英雄,他的战争重点是消灭汉人的游击兵团,发生在元朝末年的战争,完全是汉人军阀之间的混战。朱元璋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先后消灭了陈友谅和张士诚,淹死了韩林儿,这才打出了反元旗号。
明朝人也不知道是咋回事,一副看开了的熊样子,特别是那个杨慎,好像普天下就他是个大明白,写了一堆消沉颓丧的西江月,其中一首是这样的:山色消磨今古,水声流尽年光。翻云覆雨数兴亡,回首一般模样。清景好天良夜,赏心春暖花香。百年身世细思量,不及樽前席上。那意思就是快啥也别干了,赶紧喝酒去吧。他还弄了几首临江仙,也是满满的负能量。其中最有名的一首是这样的: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首不思进取的西江月本来传不了那么广,可它被弄成罗贯中《三国演义》的开篇词了,《三国演义》多火呀,一下子家喻户晓了。问题是罗贯中是元末明初人,生于1330年,死于1400年,活了71岁。而大明白杨慎生于1488年,死于1559年。也就是说,罗贯中死了88年后大明白才出生,怎么开篇词就是杨慎写的?后来才知道他被流放到云南的时候没事做,写了一大篇《二十一史弹词》,里面就有这首词。清初有一对父子文学批评家毛纶毛宗岗,这爷俩在刻印 《三国演义》的时候读到了杨慎的西江月,觉得好,便放到了《三国演义》毛宗岗评刻本的卷首作了开篇词。
还有一个唐伯虎,他的诗词比杨慎还颓废。
当然也不能尽是这种人,仨俩正能量的也还有,譬如领兵打仗的戚继光,他有这样一首绝句:十年驱驰海色寒,孤臣于此望宸銮。繁霜尽是心头血,洒向千峰秋叶丹。我是为皇帝打仗的,我在战场上也要眺望皇帝的金銮殿。
这种精神不是大明白和唐伯虎所能理解的。
还有一个于谦,那首著名的《石灰吟》就是他写的: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死可以,品格必须清白。啧啧啧。
没用,明朝还是完犊子了。
明朝完蛋大辫子就来了,有辫子的朝代跟没辫子的朝代完全不一样,这是一个不厌其烦追求细节的朝代——留不留辫子是个细节吧?可是不留辫子就砍头,少说几十万颗脑袋瓜就因为辫子给砍了。等到终于每人后脑勺都撅着一根猪尾巴了,他们又跟汉字过不去了。清朝的盛世叫“康雍乾”盛世,康是康熙,雍是雍正,乾自然是世界范围内产量最多的大诗人,江湖人称“万词王”的乾隆老师了。话说雍正朝有位翰林叫徐骏,翰林嘛,有事没事总爱整几句儿,卖弄风雅呗。有一天晚上他在花园里纳凉,听到晚风哗啦啦翻他放在石桌上的书册,又看到萤火虫在枝叶间飞舞,便吟出了一首诗:清风不识字,何须乱翻书。莫道萤光小,犹怀照夜心。吟毕觉得不错,便回到书房,工工整整的抄录下来。
给皇帝写奏折要认真,但这个徐骏偏偏不认真,这一回,他出事了,他把陛下的“陛”写成了“狴”。
狴是传说中的一种走兽。
雍正不高兴了,但仅凭写错一个字就治罪,也有点说不过去,毕竟是盛世,盛世一般都要讲政策。
于是下令去他家搜搜看。
这一搜,便搜到了那首破诗。
雍正的穿凿附会能力跟后来的姚文元有一拼,他认为“清风不识字”就是嘲笑满清的少数民族干部没文化,而少数民族干部们已经蔚然成风的读书习惯也被他恶毒的嘲讽为“何须乱翻书”。
徐骏斩立决。
这个案子仅是众多文字狱中的一例。
但是清朝还是有许多诗人以及他们的作品传世,如龚自珍和他的“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如郑板桥和他的“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如赵翼和他的“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清朝尽管盛行文字狱,但留下是诗词数量超过此前任何一个朝代。毫无疑问,应该归功于乾隆,丫一个人就写了四万多首!
