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图穷事自至
星期一,下午2点45分
纽约大道,默詹尼丝咖啡馆
这是入春以来最好一个太阳天。街上的行人仿佛从冬眠中纷纷苏醒了过来,穿着略微显厚的衣服在街头有事没事地遛达。他们有的敞着衣领,有的拉开了拉链,有的干脆将外套脱下,一只手掐着搭在背后。街中心隔离带里的树上不知何时已添了若干青色的叶片,那秃枝新叶的模样看上去给人一种插花般不真实的感觉。餐馆经理机灵地将本来再过些日子才会拿出来的几副白色室外桌椅摆在了餐馆门外,为街头增添了几分融融的暖意和明媚。
三四位年轻的侍应生步履匆忙而稳重地在坐在屋外的客人间穿梭。平时,坐在街边用餐的多是来谈心或者看街景的三两朋伴,而今天来的这八九个人,却更像是公司的一伙同事,不知什么缘故都错过了午饭的饭点。中间一个像头儿模样的人让把所有人都安排坐在室外,让大家能享受阳光。侍应生们手忙脚乱了一番,总算为所有人找齐了桌椅。
理查德坐在临时拼凑起来的几张桌子中间,身上套着件深色西装。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照下来,照得他的眼睛不禁微微眯着,脸上似乎带着一股忧郁的神色。他低着头,用手叠弄着一张桌上的餐巾纸,有那么五六分钟一言未发,似乎忘记了他是这个午餐兼星期一例会的召集人。
理查德的左手边坐着海瑟,埃里克,右边是约翰,韦恩和特意被叫回来开会的比尔。他们的桌对面,则是卡麦隆,我,凯蒂和雷蒙德。一桌人中,只有两个人神情颇为轻松。一是海瑟,她依旧带着笑,让人禁不住好奇,得发生何等的变故才能将那朵笑容从她脸上抹去。另外一个是当时并不在现场的雷蒙德,这位兴奋地瞅瞅这个,问问那个,仿佛上午发生的那件事成了他午餐最好的一道佐料。其他人,包括理查德在内,坐下后,除了点饮料,都没怎么再开口。凯蒂依旧穿着那件小西装外套, 静静地坐着,似乎在想心事。
两名侍应生拿着一叠菜单过来,问大家是不是已准备好点菜,问了两遍,只有雷蒙德举手准备点,但见别人都不吭声, 他只好硬生生给憋了回去。侍应生自我解围说:“不急,几位再考虑考虑,我过会儿再来。”说完,刚想走,理查德仿佛刚从沉思中醒了过来,他挥挥手,说:“ 不用等了。我先来,一份牛肉薄饼,外加一份西班牙茄子。海瑟,约翰,你们也来,大家尽管点。今天我买单。”
餐厅离公司只隔着几脚路,这帮人对这儿都轻车熟路.看理查德点完,海瑟说:“我还真饿了,再不垫点儿,晚上又得吃撑,影响我的减肥计划。”其他几个人很快也都搞定了。凯蒂只要了一小盘蔬菜沙拉。
轮到卡麦隆,他冲理查德说:“头儿,今天到底是你自己请还是公司请啊?我得问清楚了才狠得下心去点啊。我做人很体贴的。”
有人嘻嘻笑出声来。
理查德继续把玩着桌上的餐巾纸,他撇了撇嘴答道:“没事儿,卡麦隆,你尽管点,吃完了再带几个外卖回家当晚饭。我全掏了。反正会从你年终奖金里扣出来的。”
桌旁好几个人噗哧一下笑出声来,连一旁等着的侍应生也直乐。
卡麦隆点完,理查德冲侍应生挥了挥手:“麻烦上菜快点。”看着侍应生离去,理查德坐直身体,接着刚才的话头说:“其实跟你们说实话,现在公司要赚点钱真的很难。这个凯蒂最清楚。”他指了指凯蒂说:“就说半年前嬴下的北加州国土安全局那个合同,从合同开始到现在,账目核算从来都是一片红,如今股市虽然也不景气,但至少隔几天,还能弹回来点,可这个项目从头至尾就没见过绿。”
凯蒂点了点头说:“这个月还是一样。”
理查德望着我说:“前几天跟你提过,就是这个项目。现在纪念馆报价也做完了,接下来你先不干别的,就把这个项目当初的报价给我检查一遍,如果必要,就重做一遍。我只想知道为什么这个该死的项目为什么会一直亏钱。”
我说:“就是你说的大卫做的那个?”
