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池塘生春草
“嘟嘟嘟。。。”桌上的电话又响了。
正在浏览中文新闻的我看了看来电显示。外线。于是,待电话再度响起,才抓起听筒说道:“医学免疫,投资者关系部。”
按规定,电话响第一声就该回答。标准问候该先说”你好”,还要来句”我能为您效劳吗?”,但每天在接过七八个电话之后,尤其是回答完投资者一些极有特色的提问(比如:你建议我继续买进吗?)后,我便进入了更简洁,也更本色的问候模式。
“我是RD,方便讲话吗?”RD是我在猎头公司的联系人,医学免疫的职位当初就是他帮我联系的。我公司和手机的号码他都有,但以前找我他从没直接打到公司过。
“RD,我过五分钟给你打回去。”我能想象出RD此刻正在皱着眉头。可谁让他打公司电话跟我谈换工作的事呢。但从RD的角度想,谁让你在公司干了这么久,连个能打隐私电话的地方都没混到呢?
RD嘟囔了一声,挂了。
我站起身来,把手机塞进口袋,从自己位于马里兰盖彻斯堡医学免疫大道101号六楼标号42B的工作间里走了出去。医学免疫大道是医学免疫总部所在地,为了吸引这家全美有名的制药公司在本市投资建厂,州市两级政府不但给予公司在税务,用地上的优惠,而且干脆用公司名称为街道命名。大楼里有上千名员工: CEO,财务总监及投资者关系部,全都驻扎在大楼顶层-第六层。每天上班,在电梯里伸手按下”6”,有时会引来人们关注的目光,这会使我的虚荣心得到短暂的满足。但走出电梯,在自己的工作间坐下,我便会为刚才心里的那丝虚荣感到惭愧:顶层的工作间和顶层的拐角办公室毕竟是两码事。
绕过几间办公室(包括本的那间,要是没这家伙,坐在那里面的人从一年前开始就是我了),前面是电梯。下到一楼,来到门外一看,为吸烟人专门修建的凉亭里恰好空着。我走了过去。这儿的人有个默契:如果只是抽烟,亭子里挤上四五个人也没关系,但如果有人在亭子里打电话,后来的便不会凑过去; 无论打电话的人是否在抽烟,都会让人家打完再说。
谁没些个秘密呢?
我在亭子里面朝来路坐下,掏出手机。时间刚过四分多钟。找出RD的号码,便拨了过去。
“RD,抱歉。刚才说话不方便。你怎么打我公司电话?”
“拨错了。现在方便吗?”
“嗯。怎么了?”
“上回你让我帮你留意。现在想法有变吗?”
“没有。”
“那好,现在我手头有个机会,非常适合你。还想往下听吗?”
RD讲话从来都这风格,绝少废话,而且没有低级猎头常使的那套令人一目了然和反感的伎俩,或者说,即使他使了也让人感觉不出来。这才是推销的最高境界(推销工作职位也是推销),但这类人也最危险:因为他一步步让你丧失警觉,被他牵着走。
“说来听听。” 我说。
“知道现在热钱都在哪儿吗?”
“在中国,还能在哪儿?我可没打算现在回去。”我知道RD不是这意思,但想开他一个玩笑,也将他一军,让他别把架子摆那么高。
“我是说在美国。。。好吧,听说过《国土安全法案》吗?”
“有些印象,是不是布什新搞的那个国土安全部?”
“差不多,不全是。现在热钱都在国土安保这一块。谁动作快,谁就能发一笔。有兴趣没?”
