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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小蛮最不喜欢去老陶阿婆家抄水电表。
老陶阿婆家在大院子的最深处,门口摆满了各类花草还有两个大鸟笼,挤都挤不进去。那两只臭鸟“孙二娘”和“尤三姐”也都不是温良之辈,也或许是钟小蛮用飞镖丢过它们俩,于是结下梁子了,老远见到她就是一场口水战。
钟小蛮也不喜欢老陶阿婆。
她用飞镖飞孙二娘和尤三姐那次被她撞个正着,老陶阿婆健步如飞地走过来伸出枯枝一样的手抓了她手腕拖进黑漆漆的屋子里,拔下头上的簪子就狠狠地扎向她的小手。钟小蛮吓得放声尖叫,可是老陶阿婆的气势恢宏落手却极轻,扎完后不疼不痒,手背上只有一个粉色的小点子。
钟小蛮惊吓过度,端着手腕哭得撕心裂肺。老陶阿婆哄了她几句后从冰箱里拿了根雪糕递给她,她看了看牌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抽抽噎噎地坐在藤椅上拆开慢慢地舔。
老陶阿婆平时不让人进她家门,十几年邻居都不太知道她家究竟什么样,钟小蛮到底压制不住好奇心,一边舔雪糕一边眼珠子乱转四下打量。
屋子里的东西特别杂乱,不过看着都是好东西,老红木的家具做工精细,床上铺的垫的椅子上靠的都是特别讲究的布料,显贵气。墙上很多很多照片,泛黄的黑白照,清一水的古装戏剧照,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都有,最大那张是钟小蛮最喜欢的装扮,满头珠翠的还有球球,背上插很多面小旗,功架搭得特别好,英姿飒爽。
钟小蛮吃完雪糕,老陶阿婆绞了块热毛巾,对她招招手让她过去,她便过去站在阿婆面前让她擦脸又擦手。
“头发都乱了,”阿婆伸手摸摸她散开的马尾,说:“给你梳一梳。”
钟小蛮指了指照片,问:“那个是貂蝉么?”
“怎么会是貂蝉呢?”老陶阿婆手上用力拽一下她的头发,说:“那是梁红玉,《战金山》。”
“我喜欢她头上的球,”钟小蛮说:“还有那两根花翎太漂亮了!”
老陶阿婆用手指摩挲一下她稚嫩的脸蛋,问:“阿婆有,给你戴上玩玩要不要?”
“要,”钟小蛮兴致来了,赶紧点头:“有小旗可以插背上么?”
“没有了,只剩下一点头面东西,”老陶阿婆起身来,撩了帘子进里屋去翻腾一阵子,抱了个大箱子出来说:“剩了十分之一都不到。”
钟小蛮站着翻箱子里的东西,老陶阿婆手势熟练地给她绾起头发到头顶,然后梳了个最简单的古装头,对她说:“别动了,我不给你真的贴片子,摆一摆用人字条和水纱定位,不稳当的,你千万别乱动。”
钟小蛮立时不敢乱动,由着阿婆给她贴了七小弯,然后戴线帘子,再用水纱简单固定一下后直接就在片子上插泡子。钟小蛮指着箱子里的红球,说:“我要戴花球!”
“重的都戴不了,”老陶阿婆拿了个海星蓝的绢花系列,说:“只能挑最轻的给你摆个样子。”
顶花、纂围、腰箍和后兜都上去后,钟小蛮看起来就很象那么回事了。老陶阿婆摆了大镜子在她面前给她看,钟小蛮吸了口气:“真好看!”
老陶阿婆不说话,眼睛盯着钟小蛮,可眼神似乎穿过了她的小脸,看向不知名的地方。她的手下意识地在钟小蛮脸上轻轻地抚摸,柔和又珍惜的态度。
钟小蛮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触碰头上的发饰,探究地看着老陶阿婆的表情,低声问她:“那个梁红玉,就是你演的吧?”
