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熬过漫长的冬季,柳芳和儿子迎来了多伦多生机盎然的春天。
春的信息最初是从太阳那里传过来的。冬天,太阳虽然也挂在天上,但是惨白、冰冷,整天板着脸。打春之后,同是那轮太阳,却像少女一样活跃起来,一天天地变得红润、丰满,整日喜气洋洋的。待她把温暖送到每一个角落,大地就开始苏醒了。先是邻居家的玉兰树开花了,接着,大街上的迎春花开了,各家前院后院的桃花,杏花也开了。一场春雨过后,仿佛一夜之间所有的树都长出了新芽,所有的植物都换上了碧绿的新装。马路边的草坪上,长满了盛开的蒲公英花,远远看上去像是铺上了一层柔软的黄毯。小松鼠在草地上跑来跑去,大雁成群地从南边飞回来……,这一切景象洗涤着漫长的冬季所积累的懒散和惰性,人们欢愉地、跃跃欲试地迎接这个城市最美好的季节的到来。
早晨,柳芳出去打工的时候,大部分邻居还在沉睡着,静悄悄的。天空湛蓝湛蓝,没有一丝杂色。柳芳一边走一边做几下扩胸动作,深深地吸气。清冽的空气浸入肺里,带着一丝甜味,还有一丝清香。
每天早上,柳芳都能赶上同一班公交车,开车的司机是同一个人。往常,她都是学着其他人的样子,上车交了票,和司机说一声“Good morning”,然后找个位置坐下,看着窗外。窗外的景色还是像她第一次在这个城市坐公交车所看到的一样,大片的草坪,树丛,一些低矮的房子。现在她知道了这里不是什么郊区,整个城市,除了downtown以外,都是这样的,这才是这个城市的魅力所在。人均占有那么多的资源,谁还会喜欢高楼大厦,谁要住在那钢筋水泥搭出来的笼子里。这时候,她总是不由地和国内的情景比较。柳芳原来住的城市以干旱、风沙著名,无论冬夏,空气中总是弥散着尘土和细沙,即便是晴天,天空也是灰黄的,让人总觉得喘不过气来。柳芳发现她越来越喜欢这里了。
今天,柳芳有些心不在焉。自从昨天晚上听了儿子的话以后,她就想着今天无论如何要找老耿聊聊。柳芳一直在心里挺感激老耿的,他帮柳芳找到工作不说,小马和陈立凡搬走之后,柳芳有时候要买个什么重的东西都是老耿帮忙开车,没说过二话。现在,他家有了事情,柳芳不能看着不管。
柳芳平时早出晚归,下班后忙着做饭,吃完饭还要洗洗涮涮,所以吃晚饭的时间是她和儿子娘俩儿的黄金时段,霍宇常常在饭桌上给妈妈广播新闻,有的是关于他自己的,有的是关于学校的,或者是朋友的。
昨晚霍宇告诉妈妈:汤姆说耿丽丽好象惹麻烦了。
耿丽丽是老耿的女儿,比霍宇大一岁,他们同在一个学校,她在八年级。
柳芳忙问怎么回事,霍宇说:
“也不是耿丽丽,是耿叔叔有麻烦了。汤姆说,耿叔叔把耿丽丽打了,耿丽丽把这事告诉了她的朋友加西卡,加西卡告诉了老师,老师把事情反映给CAS,结果CAS的人找耿叔叔谈话了。”
“什么是CAS?”
“就是,嗯……,怎么说呢?就是儿童保护机构吧。在学校,老师经常和我们说,遇到暴力事件或者其他事情要找CAS,CAS能保护我们。”
顿时,柳芳知道问题严重了。来加拿大这么久了,她也听到一些华人家庭的事情,有的家长把十二岁以下的孩子单独放在家里,结果邻居报警,警察把孩子领走了。有的家长还像在国内那样打孩子,结果被告到法庭……。这个老耿怎么这么糊涂呀。
“那,你知道耿叔叔为什么打她吗?”柳芳问。
“汤姆说是因为耿丽丽和别人go out。”
“go out?
“就像你们大人常说的那种交朋友。”
“耿丽丽交男朋友?和别人谈恋爱?她才多大呀”柳芳不太相信地问。
“妈,你们大人就爱大惊小怪。在这里,三、四年级的小孩子就开始go out,耿丽丽都八年级了。你们也该换换思维方式啦!你看,这不耿叔叔就为这惹麻烦了。”霍宇有些老气横秋地说。
吃中午饭的时候,柳芳找到了老耿,他这一天恰好上白班。柳芳把老耿叫到车间外,那里有一副烧烤用的木桌椅,他们两人各自捧着饭盒坐在桌子的两旁。柳芳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就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然后试探着说:“听霍宇说,丽丽给你惹麻烦了?”