“是,我的直觉告诉我,又是这家伙给我捅的娄子,他做完一拍屁股走了,我还得在后面替他拾他妈的大粪。两位女士对不起,请原谅。”理查德指了指我,说,“现在你来了,这个差使就是你的了。”
我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说:“那我来拾。”
理查德接着说:“纪念馆的标书,明天可以递进去了。卡麦隆,对吗?”
卡麦隆点点头:“对,明天我送过去,郑如想熟悉熟悉程序,打算一起去。”
“好,可以。”理查德赞许地看了我一眼,说:“郑如刚来一个多星期,就基本上了手,我很满意,看来我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众人朝我笑了,凯蒂也抬头看了我一眼,显然对理查德的话颇有同感。旁边的卡麦隆则亲热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觉得该有所表示,便说:“谢谢头儿,那我的饭钱就别从我的奖金里扣了,也从卡麦隆那里一起扣掉就好了。”
大家轰地一声都笑了。理查德也抿着嘴笑,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我这个人眼睛里不揉沙子,郑如的能耐再大,若没有你们这些人的帮助和指导,他的报价是做不出来的。尤其是凯蒂和约翰你们几个,还得多带带郑如,这一行不是他一两天就学得来的。”
我在一旁也点了点头。
说话的工夫,侍应生举着托盘上菜来了。一霎时,桌子上盘盘碟碟,刀刀叉叉,嚼的嚼,喝的喝,间杂着言谈笑语和餐具在杯盘上的轻微碰撞声,好不热闹。
理查德用餐巾擦了擦嘴,说:“这才是我想要也是我的团队该有的气氛。可在以前,不行啊。一人向隅,举座不欢。我也没办法。唉,既然话已经说到这儿了,我就跟你们交个底,今天上午把格雷迪和契普开掉的决定,不是我的,是胡德克先生做的。”
我不动声色地听着,心想:“反正也没人会找胡德克对质,理查德自然不会把自己拖出来当恶人。”扫了一眼其他人,也都没什么反应。
理查德接着说:“胡德克先生说,同是公司的老臣,这格雷迪的为人和凯蒂一比,真是有云泥之别。”理查德瞅着凯蒂说,“凯蒂,我很少当面夸人,但我必须跟你道一声谢。从前任总裁离职到现在,你几乎是一个人干两份工作,不但财务那边要盯着,报价这头也要操心。这些胡德克先生和我都会记住的。你也可以分些担子给雷蒙德,让他帮你挑一挑。”
凯蒂淡淡笑了笑,说:“还好啦。郑如上手得挺快,我还忙得过来。”她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问道:“理查德,我也知道格雷迪这人近来工作不像以前那么上心,脾气又很火爆,老跟人有冲突,但他毕竟是公司常务副总,今天上午我不在现场,但据我所知,以那样的方式把他开了是不是有点过啊?”
这个问题,不但让凯蒂疑惑,让我和卡麦隆在心里嘀咕了大半天,甚至连执行命令时没打一丝折扣的约翰和韦恩二人事后也有些不忍之意。但在所有这些人中,这个问题只有凯蒂最有资格问出口,因为在关系上和理查德最平等或最接近的,格雷迪离开以后,也就剩她了。
理查德闻言,脸上忧郁的神色又浓了一些,他放下手中的刀叉,说:“凯蒂,你以为我愿意用那样的方式来对待一个在公司干了这么多年的老同事,甚至是老上司吗?更别说旁边还站着那么多看热闹的人。即使从维护员工士气和公司形象的角度考虑,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会行此下策的。何况格雷迪和我的交情也不浅,我可以说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我很多行业经验和知识都是从他那儿学到的。我还不至于丧心病狂到无缘无故就派海瑟,约翰和韦恩去迫害一个昨天还和他们站在一条战壕里的朋友。”
这几句话说得很有人情味,尤其他身边的约翰,韦恩和比尔数人听了也感同身受。理查德其实也是在替执行他命令的约翰和韦恩等人开脱。当老板的就得有这个度量,事可以让手下人去做,但责任得自己担起来。
凯蒂说:“到底怎么了?”
