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法
昨晚做了一个梦,一个非常恐怖的梦,梦见自己走进一个陌生的房间,里边有一张双人床,床上和地上躺着四具尸体,正感惊恐,发现虚掩的门房缝里有双眼睛在闪眨,我推门追出去,一路猛呼:“追杀人犯……追杀人犯……” 隐约间看见有一个穿太平军衣衫的人在逃窜。
从噩梦中醒来,一阵惊悸的心跳平息后,联想到此梦会否预兆双亲的健康。
家父过年已经九十五岁了,家母九十三岁。虽近年家父反应缓慢,时有健忘,家母听力下降,但生活尚能自理,不需讨人过多手脚,只要请钟点工阿姨煮饭洗涮而已。家父二十一岁,家母十九岁就结婚,老俩口子虽时有绊絆磕磕,但风风雨雨,相濡以沫,一路走来,已有七十七年了。当年住在一条里弄的老人纷纷谢世,双双全全的,唯有他俩。
家父常说,他一生经历过五面国旗, 出生时是五色共和旗,不久张勋“丁巳复辟”,挂了几天龙旗,接着是青天白日旗,后来又是太阳旗(其中还没有算汪伪的旗帜),最后是五星红旗。
这些年常有人来问家父有何长生法术。家父只一句话:“我平生不害人。”
此话外人听来似平淡无奇,但我们知情的子女所知,这“平生不害人”几个字包含了多少辛酸和委屈。
上海沦陷时,一次过外白渡桥,家父为了逃避给站岗的日本鬼子鞠躬,企图从他身后悄悄溜过,结果被抓住,狠狠打了一顿。一气之下,家父回到故乡无锡,在黄婆墩的一个税卡上当职员。抗战胜利后,回到上海,他的堂姐夫因是杜月笙的亲信,介绍他去拜
家父有位好友,是上海北京路五金行业中的阔小开,因年轻贪玩,向人买了一支没有顶芯的手枪。文革时,外调人员要他在准备好的材料上签字,证明此人要暗杀共产党,家父不肯,屡次纠缠,被抓去关了一阵,放出来时,屁股被打得卫生裤和血肉粘成一块。事后他对我说,虽皮肉受苦,但问心无愧。
文革时,他在无锡黄婆墩税卡当职员的经历,被诬成土匪私设关卡,严加审查,也要他交代同伙,家父也守口如瓶……当然为此付出的代价,是需要勇气的。
工商业改造后,家父被分到上海卷烟厂技校当老师,一次去食堂吃饭,天上有一架飞机经过,家父无意吐了一句英语,不料被旁边的一位积极分子听到,文革时被指为隐藏的很深的反革命,又履受折腾。其中一件小事我在《父亲凄惨的笑容》已经写过了。
自懂事时起,家里的规矩是要等父亲下班回家一起吃晚饭,我最难忘的是每当家父拿起筷子,端起酒杯,总要轻轻地叹一声:“知足常乐,能忍是安。”
现在想来,这是一句多么包含辛酸的感叹啊!
今年春节,我在悉尼,二老在上海。早上噩梦醒来,去电问我二姐,告知双亲安然无恙,心头为之释然。
运笔至此,我突然想起西方某先哲的一句名言:“当你理解你父亲的时候,你的儿子开始不理解你了……”
唉,人生啊,我叹息一声,轻轻搁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