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法
羅宋,是英語Russia,“俄國”的上海話讀音。
癟三,據說源出於英語的Penniless,(一無所有),老上海話指身無分文者,爲“畢力生斯”,由於這個單詞是“畢”音開頭,於是把衣、食、住,三者具缺,流落街頭的窮人叫癟三。
羅宋癟三,是上海人指蘇聯十月革命時,蘇共鎮壓異己,逃亡上海的難民。和今天流亡在西方國家持有不同政見的華人相似,胡亂推算也可算是國際流亡者的前輩。
我懂事的時候,上海的羅宋癟三已經所剩無幾了,記憶中我只見過一位,那是一個以磨刀為職業的白俄人。他扛著裝有手搖砂輪機的長凳,走街串巷吆喝:“削刀……磨剪刀!”吆喝聲是拉腔拉調的外國腔,語音拖得很長。我們一群孩子,看見羅宋癟三來了,會跟在後面學樣,跟著喊:“削刀……磨剪刀!”
大概在六十年代初,上海的羅宋癟三基本看不到了,民間傳說已經被聯合國難民公署安排去了美、加、澳,當然這個消息中國當局是保密的。
我最后聽到羅宋癟三的消息,是在文革初期,一位同事告訴我,他來上班時,在弄堂口碰到他的鄰居羅宋老太婆,手里拿着一大疊糧、油、布票……説她要出國去,她揶揄説,這些票證在外國用不着,在出國前必須把它們和購糧證、戶口一起薄交還給派出所……
我年輕時常聽到老上海說羅宋癟三的故事,跟我一起上夜班的師傅,他是潮州人,四十年代初在霞飛路的綢布店當學徒。他說,有個羅宋癟三,經常去他們附近的店裡偷東西,他穿的雨衣,內藏鉤子,乘人不備,可將整匹毛料偷來藏在裡面。當然霞飛路一帶也有富裕的羅宋人,他說茂名路的錦江十三層樓裡,就住着不少有錢的羅宋人,其中有位羅宋女人,經常來店裡買了衣料和潮州花邊,買好叫他送去,他送貨時羅宋女人會祼體出來開門,還請他進去喝咖啡……當然喝咖啡以後的事,他就不説了。
霞飛路一帶的巷子裡,有幾家羅宋人開的妓院,妓院裡的羅宋妓女會跳鋼杆舞,我聽那位師傅說,羅宋婊子把啤酒病塞進牝部,爬在槓杆上表演。那時我第一次聽到“鋼杆舞”這個名字,到澳洲後,才在KINGSCROOS看到實物和表演,後來去美、加和新西蘭,才知道西方世界都有這套玩意兒。
羅宋癟三中也有許多人才,我認識的手風琴教練段聖儀老師,她的一手好琴藝,就是羅宋老師調教出來的。段老師曾經為電影《劉三姐》配過音,後來在上海廣播電臺工作,上世紀八十年代晚期,她和我差不多時間出國,她去了加拿大。九十年代初,我第一次回國,在朋友家里碰到她,我問他在做什麼生意,她說她在蘇州太湖邊拿到一塊荒地,開闢了一座墓園,取名“名人陵園”,由她兒子打理。我說我賣棺材失敗了,準備轉業搞其他行當,兩人說笑一陣,這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前陣聽朋友說,段老師得了老年癡呆症,不知近況如何……
那些來上海避難的羅宋人,不少都是前俄國的貴族和白俄軍官,其中不乏有知識分子,他們給上海帶來了俄國的繪畫、小說和戲劇,同時也帶來了飲食文化。以前霞飛路西餐店的“公司大餐”一般由羅宋湯、炸豬扒和麵包組成,以後羅宋湯成了上海人家庭中的家常菜。至今去淮海中路的“紅房子西餐館”,還能吃到正宗的羅宋湯。
說到羅宋人在上海的文化遺跡,要數座落在汾陽路、岳陽路和桃江路三角路口的普希金銅像,她是由旅居上海的羅宋僑界,於普希金逝世一百周年的一九三七年二月,得到法國租界政府的同意而竪立的。落成時由法國總領館派員參加,法國駐滬總領事女兒揭幕,場面十分熱烈,當時的《申報》有詳細報道。
但是銅像落成後,命蹇時乖。日寇佔領上海後,由於戰爭形勢不佳,資源匱乏,於一九四四年,將普希金銅像掠去,鎔鑄槍炮,僅存基石;抗戰勝利後,一九四七年二月,羅宋僑界聯同國民政府,在原來的石基上又重立銅像;但到了一九六六年文革時,銅像又再一次被毀,這次更嚴重,連碑基都扒了,徹底鏟除。敲鍵至此,老夫不由感嘆,中共對人類文化的破壞,比日寇更嚴重,日寇佔領曲阜,未曾破壞孔陵和孔廟,也沒有在陝西挖掘我們祖宗的黃帝陵,而日寇不敢干的惡行,中共都干了;直到一九八七年,在普希金逝世一百五十周年的時候,中共於一九八七年,在原址偷偷恢復,因當時中蘇關係尚未完全解凍,落成後沒有任何儀式,是在私底下悄悄進行的,故老夫用“偷偷”二字。
上世紀五十年代,中共在政治上一面倒,上海來了不少“蘇聯老大哥”,這些老大哥和原先來的羅宋癟三,雖是同胞,但形同水火,互不往來。據老知情者説,住在陝西路附近華業大樓的白俄居民,與近在咫尺,住在滄州別墅的蘇聯專家,路上相遇,從不搭訕。像今天居住在海外的中國同胞一樣,五毛和反共漢奸,相互仇讎,毫無手足之情。
澳洲也有羅宋僑民,二十年餘前,我在BANKSTWON碰到過一位白俄老人,此人的上海話說得可以和我媲美,我們倆一起說上海話,聊上海舊事,罵“草那娘隔壁”,談“吃豆腐”……聊得很開心。他是五十年代初,從上海逃亡香港,轉道來澳洲的,他說在澳洲有不少像他這樣同命運的人……但他避免談“六四”。他怕我是中共的人,他說早先蘇聯克格勃,經常派特務到國外謀殺不同政見者,所以他很小心。
蘇聯垮臺了,變回到俄國,那位白俄老頭子和他一群的同命運的人,或許回俄國去,或許都離世了。不管蘇聯回到俄國後怎樣,至少他們不須對十月革命再恐懼,他們不須流亡,可以回到屬於自己的土地上。
在上海當羅宋癟三的歲月,只是羅宋民族史上一段傷痛的記憶。而我們卻除了羨慕之外,還須等待!
二〇二〇年四月十五日於食薇齋南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