老陶阿婆一脸慈祥的笑,点头:“曾经,我也是刀马旦的新秀,《战金山》是我的成名之作。”
“墙上都是你的照片?”钟小蛮歪着头,问她:“看着不像你。”
老陶阿婆站起来摘了一幅照片下来递给钟小蛮,说:“太小了,看不清楚。”
钟小蛮仔细对比一下,觉得应该是同一个人,哪怕其他都变了,这闪着精光的眼神却是一模一样的。原来,鸡皮鹤发的老陶阿婆,当年也是绝代佳人。她记得奶奶略略提过,说老陶当年是惊世骇俗的美艳。她猜奶奶应该是知道底细的,可是从未告诉过家里任何一个人,即便有人问起,奶奶也是摆手:“说不得,说不得。”
老陶阿婆有两个闺女,大凤是捡来的,确切一点是有人丢在她门口的弃婴,二凤是亲生的。二凤身上没有一点老陶阿婆的影子,三天两头跟大凤站在院子中央对骂。奶奶听到了就出去喊:“回去骂去!院子里有孩子,听了像什么话!”老陶阿婆是不管教的,她只管坐在藤椅上孵太阳,手里夹一根烟,眯着眼睛一口接一口地抽。
大凤二凤住一个院子,但是不跟她们的妈一起,另辟出去分开住。她们之间关系很差,但是都对老娘格外孝顺,推进推出地领她尝遍上海滩上各家饭店,还亲力亲为地给老陶阿婆洗脚剪指甲。钟小蛮对她们没有什么意见,就是觉得孙二娘和尤三姐被她们带坏了,见人就骂的习惯很不好,什么破鸟!
作为大院子里的第三代领军人物,钟小蛮受到广大人民群众的喜爱。二凤喜欢抱她出去买各种零食哄她叫自己亲妈,恨不得她是她生的女儿。时不时她会盯着钟小蛮看,然后对老陶阿婆说:“姆妈,你看像不像,小蛮应该是你生的才对呢!”
“呸!”老陶阿婆啐她:“哪里像?你嘴巴关紧点,这种话说了干嘛?触孩子霉头!”
钟小蛮从来没觉得自己会像一个丑老太婆,可今天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手里的相片,也忍不住问:“阿婆,我像你不?”
“不像!”老陶阿婆伸手开始给她拆发饰,说:“没一点搭界的地方。你赶紧走,以后再弄我的鸟,我真扎你手!”
自从那次以后,钟小蛮再也没有去过她家,当然也不敢再招惹孙二娘和尤三姐。
可是,抄水电表她躲不了,该去还是得去。
这回,老陶阿婆没有让她等在门口,而是叫她进去坐下等她看表。钟小蛮再次打量了一下家里的摆设,看到五斗橱上搁了根唱戏用的红马鞭,挺小巧的那种,擅自就拿了,对着镜子舞得不亦乐乎。她特意去问了奶奶刀马旦是什么角色,奶奶看到电视里演穆桂英挂帅就喊她过去瞧。钟小蛮曾经拿了鸡毛掸子跟着电视里的穆桂英学趟马,可是到底兵器不称手,就是不如拿真马鞭有味道。
老陶阿婆出来后看到钟小蛮对着镜子在卧鱼,忍不住笑出声来,过来给她纠正了一下姿势,说:“右手搁脑袋后边儿,对,左手背贴住腰,别急,慢慢拧,可别拧断了腰。”
钟小蛮到底年纪小,身体柔韧性好,摇摇摆摆地几乎都成了。老陶阿婆叹息一口拉她起来,说:“咱们不弄这个,一会儿伤到!唉,难为你还真能卧下去。”
“再练练应该就成了,”钟小蛮问她:“阿婆你以前可以卧很久吧?”
“很久。”
“很久是多久?”
“久到满戏台都是人家丢上来打赏的大洋和金戒指。”
“都是扔给你的?”
“是啊,滴溜溜地满台滚。”
“为什么要扔?”
“因为他们太激动了,兜里大洋扔完了,拔下戒指就往台上丢。”
“那你是名角?”
“不是,那时候刚起来,我们的戏班子又不是很有后台的那种,还没来得及成名就不唱了。只能说,在上海滩上混到一个小有名气崭露头角的地步,很短很短就结束了。”
“为什么不唱了?你不想成名角吗?”
“唱戏的哪儿有不想成角儿的?”老陶阿婆说:“水表16个字,电表23个字,你先写下来,一会儿我忘记了。”
“那干嘛不唱下去?”
“命呗!”老陶阿婆看看墙上的照片,说:“就是这一出《战金山》演完,没两天,来了一院子当兵的,围死了我们戏班子,扛来十个箱子,说有个大人物给我下聘。”
钟小蛮一脸紧张,问:“谁啊?”
“你别问了,”老陶阿婆说:“是国民党的。”
“然后呢?”
“然后我就不能再登台唱戏了。”
“你就只能嫁给他了,是吧?”
“我没有嫁给他,”老陶阿婆伸手摸摸钟小蛮的头,问:“你害怕听吓人的故事吗?”
“怕什么?我已经上中学了!”钟小蛮很肯定地说:“你给我讲吧!”
“在出嫁那天,去他家的途中,我的婚车被劫了。”老陶阿婆淡淡地说:“司机保镖连同他本人全都被枪杀了,一个没有剩下。”
钟小蛮吓得跳起来,问:“警察呢?!”
