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法
一早打開手機,老友郁石傳來微信,説紅學家馮其庸先生過世了,享年九十三歲。
哲人遠去,勾起我和馮老的一段因緣。
我和馮先生認識雖有些年月,但所居兩地,接觸不多,其中一些細節至今憶來,尚還清晰。
年輕時常自感懷才不遇,胸臆鬱悶,愁來捧讀《紅樓夢》,後來進入出版社,有機會翻閲資料室封存的圖書,又讀到了蔡元培的《石頭記索引》和胡適的一些著作,由此我才知道在紅學家的隊伍裡,除了蔡元培、胡適、俞平伯、周汝昌、吳恩裕先生等資產階級的舊紅學家外,還有一位新中國培養的紅學家——馮其庸先生。
馮先生是我無錫鄉賢,在錫惠公園,蠡園等景點常能看到他的題詞和墨跡,所以對他頗為景仰。
說也湊巧,八十年代初,我去北京出差,行前去巨鹿路“壯暮堂”探望謝稚柳先生。謝先生説,正好我要寄一本新出版的畫冊給馮其庸同志,你去北京就幫我帶上,説着給我寫了地址和電話。
說來糊塗,馮其庸先生在北京東側的舊家,我雖然去過兩次,但詳細的地址記不起來了,只記得附近是一個公交車站的樞紐,好像小區旁還有一條小河,是北京城的邊緣地區。
我按圖索驥找到了馮家,不巧他家高朋滿座,一進門我用鄉音跟他寒暄了幾句,他接過謝老的畫冊和我的赠书,指着裡邊説;“很抱歉,正好有文化部的幾位朋友在談些事情,不能留你久聊,歡迎你下次再來。”
不久我浮槎海外,第一次返故國時,已經是北京地动山摇四年後的一九九三年了,那天我給馮先生電話,說要去拜訪他。他已經忘記上次“歡迎你下次再來的”套話,經我提醒,他連連致歉説:“记得记得,我已經搬去通縣住了,你來通縣不便,還是請你明天來我北京的舊居吧。”
第二天來到冯家时,老先生已经在那裡等候了。
这是一套普通北京居民住的公房,进门就是客廳,沙發两旁,放着幾盆常绿作物,從傢具的積灰来看,主人很少來此居住。
一坐下,馮老就解釋,本来想請你到通縣的新家去的,但那裡交通不便,所以只有请你来老屋了,説罢,拍了一下膝盖道:“哎呀,你電話里托我寫一幅“半空堂”的匾额,我寫好了,忘记带来,等你下次有机会来通縣,我给你吧。”
三句不離本行,馮老說完客套話,就把話題轉到《紅樓夢》上面去了,那时红学界正在为一塊“曹公諱霑墓”的墓石激烈爭論。
起源是這樣的,一九六八年北京通縣張家灣村,有一個叫李景柱的青年,在清理無主墓地時,發現一塊鐫刻粗糙的青色基石墓碑,上書“曹公諱霑墓”,右下角還有“壬午”二字。李景柱讀過一些書,雖知道曹霑就是曹雪芹,但當時是文革期間,所以也沒把它每當作一回事,只是撿回家,放置一旁。
到了一九九一年,張家灣村政府計劃建造公園,李景柱知道後,將墓碑無償捐出,一九九二年七月,新聞報道了此事,立即引起了海內外紅學界的巨大震動,一時紛爭四起,各不相讓,文物鑒定家秦公認為是假的,并說出理由,紅學大家周汝昌,也說是假的,并力舉文獻,層層駁斥…… 但馮其庸則對墓碑則持堅決肯定態度,他說曹雪芹晚年,過著如敦誠、敦敏詩中所描述的“日望西山餐暮霞,舉家食粥酒常賒”的窮困日子。最后為躲避債主,跑到張家灣村以前的僕人家裡,最后竟終老於斯。那天馮老不嫌其煩地,將在自己新出版的關於“曹雪芹墓石目见记”的內容和觀點重述了一遍,從口氣中聽出他很堅持自己的見解,對反對意見似乎很氣憤。講完此事,他又說前不久謝稚柳先生來京,談及此事,謝老也支持他的觀點……
適才查閱網上,對於那塊墓石的爭議,至今尚無定論,這也算是紅學史上的一段風波了,和上世紀六十年代初——“京華何處大觀園”的爭論一樣,給後人留下一段話柄。
記得那天馮老的話題全在這塊墓石上,還容不得你搶嘴,轉移話題……
二零零九年我去北京觀看嘉德拍賣,巧遇上眇翁表哥,他正受朋友委託,用國外引進的先進印刷方法,將名人照片放大制成油畫,幾可亂真,他在北京和深圳兩地,為許多名人免費製作,得到好評,他要我陪他去見馮其庸先生,想為他也做一張。
自從上次聽馮先生聊了他的“曹雪芹墓石目见记”之後,不管在國外還是國內,我時有電話向他請教。他總不嫌其煩地回答,有一次我在電話裡問他“姚黃”一名的出處,他馬上告訴我,“姚黃”、“魏紫”兩種牡丹花的出典,又有一次在電話中請教他“西府海棠”的來歷,他也馬上作了回答,還簡述了“西園雅集”的故事……
眇翁表哥的打算,合了我原本也想拜見馮老,向他索取“半空堂”題詞的計劃,於是馬上給馮老撥了電話,話筒中傳來他孱弱的聲音:“我最近身體欠佳,血糖忽高忽低,跳躍很大,醫生要我臥床休息,一般不接待客人了,既然你從國外回來,到趟北京不容易,就約定明天上午十點鐘,來我通縣的家裡吧,但我精力不濟,只能和你聊一刻話。”
第二天一早,我買了鮮花禮品,和眇翁表哥租了車,準時趕到通縣。
馮老的新家是一座四合院,式樣酷似清人孫溫泉《紅樓夢》繪本裡,榮寧兩府中某一個院落,這也許是馮老自己設計的,頗有趣味,這畢竟是紅學家的宅第,不同凡響。
踏進客廳,馮老偃臥在大沙發上,見我倆進門,掙扎着起來招呼,此刻,看到他的病容,我不好意思再講索求題匾額的話了,便讓眇翁表哥先講他制照片的事——
眇翁開始滔滔不絕地介紹製作照片的先進技術,并出示作品的照片,這是啓功,這是季羨林……當展示到文懷沙的那張時,馮老突然眼睛一亮,從沙發上坐起來,大聲說:“哎呀,他是什麽人呀,他現在在電視上吹噓一百多歲,受政治迫害,完全是胡編的,我看着她上手銬被公安局抓去的,他睡人藝女演員的爛事,圈內人誰不知道呀!我一九五四年來北京,肚子裡一本賬清清楚楚,現在我有病,沒有精力,否則我要原原本本把它寫出來……”
“不,文老他……”眇翁收回照片,想作解釋。
馮老沒聽他講完就躺下,生氣地對我揮揮手說:“小王,我累了,要休息,你們請回吧!”
馮老突然下了逐客令,氣氛變得十分尷尬,我一時語塞,只得訕訕起身,向他說幾句寬慰的話,揮手告別。
走到門外,馮師母追出來,用鄉音跟我說了幾句老頭子病中脾氣不好的歉意話,我表示理解,請她不必介懷。
馮師母一直把我倆送到大門口,臨別還說等馮先生病好些,歡迎你們再來!
馮先生一病多年,期間我也再沒有去過馮家,也不敢跟他通話,以致我“半空堂”匾額的題詞也成了烏有,今次聽聞馮老大去的噩耗,勾起點點迴憶,敲鍵成文,聊作對先生的送別!
二〇一七年一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