当然,几乎全是垃圾。
1911年10月10日,武昌城里一声枪响,给我们送来了中华民国。1912年2月12日,隆裕太后眼见大势已去,便以她家那瓜怂的名义颁布了退位诏书,两千年帝制到此终结。退位诏书据说是张謇的手笔,写的不错:不卑不亢,寓情于理,文笔端雅,清廷因此而得以体面谢幕。诏书中说:“何忍因一姓之尊荣,拂兆民之好恶”……此种深明大义,当下亦因纪念。
纵观两千年历史,哪次改朝换代莫不是皇族家破人亡国丧城陷伴随连年战乱人口灭失,权力集团从来逃不过被屠灭的下场。
只有这次例外。
皇帝突然就没了,民国突然就来了,最欣喜的非文人莫属。一下子没了礼教的束缚,发疯吧,头一个发疯的叫易顺鼎。
易顺鼎是山西人,高干子弟,他爹做过山西、江苏、四川的布政使,算副省级吧。易顺鼎很会写诗,有皇帝的时候他写的诗是这样的——《天童山中月独坐》:
青山无一尘,青天无一云。
天上惟一月,山中惟一人。
此时闻松声,此时闻钟声。
此时闻涧声,此时闻虫声。
他还有一首绝句是这样的:
湖光天景入空濛,海立云垂暝望中。
记取僧楼听雪夜,万山如墨一灯红。
后来没皇帝了,他就疯成这样了:一愿化蚕口吐丝,月月喜奎胯下骑。二愿化棉织成布,裁作喜奎护裆裤。三愿化水釜中煎,喜奎浴时为温泉……
诗里这位喜奎姓刘,是当时著名的河北梆子演员,很红,易顺鼎爱上人家了,写下了如此情真意切的美好诗句,发誓愿做刘喜奎的卫生巾、内裤和洗澡水。
话说易顺鼎当时并不年轻了,不是怀春的少年维特,而是一个糟老头子,他彼时官居北洋政府印铸局代理局长,杠杠的司局级干部。易局长每天公务之余必来刘喜奎的寓所一次,入门必高呼“亲娘我又来啦!”有那好事的窃笑之余用打油诗记录了下来:
骡马街南刘二家,白头诗客戏生涯。
入门脱帽狂呼母,天女嫣然一散花。
应该算是舔狗界第一名。
可惜他直到1920年挂掉,也未能够一亲芳泽。
民国与清朝一个显著不同是穿衣自由了,不像皇帝在的时候,除了短打扮就是马褂。那时有一组描写民初北京市井生活的竹枝词,其中有一首说旗袍流行的:
髻鬓钗朵满街香,辛亥而还尽弃藏。
却怪汉人家妇女,旗袍个个斗新装。
还有说满大街时装秀:
绢衣不耐晚来风,短褂新裁剪白绒。
试向稷园高处望,一群鸥鹭夕阳中。
还有说时髦女郎招摇过市的:
蓬松烫发最时兴,鞵着高跟底数层。
外罩毛衣半光腿,春风一路看摩登。
必须说彼时的人比较正常。
旗袍也好,时装也好,烫发也好,高跟鞋也好,我看不惯,就说几句,开始并没有公权力介入,但后来就不行了,各路军阀都派人在街上抓露胳膊露腿的女人,闹了个乌烟瘴气。后来我们群里说国庆节的时候,看到有爱国群众把公园里穿和服拍照的姑娘带到派出所的八卦新闻。我说其实和服是从吴服来的,最重要的元素出自江南。而且派出所也是从日语里来的,从明朝到清朝,我们都叫“巡检司”。“警察”这个称谓虽然不是来自日语,但也是源自日本汉字的用法,那时我们叫“捕头”、“捕快”、“巡捕”,清末民初,中日交流愈盛,日本的汉字用法被引入中国,“警察”这个称谓开始在中国使用。国庆节的“国”也有来头的——正体字是一个口里面一个或字,或在古汉语里有疆界、土地的意思,所以成“國”。我开头也不晓得国和玉有什么关系,后来一查,原来也是从日语里来的。
姐妹们一起呵呵呵。
我说那时西风东渐,各种思潮蜂起,有人欢喜有人愁,那位投海自杀的陈天华烈士就在他的《警世钟》里忧心忡忡:帝国主义何其雄,欧风美雨驰而东。南社创始人之一的高天梅也写诗说:欧风美雨横渡太平洋,帝国主义侵略其势日扩张。也有欢呼欧风美雨的,如后来成为革命烈士的宁调元就在《感怀》诗里说:十年前是一重囚,也逐欧风唱自由。同盟会女杰唐群英则叹息传统太顽固,以至于欧风美雨进不来,她说:文明未播中原种,美雨欧风只自嗟。
思潮蜂起,争论必多。但没有你死我活,也不问候对方母亲。
民国肇始,新鲜事层出不穷。有人快乐,有人忧愁。首当其冲的,是轿夫们的生计突然变得艰难起来,因为满大街都有骆驼祥子在飞跑。又便捷,又便宜,谁耐烦去坐晃晃悠悠的轿子?有一首竹枝词这样说:马路纵横处处通,洋车飞跑气冲冲。独联轿馆门罗雀,轿佬围谈诉困穷。另外一景则是一身青青子衿的女学生,竹枝词说:或坐洋车或步行,不施脂粉最文明。衣裳朴素容幽静,程度绝高女学生。
政权鼎革,奇奇怪怪的人和事总不会少。就拿天桥说吧,历来鱼龙混杂,底层艺人多在此地混碗饭吃,此时便出了一位“大兵黄”。他既不撂跤,也不练武,更不胸口碎大石,只做一件事:骂人。靠骂人而养家糊口,真牛!竹枝词里有他的位置:燕京不愧帝王邦,卧虎藏龙是此乡。闲问天桥为怪杰,卖糖我羡大兵黄。《天桥纪事》里也有对他的记载:市人环顾立中央,吐气扬眉道姓黄。热骂冷嘲无忌惮,却原兜售纸包糖。那么他骂谁呢?竹枝词告诉你:骂不绝声立广场,群皆瞩目大兵黄。官僚军阀从头数,博得游人笑断肠。《北平风物》里对他的骂技有过介绍:大兵黄又脏又破,信口而骂,招来一圈人,然后找个题目,且说且骂,唾沫星子四溅,眼珠瞪得像个鸡蛋,面红耳赤,一蹦多高,然后换来一小堆铜板。他是卖纸包糖的,也分不清哪个是主业哪个是副业了。
千万别以为他逮谁骂谁,他鬼着呢,张作霖在北京,他骂吴佩孚;冯玉祥在北京,他骂阎锡山。老百姓又不挑,只要是骂当官的就高兴。
蹄蹄就笑,说军阀就是蠢,不懂得跨省啊?
