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时分的Moon dance ranch,大部分日子都是被笼罩在晨雾之中的。
太阳刚冒出了地平线,把暖暖的红色和金色带到了宽阔的草坪上。几乎是同时,雾气从茂密的草地和镜面一般的湖上蒸腾而起,那些凌晨积起来的霜瞬间就化了。我一路沿着步道奔跑而下,路过向阳那侧的山坡,牛羊们都静静地趴着,注视远方,仿佛在欣赏日出的景色。
一切都变化得太快,亦或许是我跑得太慢了。每当我赶到湖边的时候,它已经从烟灰色逐渐变成了宝石蓝,丢一颗小石子进去,不一会儿就能看到鳟鱼破水而出,flapping几下。湖心深处总有三两条小船,已经开始了晨钓。
爬上湖边的大石头再回头看主楼,露台上已经铺满了阳光,它看起来就像某些红酒包装上的古老庄园那样庄重而完美。
沿着湖边的景观道可以一直走到马厩,推开虚掩的角门,里面是整整齐齐的四排马厩。主体油漆成了深红色,白色只用来勾勒屋顶、窗台和大门的边。这里都是有暖气供应的马厩,为了保持空气流通它们并不密封,所以马儿们晚间都需要穿上保暖的背心。不然呢,它们身上的毛会变得很长,很不好打理。
看护马厩的墨西哥小伙子叫Angel,隔着老远我就能看到他一口明晃晃的白牙,知道他在对我笑,也知道他会重复说一句话:“Miss,你不用每天都这么早过来。”
我喜欢推开马厩大门时的那种阻力感,从胳膊一直传递到大腿;也喜欢马儿们听见动静你一声我一声的马嘶,欢快的,急躁的,催促的。
“别吵,”我和angel一人从一头开始,批评它们:“总得一个个来。”
掀了背心,套上散养时用的笼头,一手牵一匹慢慢悠悠地走出去,送进放养的那片草地。在那儿,它们自由地走动,寻找新鲜的青草啃食。
接下来,Angel就要打扫所有的马厩,每一个房间里铺上新鲜的草灰,食槽里装满食料,水桶里灌满干净的清水。我则像医院里的护士那样,对照着每一匹马的清单,在它们的食槽里添加各种多元维他命和补充剂。它们中的一部分,是常年寄宿在这里的,主人们定时过来训练马术,准备比赛。所以,它们得保持油光锃亮的皮毛,飘逸的马尾,当然还有精心编织过的马鬃。
我把工作之余的所有时间都花在了马厩里,不为别的,就为了不想跟人打交道。
当然,我不是觉得他们对我不好。和我以前工作的地方相比,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真诚简单,而且,他们中间有一部分是暑假回来打工的大学生。旺季的时候气候好,客人多,需要的员工也就多。等开学之后,他们会离开牧场返回学校去上课。年轻人,工作再繁忙也消耗不完他们的精力,在牧场这个相对闭塞的环境下,来来去去都是游客,能固定就这么些人,他们的感情生活也就不得不在自己人中间自产自销。
起初的时候,我和Carter打交道比较多。毕竟,他是负责安排工作的小老板,我在什么都不懂的情况下肯定是需要经常找他。于是,我发现Clare对我便有几分小小的介意。感觉到了她的态度变化,我赶紧找了一个机会找她谈了一下,明确地告诉她:我不是来找男人的。
Clare被我这么直白地一揭开,有些脸红。
她说,其实她知道,毕竟,是真有事情找Carter还是找借口趁机去接近他,她能看得出来。只不过,从她自身的感受来说,Carter对我比对其他人都来得好。她还敞开了告诉我,他们俩都是这里长大的孩子,虽说差了几岁,但都在一个学校上学,一辆校车接送。Carter大学毕业后也在外州玩过几年才回来这里定居,他们再重新联系上的。据她所知,认识的朋友里就有几对差不多经历最后成了,她也有这个愿望。
“他去年就过了31了,”Clare低声道:“快要安定了。”
老实说,我还挺羡慕她这种单纯的。但是,我还是没有忍住对她说:“你们最后成了当然好,肯定是非常special的。但是,万一不成你也不要太往心里去,美国这么大男生这么多,有机会出去瞧瞧你就会发现,适合你的人远远不止这一个。”
Clare点点头,我知道她是出于礼貌而不是真的认同。
牧场里最热门的项目,是日落山谷骑行。尤其是彩霞漫天的黄昏,有技术的客人可以纵马在山谷里奔跑full loop,最后半圈的马道沿着Jade Lake的shoreline,能看到整片湖水倒映彩霞的震撼画面。不太会骑马的客人就走half loop,也就是湖边的这一小段。
遇到气温比较高的日子,被狂奔过的马儿们是不能立刻回去休息的。由于气温再加上剧烈运动过,它们的胸口和大腿上的血管都会pop出来,心跳飞快,需要经过一段时间的很好的cool down才能回去吃饭,不然吃了饭会吐。
我最喜欢干的活儿,就是领它们去cool down。若是性格温顺的,我就骑一匹,牵一匹慢慢在马道上绕圈。若是比较油滑的,我就得牵着走,中间还要威逼利诱加强迫。这个工作会误了饭点,大部分人都不爱干,而我,就冲着能避开人最多的时间段吃饭,也愿意主动承担下来。
这天,我遛完了Maya把她送回马厩再去小餐厅,竟然发现里面挤满了人。
“Terri,”Carter冲我招手,说:“等你半天了,我们在商量下周一的集体活动。”
我愣了一下,暗道不好,怎么牧场里也搞团队建设活动?