老耿叹了口气,说:“都怪我这脾气不好,那天没忍住,给丽丽一个耳光。”
柳芳关切地问:“我听说什么CAS介入了,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老耿没马上答话,皱着眉头吃了一会儿饭,说:“还好,在他们询问时,闺女没说什么,他们给了我一个警告。反正我也下狠心了,以后再怎么着,我也不会动手了。”
“到底是为了什么呀?你发这么大的火?”柳芳小心翼翼地问。
“唉,从她妈回去了之后,她就整天和我别扭着,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嫌我不给她买好的衣服,不给她零花钱。我伺候她吃,伺候她喝,倒伺候出一大堆不是来。这还不说,现在又冒出个男朋友的事来。她妈妈从国内打电话倒向我兴师问罪。”
“听小宇说,在加拿大,小孩子们交个男朋友女朋友也不是什么大事。”柳芳试图安慰老耿。
“话是这么说呀,可是你说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这么早就交什么朋友,影响学习不说,我们做家长的能放心吗?这个孩子可真不让我省心。”
“老耿,你也真不容易。”柳芳同情地说,“不过也别太上火,这事儿没给你惹大麻烦就好。孩子在这个年龄,正是青春期,她妈妈又没在身边,她心里也不好过,你还是要耐心点儿。毕竟我们是做父母的。”
“你说的也是。”老耿感激地看了柳芳一眼,没再言语,埋头大口大口吃饭。
柳芳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从他低着的头顶看下去,已经看不见多少黑发了,大部分头发都是灰白色的,被汗水粘得一撮一撮的。身上的衣服也皱巴巴地没个形状。再看那两只手,由于整天泡在机油里,纹路中全是黑渍,像是洗都洗不掉。一个大男人,要挣钱养家,还要照顾孩子和家,真是,也是够他难的了。
“我现在周末上一个CAD班,”过了一会儿,老耿转移了话题,“总这么打工也不是事儿。以前在国内,我虽然是高级工程师,但是只搞总体设计,不画图,也不会电脑辅助设计。现在要是不会电脑,想找一个最简单的设计工作都没门儿。所以我想现在紧着点过日子,花些钱,花些时间,最后总还是得往专业工作上靠不是?”
“这是好事啊。”柳芳说。
“老霍现在在德国怎么样?还好吧?”老耿把话题转到柳芳身上:“你也不能一直这样打工吧?有什么打算呢?”
“噢,他还好。我想等他再稳定一些再考虑我的事情。”柳芳的话还没说完,上班的铃声响了,柳芳一边收拾饭盒一边忙着和老耿说:“周六你和丽丽来吃饭吧,我包饺子,正好也可以和丽丽聊聊。”
柳芳其实有一阵子没有霍继成的信儿了。上一次他来信还是一个多月以前,信很短,说是各方面都好,就是工作很忙。恰恰就在柳芳和老耿谈到他的这天晚上,霍继成突然来电话了。一听到他的语气,柳芳就知道他那边有什么事情了。霍继成的口气很急、很生硬。柳芳还没来得及问什么,他就急冲冲地对柳芳说在德国干不下去了,想回来。柳芳觉得很突然,问为什么,他说他和主管这个项目的教授在科研思路上有分歧,教授要他马上结束工作,回加拿大来。
柳芳有些想不通,这个项目是有合同的,怎么能说不让做就不让做了呢?但是在电话中,她没有过多询问,只是简单地对霍继成说:“没啥,做不下去就回来吧。”
谁知,霍继成并不领妻子的情,他提高嗓门气急败坏地说:“回什么回呀?你就是什么都不懂!我决不能让事情就这样结束!我要向研究所申诉,向学校申诉,还要和加拿大政府联系。他教授怎么啦?也不可能一手遮天吧?”
柳芳知道丈夫的脾气:在他兴头的时候,要锦上添花地捧他,助他的兴。在他气头的时候,最好跟着他一起把天下所有的人骂个遍,以解心头之恨。
柳芳耐着性子说:“当然你要争取。但是如果事情无法挽回,你就回来。没啥。”
本来,柳芳对自己的事情是有打算的,她想,等霍继成那边在稳定一些,她就辞了工,抓紧时间学习英语,先把托福考下来。她还一直联系着那个博士导师。现在看来,这份工还是得打下去,霍继成要是真回来了,他们一家还得指着这工钱过日子。自从霍继成去了德国,柳芳还不曾让他汇过钱回来,一则那时欧元贬值,换成加元太不上算。二则柳芳挣的钱也够她娘俩花了。柳芳的工资也涨了一些,现在是每小时是八块五毛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