姐妹们叽叽呱呱也笑了一气。
我说那时也已经有了空话连篇大话昂扬的时髦人物,竹枝词同样刻画了他们的嘴脸:高谈雄辩惊四筵,吐嘱欧风醉欲颠。博去功名心便死,算来不值一文钱。无独有偶,一百年后,今人陈四益先生亦有竹枝词说:树大招风自古传,也须立脚似金坚。若还俯仰随风舞,院士一般不值钱。
竹枝词里活灵活现的记录了西风东渐后的京华变化,有一首《眼镜》颇有趣:方鞋穿着趁时新,摇摆街头作态频。眼镜戴来装近视,教人知是读书人。
可见那时的读书人还是受尊敬的。
竹枝词里还有说假冒御医出来行骗的:满墙贴报博名声,世代专门写得清。怂恿亲朋送匾额,封条也挂御医生。
这下趟到电线杆子“老军医”的根儿上了。
坏的东西都能找到传承,好的东西却找不到。民国结婚证上曾有这样一段优美而又温馨的文字: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看次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我们的结婚证上可没有这些啰嗦东西,至于房产证上的名字问题以及巨额卖身彩礼都要另外通过艰苦的谈判达成。对了,民国似乎没有彩礼这一说,当年《申报》发表过一首讲嫁娶的小诗:无媒婚嫁始文明,奠雁牵羊礼早更。最爱万人齐着眼,看侬亲手挽郎行。
我们不学这些。
后来五四运动爆发了,轰轰烈烈,气吞山河。五四运动是因为反对日本人的21条而起,但青年们很快就把这档子事丢在脑后了,他们觉得更重要的是废弃文言写白话,破除迷信要科学,抛弃礼教要自由!
五四运动宣告两千年一直持续的两件事结束了,一件是科举,一件是媒妁。好家伙,才子佳人立刻无事可做,一堆一堆的攒在一起……
胡兰成在他的《岁月山河》中是这样评论五四青年的——那时的青年喜欢西洋的科学与文学,又喜欢子夜歌竹枝词与红楼梦。他们看东西能够没有选择,好像雪霁日出,泥泞亦有清洁的感觉。
五四前后,一大批优秀的诗词涌现,例如鲁迅的《自题小像》: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如瞿秋白的《江南第一燕》:万郊怒绿斗寒潮,检点新泥筑旧巢。我是江南第一燕,为衔春色上云霄。如鉴湖女侠秋瑾的《对酒》: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
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1924年,国共开始第一次合作,兴师北伐。1927年四月,蒋校长悍然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同年9月,一位湖南伢子以一首西江月向天下宣布:军叫工农革命,旗号镰刀斧头。匡庐一带不停留,要向潇湘直进。地主重重压迫,农民个个同仇。秋收时节暮云怒,霹雳一声暴动!
22年后,这位湖南伢子又写了一首七律: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这首诗宣布了中华民国的落幕。
姐妹们问:完了?
我说:完了。
蹄蹄说:继续讲呀?
我说:以后再说。
桃花岔开蹄蹄,问:那些朝代你最喜欢哪个?
我说:我喜欢唐朝。
桃花问:因为唐朝强大吗?
我说:强大是朝廷强大,跟我有什么关系?
桃花问:那你为什么喜欢?
我说:因为唐朝自由。
桃花说:天哪,从来没听说过一个封建王朝有自由!
我说:那我过几天给你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