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法
在採訪張大千家屬的時候,我有緣拜閱了大千先生寄給家人和友朋的信札,有上百封之多,這些信札洋溢着大千先生對家山的思念之情,對兄長的孝悌之義,對子姪孫輩的憐愛之意,對友朋的關切之誼,讀來無不叫人動容不語,哽咽欲泣……
在這些信件中,有一封上世紀七十年代,文革結束後,大陸政治略有松動時,大千先生寫給三姪女張心素的家信,最為感人,全信六百五十八字,現全文抄錄如下(註錄為張心素次子晏良為先生所加):
心素三姪(1):
得香港友好轉來九月二十五日函,戴最高度眼鏡,字太小全看不見。
由汝十二弟蘿蘿(2)重複讀与叔聴,一字一涙。 叔豈不愛國者,舍手足子姪不歸?
至如來函所稱楊李等輩(3),叔亦所不(恥)齒,有何可羡?叔歸但為三叔四叔及汝輩耳,亦不要人接待,更談不到尊重。祗是目疾開刀,尚須作較長時间之休養。三叔四叔(4)大壽,不能趕回請准,至為痛心耳。 汝為叔最大姪女,從小最為疼愛,今乃不得相見,三叔四叔年老不能走,姪等亦不復能來看望汝叔耶? 所要白癫药,數月前已由李七叔(5)掛號寄去三叔處,三叔回信云,并未收到。
今 汝來信亦未提及。 我想應無遺失之理。
竟尔遺失,豈非怪事?年前姪為外孫(6)要理化書籍,叔遍託友,想盡辦法,终不得寄到,相同一情形耳,叔最愛汝,每一想念,与雯姨及尕妹沛妹蘿蘿澄澄(7)言及,轍老涙緃横。 國内既已放寛,姪可否請准出探親,其旅用一切,叔當全部為汝備之,如何如何? 八妹之子聪聪(8)極乖,明年高中畢業,学食及零用,約合二百餘金,現已自開汽車,上学離家二三華里,買車一部第一期交五百美金,全由叔付出,以後月付数十元,由聪聪自付。
彼晚间作事数小時,月可收入二三百元,在暑假中已赚得乙千餘元,存入定期存款,將來可兑与汝八妹。 其学食衣物等等,自有叔擔負。 其父母可勿掛慮也。 姪有何需,随時函告,叔當盡力。 汝满妹三四日即由巴西带其三嵗之女瑩瑩前來省问叔与雯姨。 尕妹亦有二子矣。 本月亦擬歸寕,惜不能見汝与嘉姪,慶裕两女为憾。
叔老病又極忙,極不願写信,今拉拉雜雜,不覚遂有三紙。 叔他無所乐,惟蘿蘿之第四女綿綿(9)在叔身邊,甚可喜也。
偉聪(11)同阅 八叔 爰 十一月一日
嘉姪(12)阅後转与三姐
註:
1, “心素三姪”係指張善子先生之長女張心素,在子侄輩中排行第三,故而張大千先生稱其為“三姪”。
2, “汝十二弟蘿蘿”指張葆蘿,長期侍奉在大千身旁,在子姪輩中排行十二。
3, 張心素女士冩給張大千先生寫信,告知諾貝爾奬獲得者,楊振寕、李政道博士回國訪問,受到大陸政府熱烈歡迎,傳逹“國家熱烈歡迎大千先生回國探親之意。大千聞之,頗為不屑,故有“至如來函所稱楊李等輩,叔亦所不(恥)齒,有何可羡?叔歸但為三叔四叔及汝輩耳,亦不要人接待,更談不到尊重。”之語。
4, 依照張家習俗,子姪輩按長輩排行,尊稱張善子先生為阿爸,張麗誠先生為“三叔”,張文修先生為“四叔”,呼張大千為爸爸。
5, 張心素女士曾向大千先生乞購白癫药,先生委託李秋君之在香港的七弟李祖萊先生在購得,并寄回重慶,但張心素女士未曾收到,於是大千先生又請祖先生萊再購,并囑寄給居住在簡陽縣洛带鎭的三哥張麗誠先生,由他收到後再轉寄給張心素女士。但不知何故,最終張麗誠先生也未曾收到此藥。
6,“姪為外孫”,指晏良為,張心素女士的次子,乳名渝安,係張大千先生所取,從小酷愛無綫電技術。
1962年夏考入四川大學無綫電系。 張心素女士在1963年初,函乞大千先生購買無綫電技術書刊。大千先生託香港友人購得若許,裝了幾大木箱。