Clare站起来对着我撇嘴:“Terri总是躲着我们。”
“就是就是!”“我好像没有跟她说过十句话呢!”
大家都跟着嘀咕:“都这么久了,好像还是陌生人。”
我瞪了Clare一眼,看到Carter坐在中心的桌子上,便挤过去把他推开一点儿挨着他在坐下,对大家说:“我妈妈从小教育我,少说话多干活,祸从口出多说多错。所以,我尽量在遵从她的教导,并非在躲着大家。如果产生了什么误会,绝对只是文化差异,没有别的。任何时候,你们想跟我说话,我都会很高兴的。”
“正好,今天大家都在,你们若是有想问我的,随便问。”我大大方方地看着他们。
角落里的一个男孩子率先开口道:“你是同性恋吗?”
“不是。”我忍不住想笑:“像箭一样直。”
“那你有男朋友吗?”
“在旧金山工作的时候,”我说:“有过。”
“你们怎么认识的?”“他也是中国人吗?”“是你的同事吗?”
我的视线扫过他们所有人,问:“你们真想知道?”
“Of course!!”
我转头看了看Carter,低声道:“Get me a beer.”
Carter去储藏室里拽了一箱啤酒,大家都涌过来拿了一罐,顿时热热闹闹叽叽喳喳的,感觉像是在过节。重新回到位置上,他们一个个都好奇地看着我,一脸有求知欲的模样,突然让我想起了电影里Nemo的爸爸给那些小海龟讲故事的画面。
“他叫什么名字?”Carter率先问我。
“Jason.”
我顿了顿,接着说:“Jason和我在同一栋大楼里上班,只不过,是不同的公司。当时,是我的一个同事跟他的一个同事是好朋友,想介绍我们俩认识。她对我说,这个男生有些书呆子气,但是很可爱,长得帅人也好,问我是不是感兴趣。我当然感兴趣,于是,我们安排了一个中午,见一面一起吃顿饭。”
“那次见面,我们俩聊得很投机。”我慢慢地回忆:“尽管他不是中国人,但是我们有很多共同的爱好,喜欢同一个歌手,喜欢同一个电影,等等等。反正,第一次约会大致能聊到的话题和深度也就是这么多,你们都懂的。吃到一半的时候,他已经在跟我约第二次见面的时间了。”
“那天,他带我去吃的是中国菜。结账的时候,服务生送来两个fortune cookies。”我解释了一下道:“就是一个空心小饼干,里面藏着一张纸条。纸条上会写几句模棱两可的预言,后面还有一串幸运数字组合,可以买彩票用的。”
他们纷纷点头,表示都拆过这样的cookies。
“他拆了饼干后读了一下纸条,脸色立刻就不太对了。”我接着说:“当然,他没有对我说什么,付钱后就跟我一起回去上班了。让我觉得很意外的是,他第二天发来短信,取消了我们之前约定的第二个约会。我始终想不明白是什么原因,抓心挠肺地想找他问一问。能不能继续约会并不重要,我就想找到答案。终于有一天,我下班的时候在电梯里遇到了他。”
“Jason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告诉我,是因为饼干里纸条上的字。我就更不懂了,难道说纸条上写着不要跟Terri约会?他说不是,纸条上写着:You are not with the right person in your life.”
听众们一片哗然,我举手示意他们安静,接着道:“那个时候,他对前女友还有几分感觉,所以当他拆开饼干看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真的觉得这是一个命运给他的暗示。偏偏就是他分手后第一次跟女生约会,幸运饼干给了他这句话。冥冥之中,肯定意味着什么。于是他对我说,很抱歉啊Terri,虽然我真的很喜欢你,但是我不能跟你继续约会了。”
Carter忍不住插嘴问我:“他真的信了一块饼干说的话?”
“对啊,他是真的信了。”我一口气灌下了差不多半罐子的啤酒,说:“可是你应该有经验了,什么‘对不起啊Terri’‘很抱歉啊Terri’,是挡不住我的。”
Carter对我咧开嘴笑,也仰头喝了一口啤酒,说:“那是,历历在目。”
“我问他,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能猜出那张纸条上写的幸运数字,他会不会认为这也可以算是一个命运的暗示?Jason很怀疑地看着我,说,如果五个数字里面你能猜中两个,我就认。”
听众们着急慌忙地问:“你猜中了吗?”
我抬起手来比划了一个数字:“我猜中了四个。命运的安排。”
“哇!那真的是命运的安排!”“你怎么猜中的?”“真的假的?”
我慢慢地喝完剩下的啤酒,一把捏扁了罐子,随手丢给Carter,大声说:“你们傻呀!那串数字写在纸条背面,他读纸条的时候我看得可清楚了!”
大伙儿笑得前仰后合,我趁机说了句我饿了,就躲进了厨房里。出来的时候大部分人都散了,只有Carter还在门口抽烟,见到我示意我过去跟他坐一会儿。
“Terri,你为什么要到我们这儿来?”Carter没头没尾地问我:“What are you looking for?”
我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他:“Change.”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