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 半杯水
待到交接房子时,我去现场看完后傻眼了。按中介公司的要求房子已经被前租客还原到了毛坯房状态,除了厨房厕所能立即使用外,其他装修一概没有。既没有电灯,也没有地板,连窗帘轨道都被拆除得一干二净。我本以为能立刻搬过去住,现在发现愿望落空了。
我向Pieter打听哪里能找到公司装修房子,岂料Pieter像看外星人似的看着我说:“你买房子了?是别墅吗?”
我不知所措的摇摇头:“租的,公寓楼。”
“你的房子有多大?”
“两室两厅,九十多平方吧。”
“那你干嘛找装修公司?” Pieter吐了口气说,“我还以为你突然发大财了呢。”
“不找装修公司,那怎么装修房子啊?” 我也觉得Pieter像外星人。
“自己干啊。像你这种房子自己铺个地板,刷刷墙就可以了,容易得很。你们家以前没装修过房子?”
“在中国没有人自己装修房子,都是请工人干的。”
“我们荷兰人喜欢自己动手,请工人贵得很,又慢,不如自己DIY随心所欲。” Pieter看我越听越发怵的样子说,“别担心,我帮你一起装修房子,放心吧,顶多三四天就搞定了。”
我将信将疑,Pieter却兴致勃勃。 他让我测量每个房间的长宽,然后带着数据和我一起去店里采购,我们买了地胶板,窗帘轨道,电灯、油漆等各种材料和工具。Pieter换上了一条洗得发白的背带牛仔裤,裤子上依稀看得见各种颜色的油漆,一看就是“久经沙场”的战袍。我们趴在地上把水泥地打磨了一遍,然后他演示给我看要怎么铺地胶板。待他解释后我发现也没多难,我就负责铺大面积直线部分,他负责边角等需要切割的部分。除了趴得腰酸背疼外,工程进展得倒是很顺利。装窗帘轨道就没那么容易了,这栋高层建筑全是钢筋水泥隔层,需要冲击钻才能凿孔钉钉子。Pieter从家带来的冲击钻很重,我连拿起来都费力,更别说举向天花板了,幸好Pieter承包了这项任务。我们花了三天时间把房间里的这些基础装修完成,然后从宜家买了些家具和软装。我虽然从来没装过家具,但是照着说明书一步步来貌似也挺容易,跟搭积木似的很好玩。
我觉得这部分自己可以独立完成,但是Pieter还是留下来帮我。“我说过你适合待在荷兰,你看你动手能力很强呢,像我们荷兰人。”
“真的吗?你还是第一个夸我动手能力强的人,以前周围人总觉得我什么活都不会干。家里人也不许我拿刀,因为我总会割到自己,你看我手指上还有一个很大的伤疤,自己割破的。” 我伸手给Pieter看。
Pieter 皱了下眉头,倒吸了口气说:“我很庆幸你没把自己手指切掉。”
“那天缝伤口我都没打麻药,” 我滔滔不绝的开始跟Pieter吹嘘我在医院里的“英勇事迹”,Pieter听得一愣一愣的,“缝完伤口我还去英语考试了……” 然而说到这里我一下子停住了。那个撞到谭天的画面瞬间浮现在了我眼前。
那天后来谭天还来看望我,那时我们还只是朋友,我们一起走了好久聊了好久,我手上虽然很疼,但心里觉得暖暖的。而这温暖的感觉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人生若只如初见,我和他一直停留在那温暖的昨天该有多好。
差不多去年这个时候我和谭天分隔两地,我想写一首《再次初见》的曲子,等着他回来时给他听。只可惜,后来我的曲子并没有再写完,我们也没有再相见。
时光只会往前走,人生再也不会如初见。
Pieter 他大概在等着我接着说,不住的打量着陷入沉思的我,可是我不想继续说这件事了。我站起身,给我俩都倒了杯水,递给他一杯:“歇会儿吧。”
Pieter接过水,神色有些踟蹰地说:“Lin,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如果你不想回答就不用回答。”
我有些诧异,因为我和Pieter相处这么久,我们说话一向随意,还是头一回看到他这么郑重其事的样子。
“你想问什么就问呗,干嘛这么神叨叨?”我呷了一口水,心里有些好奇他究竟想问什么。
Pieter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开口:“你是拉拉吗?”