但因中國海關拒絶入境,無法寄達,致使這些書刊存放在香港友人家多年。
7, “雯姨”指大千先生四夫人徐雯波女士;“尕妹”和“沛妹” 是大千先生的女兒張心嫻和張心沛,張心沛,又名“满妹”;“蘿蘿”指張葆蘿(蘿蘿),“澄澄”
指張心澄(澄澄)。
8, 張心嘉(嘉德)女士係張善子先生的次女,在子姪輩中排行中排行第八,其子段聪(聪聪)1960年代初移居巴西,由張大千先生撫養,張葆蘿李雪珂伉儷監護教養。
9, 張心慶女士為大千先生正夫人曾正蓉女士所出,張心裕女士為大千先生二夫人黃凝素所出。
10, 張德先(綿綿)系張葆蘿先生之四女。
11, 晏偉聪先生系張心素女士夫君,張善子先生長婿。
12, “嘉姪”指張嘉德,張善子先生次女,張心素同父異母姐妹。
請容我繙譯白話文如下:
心素三姪:
收到香港朋友轉來你九月二十五日的來信,因字太小,叔戴了最高度數的眼鏡,依然看不清,只好叫你十二弟葆羅唸給我聽,反複聽了幾遍,一字一淚,我當叔叔的,豈會不愛國,放著兄弟子侄在國內而不回來團聚?你信中所提到的楊振寧、李政道之流,是為我所不齒者,有什麼可羨慕的,我如回來,只想見你三叔和四叔,以及你們子姪輩,不要他們接待,更不要他們尊重。我因眼病開刀,需要作長時間的休養。你三叔四叔做壽,我不能趕回同慶,心中非常難受。你是我的長姪女,小時候我就最疼愛你,至今不能相見。你三叔四叔年邁,行動方便,你們晚輩為何不來探望我呢?你要的治白癜風藥,數月前我託李祖萊七叔買妥後,用掛號寄往你三叔除,你三叔來信說沒有收到,你來信也未提及此事,這原不應該丟失的,竟然丟失了,真是怪事。年前姪外孫要的理化書籍,我託了好幾個朋友買妥後,想盡辦法都無法寄達。我最愛你,每當與雯波姨、尕妹、沛妹、蘿蘿、澄澄等一起提及你,我都老淚橫流,國內政策既已放寬,你可否申請出來,所有費用由叔負責,如何?八妹(嘉德)的二字聰聰很乖,明年高中畢業,,學費及領用,約二百多美金,他現已學會開汽車,學校離家大約二三華里,他買車首期交五百美金,全由我支付,以後月付數十元,由他自己負責,他晚上出去打工,每月也有二三百元收入,在暑假中已經賺得一千多元,存銀行作定期,將來可供你八妹(嘉德)零用。聰聰的生活費全由我負擔,這樣你八妹也可以省心了。你有什麼需要,隨時可以寫信告訴我,我回盡力滿足你。滿妹將於三、四日內帶三歲的女兒瑩瑩,從巴西來探視我和你雯波姨媽。尕妹也已經有兩個孩子了,本月也可能來探望我。遺憾的是不能見到你和嘉德二姪以及心慶和心裕兩位女兒,我年老多病,平時極少寫信,拉拉雜雜寫來,不覺已有三張紙了。我平時無甚娛樂,只有蘿蘿的第四個女兒綿綿,常在身邊,足以喜悅。
此信也給衛聰一閲。
嘉德姪閲畢此信,轉交心素三姐。
這封信是研究大千情感生活的重要資料,彌足珍貴。
大千先生寫此信不久,又託香港徐伯郊先生帶了一幅在八德園時畫的絳色墨荷圖,送給張心素。並囑徐伯郊轉告,“萬一心素緊急 需要用錢,可以賣掉來救急。”該圖是大千在巴西八德園所繪,其時先生正值中年,筆力矯健,是畫荷中的精品。
久聞長信和“墨荷”在心素三姑的哲嗣,晏良里、晏良為二位中表兄的手中,秘而不宣,視若珍寶,然而二位中表兄皆年近耄耋,我意不若將其割愛拱讓,公諸於世,讓研究張大千的學者,多份資料,讓收藏家多份供奉,讓收藏機構多份藏品,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豈不善乎,二位中表,不知然耶!
二〇一八年二月十一日於悉尼食薇齋北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