“还没有解放呢!”老陶阿婆说:“只有流氓,没有警察,我被蒙住头抓走了。一个不讲道理的坏人遇上另一个不讲道理的坏人,谁凶谁狠谁就赢了。”
“抓了之后呢?你怎么逃出来的?”
“没有逃出来,”老陶阿婆说:“逃跑就是死路一条,我二十岁都不到,不想死。你想想,一个唱戏的丫头,没有靠山没有钱,跟谁说理去?”
说着,她起身来从五斗橱的抽屉里拿出来一张黑白照片,递给钟小蛮,说:“这是我不上妆时候的照片。”
钟小蛮接了,看得两眼瞪得溜圆。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她终于明白美得惊世骇俗是什么意思,也能理解为什么会发生这样抢婚的事情。老陶阿婆有很多照片,她奶奶就没有几张。拍照片在当年也是件奢侈的事情,不是谁都可以想怎么拍就怎么拍的,她猜阿婆跟了的那个人肯定不是平头老百姓。
“我跟着掳走我的人过了几年太平日子,”老陶阿婆说:“然后国共两党内战全面爆发,他在一次去南京的路上被人开枪打死在车里,几乎跟他当年打死别人一模一样。”
钟小蛮的身体有些发抖,说不清楚是激动还是紧张。电视里的战争片看得多了,可她从未想过在自己身边有人经历过如此血腥的场景。
“知道消息后我就拿着我的积蓄跑了,”老陶阿婆说:“跑到苏北的盐城投奔亲戚,躲了很长一段日子。再后来又嫁了一个当地人,本来说好留在那里的,可是他家祖上是地主,解放后被打倒,不得已我们又跑回上海。到了上海没有多久,我生下了二凤。我们不停地搬家,最后辗转搬到这个地方落下脚,可是还不到两年,他也死了,病死的。”
钟小蛮捏紧了照片,一言不敢发。
“跟我在一起的人都是要倒霉的,”老陶阿婆慢吞吞地说:“回去吧,故事听过了,以后你也不要经常来。”
钟小蛮听话地站起来,放下照片后默默地走出去。
老陶阿婆永远都是老陶阿婆,独自一个人在藤椅上孵太阳,手里夹根烟,慢慢地吞云吐雾。看到钟小蛮,会对她笑笑,提一句:“放学了?”钟小蛮会乖乖地喊一声“阿婆”,然后回家去写作业。
再过了若干年,老陶阿婆过世了。
钟小蛮听奶奶说,她也没有什么大病,老熟了睡过去的,是有福气的老太太。
钟小蛮想起老陶阿婆在院子里孵太阳抽烟的姿态,好像是她童年成长的背景画,天天看见,却未曾去深思过。
苦难和沧桑将她磨成一个紧密的茧,再也不曾羽化成蝶。
鹞子翻身的刀马旦身段早就被所有人遗忘,曾经的繁花似锦五彩斑斓也被生活颠沛散落了去。
她是岁月的浮光掠影里一个孤寂的灵魂。
流年暗换,时光辗转,人心寂寞依然。
吴晓波这样写:人间所有的遭遇,一半是诗意,一半是苦难。
你将历尽沧桑,我已竭尽绵力。
(完)
不过,妹妹以这篇为开头,也可以写个小蛮的长篇:)
我奶奶的姐姐,从我记事起,就是一个老眼昏花的老太婆。养的孩子都没什么出息,孙辈里面还有两个是弱智。每年过年爸妈带我去她家里拜年我都很不情愿--谁喜欢在一个黑洞洞的房子里和一个基本瞎掉的老太太唠嗑呢?
到我快上大学的时候,我才听我奶奶说,她姐姐的眼睛是年轻的时候看小说,尤其是红楼梦,看坏掉的!我听了惊的真的跳起来。奶奶说她姐姐当年是一支花,识文断字的小姐;城里孔家公子迎的亲。可惜奶奶家姓孟,孔孟联姻,在新社会简直是铁证如山的罪过。各种灾难下她的眼睛终于瞎了;孩子娶不上老婆,最后找一个有点糊涂的女人,结果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先天弱智。。。。。
像瓶子说的,我们周围都有好多故事,只是好多都湮没了,在我们记住之前。
这个故事我觉得用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娃娃来带出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感觉挺好的,也不知道这种感觉对不对,所以试一试水。
阿婆尽量减少了成人故事的血腥与残酷,来讲给小姑娘听。一来满足她的好奇,二来也满足自己的诉说欲。
个中滋味,还是基本上空白留给大家去想象和体会了。
你突破了原有的风格,让读者看到更多的可能性,赞!!!
瓶子,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