我猝不及防,噗嗤一下把嘴里的水喷了出来,呛得直冲气管,咳得眼泪直冒,脸也涨得通红。Pieter心怀内疚的来帮我拍背:“对不起啊,你不想说就不说。”
我急着想要辩解,咳嗽却还是止不住,我急得连眼泪都咳出来了,才算渐渐平息到能讲话:“Pieter,你……你为啥觉得我是拉拉?”
Pieter一脸无辜地摊了摊手:“别激动,我只是好奇而已。你总是一个人,你一个人住,一个人搬家,一个人跑到外国来。好像没有男朋友,但你也不谈恋爱。”
我听得都要岔过气去了:“谁规定不能一个人到国外读书的,那留学生们大部分不都是一个人来的吗?”
“那大部分留学生来了都会谈恋爱啊,不像你,好像对这事不感兴趣。而且你从来不穿裙子,也不涂脂抹粉。”
我那岔走的气差点儿没能提上来:“你们荷兰三天两头的刮大风,我想穿裙子也得考虑会不会走光啊。不爱化妆怎么了,谁说女孩子一定要化妆的。” 我气呼呼的白了他一眼。
其实Pieter说得也没错,和谭天分手后我以泪洗面的时间居多,哪还有心思打扮自己。再加之荷兰不是风就是雨,我随便套件冲锋衣和牛仔裤更方便。
“可是连像我这样长得跟大卫一样帅的人,你好像从来都不看一眼。” Pieter不满的说。
“我哪有不看你了,我在荷兰看的最多的人就是你了。” 我以为Pieter在开玩笑,所以插科打诨的的回敬他,“我来这里谁也不认识,我跟谁谈恋爱去?
“你怎么谁也不认识了?你认识我啊。” Pieter莫名有些气鼓鼓。
“你不算。”
“为啥不算?我不是男人吗?”
“你是荷兰人。”
“荷兰人就不算人了?” Pieter 气急败坏起来,用他的蓝眼珠子瞪了我一眼,嘴角紧紧抿着很生气的样子。
我突然意识到他不是在跟我开玩笑。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当然是人……是男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措辞以免破坏两国邦交,“我是说你是外国人,不是中国人。”
“外国人就不可以和中国人谈恋爱了?”
”可以……当然可以…….但是我接受不了……”
“为什么?你不是自诩为世界公民吗?”
“我……”我张口结舌的难以驳斥,想来想去说,“你不会讲中文,用荷兰语吵架我吵不过你。”
“那我现在就去学中文,你以后用中文跟我吵架。”
我心里扑哧一乐,可是看到Pieter十二万分认真的表情,不敢造次,“你跟我吃不到一块儿,我爱吃中餐。”
“我爱吃中餐啊,从现在开始我每天吃中餐,再说你不是也爱吃奶酪吗?怎么吃不到一块儿了。”
我有点为难的不知道怎么跟Pieter说,我跟他文化不一样,生活中会有很多迥异的习惯和矛盾。比如就算他中文再好,也没法在我穿上绿如蓝的裙子时说一句“缥袖动风香,碧罗映水长” ,或者当我拉着他的耳朵说猪八戒时,他能接一句猪八戒最爱背媳妇儿吧…… 我气呼呼的憋出一句:“你太高了,我够不着你。”
Pieter明晃晃的蓝眼睛刚才一直不屈不挠,现在一下子暗淡下来了,他哭丧着脸,瘪着嘴委屈的看着我。如果他懂中文的话,此时一定想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看着Pieter垂头丧气的样子,我有点好笑:“你这一连串盘问,到底是想证明我是拉拉,还是你在用这样的方式跟我表白?”
“我想跟你表白,但是不太确定你对我是否有兴趣,我想你如果连对我都没兴趣,那么一定是拉拉。”
“哈哈哈…… ” 我没搞清这是一串怎样的逻辑,到底是极度自恋还是不够自信,“你很好,我很喜欢跟你做朋友,但是只是朋友。我也不是拉拉,我以前有过男朋友,跟他分手了我才到荷兰来的。我暂时还不想再谈恋爱,现在一个人挺好的。”
“暂时?那是多久呢?”