“接着讲。”
“911以后,国土安全部和其它联邦,州和地方政府在安全保卫方面的投入急剧增加,而政府警力和现有安保公司根本无法满足这些突如其来的巨大需求,所以新兴的私营安保公司便成了填补这一空缺的主力。我跟你介绍的就是做得最好的几家之一。”
“什么活儿?”知道是什么活儿,薪水和待遇便能猜个差不离。但问活儿,显得更职业,更大气。
“投标主管。直接对总裁负责。”
“有些意思。这样,你把公司的情况电邮给我,我看完答复你。”亭子外面有两三个人自觉地停在数米之外站定,但已在不时往这边瞅。
面子是互相给的。
我跟RD道了声谢,把电话揣回兜里,便把亭子给人家腾了出来。
午后的太阳正照在人的头顶。乍用手一摸,能觉出头发上有些温热,但身体余下的部分,在这首都华盛顿郊区的春天里仍被尚未远去的寒气缠绕着。公司大楼前方的人造池塘里前些天还漂着些薄冰,可再过几个星期,从别处飞来的野鸭野鹅又会和往年一样将这里点缀得热闹非凡,生机勃勃。”池塘生春草”,忘了是谁曾极力称道过这句五言诗的好处,以前并无深刻体会,但此刻面对着楼前的这一洼水,想象着春雨过后那里即将汇聚成碧绿的涟漪,岸周棕黄色的衰草也将变为一片绿茵,我不禁有些后悔刚才跟RD挂断电话时没表现得兴趣更浓厚些。
回到办公间没一会儿,我的老板本便来找我了。
“我听说弗雷德里克的厂子有道工序出了毛病,有批成品药报废了。 资产负债和损益表都有变动。你更新过数据库了吗?”
每月或每季度初的这个时候,本都少不了往我这儿跑。部门的数据库需要从公司会计部的软件系统中将上月或上季度的财务数据通过数据接口转移过来。而数据接口和投资关系部使用的数据库都是我数年前一手设计的。本进公司刚一年多,对具体的技术活不了解,也不感兴趣,但他拿的是名校MBA,因此一来便直接空降进了部门主管的办公室。
“我上午十点更新过一次。你什么时候听说的?”我看了一眼电脑上的时间:下午4点半。
“十分钟前派特里克告诉我的。” 派特里克是公司的财务总监, 和本是校友,也是本职场上的导师。
“会计部动作没那么快吧?”
“总之你得再更新一次,我需要一份最新的每股收益报表,派特里克等着看。”
“只要会计部能改完,我这边没问题。”
也许意识到刚才口气有点过,本转了个话题:“孩子还好吧?几岁了?”
“还行。四岁,上富兰克林蒙特梭利学校呢。待会儿我还得去接她。”
“是吗?。。。噢,走之前记得把更新的报表给我。”本扬了扬手,走了。
等把东西交给本和派特里克,再开车出公司的停车库,已经五点半了。女儿的幼儿园六点关门,六点还没接走小孩的家长,每晚到一分钟,得付给留守老师一美元的辛苦费。学校虽然离公司不远,且不用上高速,但现在是下班高峰期,谁知道呢?
车子上了道,汇入了车流和灯流之中,向学校方向时走时停。
初春的夜来得早,凉得也早,让下午刚刚沐浴过阳光的人们仿佛又回到了冬季。自从女儿进这个学校,我还从没因迟到交过辛苦费。不是心疼那钱,而是不想让轿小柔弱的女儿眼睁巴巴地瞅着别的孩子陆续被家长接走而自己孤零零地等到最后。女孩子心思重,不像男孩,没心没肺。这是妻子总结出的经验。前面那句我深以为然,证据来自女儿,当然还有妻子本人。但后面那句,别说我不敢苟同,就从妻子说这话的口气中我也还听出了一丝敬意,抑或是期许?要不那天怎么突然跟我唠叨起那谁的老婆又怀上了老二?
“嘀---”后面的车摁了一声喇叭。绿灯了。我点了脚油门,朝后面的车挥了一下手致歉。前面右拐,学校就到了,时间刚好。
我将车缓缓开进学校的车道,路右边是用铁丝围成的高大篱笆,篱笆里面是孩子们户外活动的游乐场:秋千,滑梯,沙坑,小火车,锯木屑,应有尽有。数小时前,孩子们还在这里呼朋引伴,老师们也趁机出来晒太阳,而现在却只有两三只瘪了的皮球孤单地滚落在一旁。
车子在指定的接送环道上停稳。后门刚一打开,女儿便从外面连爬带蹬钻进车来,爬上属于她的安全座椅。 她”叭”地一声把安全带插好,这才叫了一声:“爸爸。。。今天怎么这么晚啊?”
“有事耽误了。”对女儿来说,接她从来都该是我的头等大事。这个我懂。我刚想接过话茬,后车门被关上了。送晏晏上车的老师来前窗边。我摇下车窗,瞅了瞅老师,打招呼说:“西贝特小姐,你好。辛苦了。”
“郑先生,今天很忙吧?你很少这么晚来的。有人可不高兴了。”老师把头凑近,朝后座的方向噜了噜嘴。
“是,是。下次不了。”告别了老师,又下车检查了女儿的安全带,我便开始享受一天中最惬意的一段车程。
“晏晏,今天在学校好玩吗?”晏晏是女儿的中文名字。
“还行。”
“午餐吃得怎么样?妈妈给你带的炒饭吃完了?”