“有些事,即使出格点,我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大家多年的同事,谁没有点子脾气,你说对不对?但唯独有一件事,是我,还有胡德克先生,最最看重也绝不能妥协和退让的。”
众人的眼光都紧紧盯着理查德,各自在心里猜测。我脑海里也浮现出理查德曾经跟我布道过的两个字。
“忠诚, 对公司的忠诚。”理查德越说越激动,他把手在桌子上拍了一下,又举起来在眼前指了指,说:“我可以容忍他们干活不出力,可以容忍他们对上司不敬,可以不处理他们无故旷工缺勤,甚至连他们与我们的竞争对手联系跳槽的事,我都可以不追究。但没想到这两个混蛋竟然吃里扒外,简直肆无忌惮,他们铁了心要与公司作对。。。埃里克, 还是你来讲吧。” 理查德说完,双手抱在胸前,一幅气冲冲的样子。
“哦。。。好的。” 埃里克扶了扶他的金属眼镜框, 双肘搁在桌上,慢条斯理地说:“大家知道,为保证公司数据和资料的安全,我们信息技术部定期对公司的文档进行备份,也就是复制 。这样,一旦发生事故或操作错误,我们仍可以及时恢复系统正常运作。我们全美安保的重要资料有三个备份,分别储存在北弗吉尼亚,马里兰和华盛顿特区总部三个不同的数据中心。马里兰和北弗吉尼亚的是远程备份,华盛顿特区是本地。。。”他抬头看了看众人的反应,接着说:“我们采用虚拟带库,财务系统,标书数据库等重要系统的数据都是每天备份。大规模数据更新前,也会进行备份。。。”
“埃里克,能不能挑要紧的说啊?”理查德插了一句。
“哦,对了,你们对这个不感兴趣,呵呵。”埃里克自嘲地笑了笑,说,“那我讲点有趣些的,信息技术部有专门的数据库管理员每天负责对系统自动备份进行管理,以确认备份是否成功、备份的时间、备份生成大小等情况,并有系统日志记录保存和归档。按照操作手册,如果备份发生任何异常或者失败,我都会立刻得到通知。。。”
其他人都勉强坚持在听,理查德却没那个耐心,他低着头晃了晃,嘴里无可奈何地抱怨了一声:“唉,埃里克。”
埃里克扶了扶镜框,冲理查德嘿嘿笑了笑,似乎很享受大家对他洗耳恭听的待遇,接着说:“一般来说,我们只进行增量备份,也就是只对上次备份后新增加的那部分数据进行备份,而不必每次都把硬盘或数据库里的所有档案、资料或数据全部复制一遍。今天早上一上班,数据库管理员就将昨天的备份记录和公司网络系统日志拿给我过目,我一看却大吃一惊。”他停下来,往左右看了看。 周围是一双双询问的眼睛。
我暗自在心里骂道:“老子在国内听评书也没见过像你这么会卖关子的。”
“两份日志显示,除了日常备份之外,昨晚八点到十一点之间,公司网络上还发生了大规模的备份活动,不是一般的增量备份,而是对公司硬盘上某些文件夹里的所有内容在作全面复制。我查了一下,被复制的主要是合同执行部,市场开发部,高管资料共享区里的文件。被复制的数据容量约在45千兆字节。复制是登陆公司系统后从内部的某个网络接口实施的,并非是外部侵入的黑客行为。
经过查对,这个内部接口就在格雷迪办公室里。为谨慎起见,我特意调阅了昨晚公司安全门卡的进出记录,结果发现只有格雷迪的门卡在昨晚,也就是星期天晚上7点40左右进过公司。是谁在复制公司的这些资料, 就已经很清楚了。”
这时,理查德忽地站起来说:“可能你们在想,作为常务副总,他给自己复印一份资料也未尝不可。我们先不说他大规模复制公司机密文件是否违反规定,埃里克向我汇报以后,我问他的第一个问题是,格雷迪现在在干什么?埃里克说,他得回办公室通过网络监视软件查才能知道。于是我跟他一起去了他的办公室。”
我脑子里闪出埃里克慌慌张张撞到我的那一幕,原来那之后不到几分钟,理查德也会出现,而那时我已在卡麦隆的办公室里坐下了。我看了看旁边的卡麦隆,他正难以置信地看着理查德,凯蒂则将身子往前倾着,在仔细听。