“我也不知道, 反正现在不想,顺其自然吧。” 我看见Pieter眼里有点死灰复燃的光,赶忙说,“我不想跟外国人谈恋爱,我只喜欢中国男孩子。”
Pieter彻底瘫倒在刚装好的沙发上,长叹一口气,捂住脸说:“这不公平,你有种族歧视……” 说着假装呜呜的哭。
我咯咯咯的笑起来,拍拍他肩膀说:“谁歧视你啦,我在荷兰就你一个朋友,你也算独断专宠。”
以往拒绝追求者时,我总是各种的为难和小心翼翼,对方难过,我也过意不去,能大笑着收场的还是头一回。Pieter把事儿提得一鸣惊人,我也回得啼笑皆非,问完了答完了谁也不尴尬。
为了抚慰Pieter略微“受伤” 的心,更主要是为了感激他帮我装修房子,我请他去鹿特丹最好的中餐馆太湖居吃饭。这家餐馆在这里开了十几年,可是作为鹿特丹本地人的Pieter居然没有来过。
Pieter迈进带着小桥和喷泉的前厅,走入装饰得古色古香的餐厅时,犹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不停的啧啧称赞。“这餐厅真漂亮,荷兰人开的餐厅里从来没有喷泉。”
“看来你还挺喜欢中国风装饰的。”
“我主要是喜欢你,才爱屋及乌。” Pieter直言不讳。
“你为啥喜欢我?” 跟Pieter说话的好处是可以直来直去,他不会认为被戳到痛处。
“你长得小小的很可爱,不像荷兰女生那么大个头。你很聪明,什么都会。你很爱笑,看见你我就觉得高兴。你还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中国人,你让我觉得中国是个很神奇的国家。”
“我觉得你是喜欢中国姑娘,而不是喜欢我。在中国像我这样的姑娘多的是,你去见见就不会觉得我稀罕了。”
“那不会,我还是会觉得你最好的。” Pieter真诚的看着我说。
“要不等你攒够钱了,我带你去中国玩吧?你只要有钱买机票就行,在中国的吃住我包了。不过去中国可一定得要坐飞机的,你必须先克服这个困难。”
“真的吗?” Pieter眼睛一亮,然后滑稽的摆出一副“You jump I jump” 的架势,说,“你陪我坐飞机我就不会怕了。”
“来,今天是为你中国行准备的第一步,学会用筷子吃饭。”
Pieter 喜滋滋的拿起筷子试图夹盘子里的牛仔骨,才发现原来并不能像我这样灵活自如,看着他笨拙的样子我忍俊不禁。不过他倒是聪明得很,试了几次夹不起来后,就一筷子戳进肉里,拿筷子当叉子用。
Pieter胜利的举着牛仔骨,没急着放进嘴里尝鲜,却冷不丁的冒出一句:“你为什么跟中国男朋友分手?”
我的心就好像那块牛仔骨,被他戳了一下。千万种情绪汇在心头,我不知道该从哪一条说起。
我思索了半晌说:“他不太爱我。”
“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你说不太爱是什么概念?” Pieter匪夷所思的看着我。
Pieter的问题正是我曾经的认知,我也以为爱只有0和100的区别,可是事实证明有些人只取中间值。
我指着我满满的水杯和Pieter已经喝了一半的水杯说:“就像这两杯水一样,我多他少,总也无法平衡。我不想只有半杯水,所以干脆连剩下的半杯也不要了。”
Pieter 继续戳着牛肉,默默的放到嘴里,直到把盘里的牛仔骨戳走大半后,他突然像发现秘密宝藏似的说:“或许另外半杯水他藏起来你没看见呢?肯定是这样。你这么好不会有人不全心全意爱你的,一定是他藏在你没看见的地方。”
“你真是个好人。” Pieter总是抱持着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善良和天真。我扬起嘴角,朝他微微一笑,眼底却结出一层薄薄的霜。
如果藏起来看不见,和没有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几年前看到的quote,
"The opposite of love is not hate, it's indifference.
The opposite of art is not ugliness, it's indifference.
The opposite of faith is not heresy, it's indifference.
And the opposite of life is not death, it's indifference" – Elie Wiesel.
Pieter真的不错啊。可是也许真的不合适。但他的出现对小溪来讲太重要了,算是上天派来拯救她过渡的吧。
看到水杯里那个水多,想起来我以前跟朋友开玩笑。一对儿新婚不久的同学,请我们去新家开party。我送了一个小礼物,是个小沙漏,里面装的是一种液体。握住瓶子下部,液体就会因为手的温度上升,进入上面的空间。我骗他们这是爱情测试器。看哪个人握住后液体上升得更快,就是哪个人爱对方更多。我同学先试了试,液体极速上升。然后我反转瓶子递给她老公,结果一点都不动。大家都知道是开玩笑,可我还是看到他们眼里一闪而过的惊慌失措:)爱情啊,真是患得患失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