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绮萍好运开始来了,用老乡的话说就是这大雨点子总算也落到绮萍头上了。那已经是她下乡的第五个年头了,比她大的或和她同届的,大部分都调回城里了,她从集体户里年龄最小的熬到了资格最老的。
一年一度的大学招生开始了——其实绮萍的心里羡慕的就是这个。
文革刚开始的几年,大学不再招收学生。但这几年,招生又恢复了。不过不是从高中毕业生中招,而是面对工厂、农村和部队。入学不需要考试,要由群众、领导和组织上推荐,称为‘工农兵学员’。
绮萍所在的公社前几年有些人就去上学了,她们邻村的一个‘知青标兵’就去了轻工业学院上学。村里老屈头的闺女,一直在大队当妇女主任,去年也成了工农兵学员,说是学新闻。
本来,绮萍并不奢望能上大学。能成为‘工农兵学员’比招工更难,因为,招工的对象只限于下乡知识青年,而大学招生的对象则更广,可以是下乡知青,也可以是回乡青年,(可以是‘有知识’的青年,也可以是‘无知识’的青年)。而后者,由于家就在本地,人熟地熟,被推荐的机会就更多。但是这一年的大学招生工作有两个不同:第一,叫做‘二推一’,就是一个上学的名额推荐两个人,这就把推荐的名额增加了一倍。第二,被推荐之后,要考试,招生老师根据考试结果录取学生。
绮萍终于得到了这个推荐名额,她开始利用上工干活间歇的时间准备功课。老木帮她找了些以前的初中课本,文革前,她只上到初二,很多数理化的东西还没学,所以赶紧囫囵吞枣地看书。
临考试之前才知道,这次招生的是外语系,属于文科,不考数理化,绮萍就又轻松许多。
虽然考试这事儿对绮萍来说已经很陌生了,但一进考场,那种坐在教室里的感觉让绮萍觉得挺好的,她平静且顺利地考完应考的科目。在考语文时,她写了篇名为〈斗智〉的文章,讲述了一个女知青和村里的地主婆斗争的故事,绮萍自己对这篇作文非常满意。
考完试,老木又打听到,另一个和她竞争的人是大队书记的叔伯小舅子(书记大人老婆的堂弟)。虽说这人属于‘皇亲国戚’级的,但高小还没读完就回队放牛了。绮萍觉得如果凭成绩她肯定能被录取,便高高兴兴地在集体户里等消息。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刚考完试没几天,人民日报就登出了题为《一张发人深省的答卷》的社论。原来辽宁省一个叫张铁生的考生在考场上给中央写了一封信,对这种招生办法提出疑义。中央领导极为重视,认为这种考试是一种复辟的倾向,所以出了这篇社论。于是全国各省纷纷宣布考试作废。
绮萍听了这个消息很沮丧,明明好事到了临头,偏偏又杀出张铁生这个‘程咬金’来。这一次恐怕又吹了。
但最终,绮萍还是得到了这个上大学的机会。原来,那个‘小舅子’根本就退出了。他觉得学外语没用处,不想去上学。
8.
绮萍是在上海上的大学。能上大学,能去上海上大学,这是绮萍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但上了学之后,她才发现她是那么适应这一切,这才是她所要的的生活。
绮萍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但一到上海,她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那时候,全国人们都在艰苦朴素,上海的姑娘却还是在着装打扮上挺在意的:同样都是蓝的、黑的、国防绿的衣服,但她们会把裤腿裁的窄窄的,会把衬衫的领子翻到衣服外面。头发没什么花样,或短发,或齐肩辫子,但她们也把自己的刘海、辫梢弄得卷卷的,看起来很洋气。心灵手巧的绮萍很快地就学会了这一切,无师自通地把自己打扮地和街上的那些女孩一样漂亮。
绮萍也喜欢学校的生活,虽说她们是工农兵学员,‘既要学工,也要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本主义’(毛泽东语),但这些,对在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锤炼了五年的绮萍来说,都不在话下。
不学工学农学军的时候,绮萍她们在学校的大部分时间还是要上业务课的。绮萍中学学的是俄语,一点儿英语基础也没有。不过同学们也都是半斤八两,作为外语系的大学生,每个人都是从字母ABC学起。
绮萍的班里有二十几个人,大部分是从农村来的,有些和绮萍一样是下乡知青,有些是农村青年,这班里可是藏龙卧虎,大队书记,民兵排长、治保主任、‘铁姑娘队’队长,应有尽有。但谈到学习,有些人就很困难了。没有英语基础还好说,最难的是有的人舌头就是在嘴里转不过个来。上了几个月的课,读英文时,大部分人还是照着自己在课本上注的汉字读:
“得死,已死,啊,盆 (This is a pen)。”
“得死、已死、闹特,啊,盆 (This is not a pen)。”
老师哭笑不得地说:“别读了,再读下去,你不‘得死’,我得死了。”
不知道是谁听过一个故事,说是一位伟人练习演讲能力,为了让自己口齿灵活,把小石子放到嘴里,让石头去磨练舌头。于是绮萍宿舍里的人就满操场找石头,洗干净放到嘴里,含着它读英语,睡觉时再拿出来。
人们说,学语言,少半靠努力,多半靠天份,这话不假。对绮萍来说,学英语和学唱歌差不多,语音语调,她听几遍就模仿得很像,几个月下来,轻轻松松就成为班里最好的学生之一。老师们都说,绮萍真是学外语的料,她要是再下点儿功夫背单词,成绩会更好。
绮萍学习轻松,业余时间就参加系里的文艺演出排练。她们学校每年有两次文艺汇演,暑假前一次,元旦一次。她们外语系的节目历来是最好的一台,这大概要归功于系里的文艺部长齐爽,但绮萍的功劳也不可磨灭。
齐爽是一个在哪里都会引人注目的人物。论智力,她不算最聪明,论相貌,她不算最漂亮,但她干事利落,头脑清楚,活泼大方,且聪明漂亮兼备,极具影响力、组织力和支配力。
绮萍呢?也算是她们系里的文艺骨干,甚至是台柱子了。本来,她的性格并不是很开放,第一次面对黑压压的观众,她浑身发抖,几乎忘了怎样张嘴,怎样呼吸。但几年插队的集体户生活把她的唱歌方面的潜质彻底开发出来了,第一次独唱就赢得全场喝彩,以后越唱越好,胆子也就大起来。
绮萍和齐爽成为好朋友似乎有点令人不可思议。两个人同系不同班,一个是南方人,一个是北方人,性格一个活泼,一个安静,各自在班里也有朋友,平时并没有什么时间在一起,但不知道为什么,相互就是觉得很知心,在一起时无话不说。
当齐爽知道绮萍有男朋友时,很是惊讶。因为不仅未听绮萍说起,也未见她牵肠挂肚,根本不像有对象的人。其实,绮萍就是这样的人,生活在一种习惯中,和老木在一起时,她是那么习惯于依傍着老木,大事小事都要先听听老木的意见。可是现在分开了,也没有那种铭心刻骨地思念。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她也就自觉地开始了一种新的习惯。
绮萍和老木倒是定期通信,刚去上学时,信通的挺勤的,但慢慢的,可说的话越来越少,信也就越来越短,时间间隔越来越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