埃里克接着说:“回到办公室我打开软件一查,发现格雷迪和契普两人的办公室网络接口上又开始了备份,让我更吃惊的是,他们已将目标扩大到了公司其他部门的文件,包括人事部,财务部和总裁专用的文件部。不过,因为我们对员工的访问权限作过限制,有的文件他们未能如愿下载。”
“可你们别忘了格雷迪是常务副总,我能看到的大多数东西他几乎都能接触到,当然某些财务资料除外。这个,凯蒂你了解的。”理查德看了看凯蒂。后者点了点头。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已经有了主意,可我还是回到办公室,给胡德克先生打了个电话,把情况跟他讲了。胡德克先生就说了一句话,你们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吗?。。。他说,让那两个杂种给我他妈的见鬼去。。。有了这句话,接下来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埃里克后来告诉我,收缴来的那四个移动硬盘每个容量都有100千兆字节。天知道他们打算要下载多少资料,花多少天干完这项工程。所幸的是,昨晚下载的资料也在收缴来的硬盘里,估计昨天晚上没干完,今天打算接着干的。”
理查德说完,坐回到椅子上。桌边的众人静静地坐着,仍在玩味方才听到的一切。之前,没有任何一个人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如今,将埃里克和理查德二人的话,和自己目睹的场景放在一起,整件事才逐渐清晰了起来。我在暗暗琢磨,总但觉得有个问题尚未想通,但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下子又忘了那问题到底是什么。
理查德呵呵笑了笑,双手一拍,站起身来,把椅子从桌边推开,挺直了站在那里看着众人。如今,公司里让他觉得如芒在背的对手已不复存在,他总算可以不受任何制掣地大打出手了。他脸上早已没了先前的忧郁,取而代之的是一幅踌躇满志,跃跃欲试的派头。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约翰和韦恩,说:“今天你们俩干得漂亮,既唬住了格雷迪,又没把事情闹到要亮家伙的地步。海瑟,格雷迪那混蛋没吓到你吧?”
海瑟笑着摇了摇头。
“对了,约翰,格雷迪管的那一摊你先帮忙管几天。韦恩,契普管的那个数据库由你接过去。”
“好的,头儿。”韦恩干脆地答了一声。
“头儿,管几天没问题。时间长了我怕管不过来。”约翰说。
“放心,长不了。”理查德扭过头去,带着询问的神情看了看海瑟。
海瑟脸上仍然笑着,心领神会地答道:“星期一。”
“好,顶替格雷迪的人下星期一就到。”理查德向大家宣布。
除了海瑟,众人都是一脸惊讶。填补一个常务副总或一般副总的职位,找一个理想的候选人,别说花几个月,就算花上一年半载也是常有的事。而今天刚把格雷迪开了,一星期后就有人来补他的空缺,这说明寻找候选人的工作早已开始,也许连薪酬,福利,和雇用合同都早已谈妥。就等时机一到,签字就可以来上班了。众人暗想,今天这事格雷迪固然是自己往枪口上撞,但大家隐隐约约都知道,其实早有人已经张开了一张大网在等着格雷迪,一旦他稍有动作,就迅速找个借口把他给收拾了。一虑及此,众人心里不禁升起一股凉意。
“今天发生的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该发生的它迟早会发生。我很高兴我们把损失控制在了最小的程度。。。”见大家都不吭声,理查德接着说,“但我也要沉痛地向大家宣布,今天这件事也给我本人造成了一个巨大损失。。。”
见大家抬头惊愕地看着他,他抬起双手,揪着自己西装上衣的两个肩膀处往上提了提,说:
“约翰把我这件最喜欢的西装给撑大了至少两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