“没有,只吃了一半。”
“才一半?”
“莱恩中午带的是午餐盒。”
“那是超市买的,没营养的。”
“可我们班就数莱恩长得壮了。”
不行。得换话题。我点了点刹车,注意保持同前车的距离。自从妻子怀上晏晏以后,我的驾驶风格便焕然一新。有人说,女人是男人的学校。女儿又何尝不是。
“今天贝茨小姐带你们去水塘看野鸭了吗?”
“没有,她说得再暖和一点鸭子才会回来。”
“那肯定听露茜小姐读故事了?”
“也没有,今天星期二,是跟西贝特小姐学西班牙语。”
“对了,你看我连这个都记不住。”
“妈妈说你记性差。”
“是。前面快到家了。想妈妈吗?”
“想。”
“想爸爸吗?”
“刚才等的时候想,现在不想了。”
“吃完饭,我们接着讲马里奥的故事,想听吗?”
“想。”
“是爸爸讲的故事好听还是妈妈的好听?”
“吃完饭听爸爸讲,睡觉前听妈妈讲。”
哦,可爱的女儿,叫我如何不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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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饭,陪晏晏玩了一会儿,我便进书房查电邮。RD办事还是颇为职业的,给我打完电话不久他就把所有资料都发了过来。我看了一遍,然后又在网上google了一番,才从书房出来。
妻子正在厨房洗碗。
“晏晏睡了?”
“刚睡。对了,以后你少给她编什么马里奥的故事,弄得她睡觉的时候也让我给她讲。我可没你那么能撒谎,编个瞎话张口就来的。”
“我就这么个特长,还不让我好好发挥发挥。那好,从明天起给她讲路易吉吧。”马里奥和路易吉是电游《超级马里奥兄弟》中的一对活宝。
“去。今天怎么啦?没窝在沙发里看你的足球,回家还加班?”
“没有,足球又当不了饭吃。RD给我新推荐了一家公司。刚才研究了一番,觉得还行。”
“你真想动地儿啊?什么公司,稳定嘛?”女人的直觉是最神奇的,后来每想起妻当时说过的这句话,我都会惊叹再三。
“稳定?四十岁以后再考虑也不晚吧。”
“都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啦,考虑稳定多余啊?新公司有什么好?”
“职位和收入都能进一大步。不给什么狗屁主管干,而是直接向总裁汇报。”
“给谁干不是干呀?主管总裁不都是人?该给你使坏照样给你使坏。”这是后来我能想起的妻子说的另一句至理名言。
“那不一样。你知道国土安全部现在一年预算有多少吗?300多个亿,拿到百分之一就是几个亿,即使能拿到些零头,也是上千万。”
“上千万又不都给你。”
“那是,但每竞到一份合同有奖金,项目做下来如果盈利还能分红。”
“钱要都那么好赚,是个人都去了,还等你知道?”
“人家RD不傻,才不会砸自己的牌子呢。你看啊,医学免疫的年销售已超过十亿美元,这跟那家公司的发展规划大致符合。而且,RD知道我是搞财务预测和分析出身,又有做政府合同的经验。他也知道我在公司被本压着,回家还要被老婆和女儿压一头。我身上就像压着三座大山。能换个地方透口气也不错。”
“当谁乐意压着你呢?你去吧,当心气没透成,却弄场感冒回来。”
我不怀好意地蹭到妻身边:“我帮你洗碗吧。”
“你这是洗碗吗?哎呀,别闹。”
“不闹不行啊,我还想把三座大山变成四座呢。”
“什么?”
“你看啊,晏晏今年四岁,如果一年后给她添个弟弟,他们俩差个五岁, 以后还能玩到一起,隔得再开些就。。。”
“哎,你怎么知道就一定是弟弟?”妻子急着把我的话打断。
“哦,原来你想要个妹妹。那我也会大力配合。”
“我没说。。。哎呀,水。。。让我把碗洗完。。。”
妻终于把厨房收拾了干净,拿起一块擦碗布,冲我身上掸了一把,说: “对了,忘了问了,那家公司,叫什么?”
“全美安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