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来临。前一天,马爱芜对吴国英说:我不想参考,我考不了。
吴国英严肃地说:已经报名了,报名费还交了那么多,去考一下。不到最后一刻不能放弃。
马爱芜哼了一声:记挂的还是那点报名费。
吴国英斩钉截铁地说:这么多年,我紧张,我操心,全为了这一天。你给我上去哪怕是坐一阵子啊,你也不辜负了你自己这些年,还有我的这些年。
吴国英露出哭腔,赶快收了,走出房间。
第二天,坐在考场上,马爱芜如泥塑木雕,当别人奋笔疾书时,她呆呆地望着卷子不知所谓。监考老师来回走动,在她的桌子上敲了一下,以示提醒。这一提醒,马爱芜爆发出恸哭,把卷子揉成一团,沾得眼泪鼻涕一大片。同学抬头来看,都表现得愤怒,有人叫道:要哭到外面哭去。
监考老师赶快过来,拖着马爱芜的胳膊往外拉。巡逻的年级主任赶快上来接过,另一个老师说:这不就是上次考历史舞弊的那个吗?
年级主任一边说:好了,好了,安静,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快点回家,好好休息去吧。
马爱芜出了大楼,年级主任就回去了。剩下她一个人在刺眼的阳光中站着,恍恍惚惚,良久才迈开步伐走向校门。校门关着,外面站着许多家长,马爱芜一眼就看见了脸色苍白衰老的吴国英。走到门口几乎耗了一百年,马爱芜一直看着吴国英的面部表情,情绪中充满了对抗。保安将马爱芜放出,吴国英不再跟她对视,说了声:那就回家吧。
说完扭头就走。马爱芜跟在后面,高一脚低一脚地。吴国英停下来,等着马爱芜跟她平行,然后继续往前走。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说,人声,车声,似乎都远离了,她们两个极安静地走着,走向一个遥远的地方。
走过一个公交车站时,一辆车停着,乘客都上完了,里面还比较空,刚要启动。马爱芜突然一个健步跨过去,跳上了车,在门口一个座位上坐下。透过车窗,她看见吴国英的脸,苍白、绝望,凝视着车中的自己,一动不动。车启动了,那张脸却留在眼前,马爱芜拼命闭上眼睛,狠狠地咬着嘴唇,把嘴唇都咬破,却一滴泪也没有。
那一天,还有一个人也放弃了高考,就是马晓宏。马晓宏接到了美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马敬忠马上决定带着儿子去乡下找马春福,把签证事宜全部搞掂,宜早不宜晚。一大早起来,全家人都紧张。马敬忠准备签证材料、表格,尤其是跟马春福有关的担保一份,于是真打点各色礼物,以及路上为马晓宏准备的零食。马晓宏虽然没有事干,也窜上蹿下,给自己刷牙、洗脸、挑衣服穿,刚穿上一件衣服,又被于是真喝住:早就给你准备了像样的衣服,挂在衣架上。穿上那件,跟猴子一样。
总算父子俩都上了摩托,于是真又叮嘱一番,叫父子俩注意安全,别得罪了老头子,小心说话,该吃的时候要停下来吃,不能只管赶路。
下午才到马春福家,马晓宏进去一看,典型农舍,简单至极,但是也干净至极。马春福精神很好,见了马晓宏也挺高兴,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像又长了一点,恭喜恭喜。你看叔公这里怎么样?
马晓宏看新鲜地说:真好,怪不得叔公这么喜欢乡下,原来这么舒服。
马敬忠把礼物拿出来,叫马晓宏递给马春福,客套一番之后,担保书和学费单就拿出来了。马敬忠叫马晓宏去外面看玉莲喂猪,自己坐下来跟马春福填表格。马春福戴上老花镜,认认真真地填了担保书和相关文件。事情办妥以后,马春福把马晓宏叫进来,说:我明天就给你把第一年的学费交上,再加上这担保书,还有我的财产证明,签证不应该有问题了。那么,晓宏,你就要去美国了。
马晓宏也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惘然,木木地说:谢谢叔公。
马敬忠拉了他一把说:这么大的事,怎么能只口头说谢,快给叔公跪下,磕个头。
马晓宏就要跪下,马春福一把拉住说:什么时代了,还行旧礼?叔公能为你的前途做点事很高兴,懂吗?
马敬忠说:您的厚意我们领了,可我们也得表示表示啊。
马春福拉着马晓宏坐下:晓宏,你走之前必须有这个准备,要知道,人生很大,拉琴很小。做人比拉琴难多了。到了美国还有很多很多的东西要学,搞不懂,难受的时候要坚强。
马晓宏拼命点头。马春福又拿出一串钥匙来:这是我美国家的钥匙,你自己去试。离大学不算近,可是能省一笔是一笔。在美国生存不容易。
马敬忠喜得浑身发痒:叔,您看您这是,大恩大德啊。晓宏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让您这么照顾。
天色已经全黑,马爱芜还在公交车上坐着。车上只有寥寥几个人,马爱芜望着窗外发呆。售票员走到她身边,响亮地说:票呢?你有票吗?出示车票看看。
马爱芜惘然望着她,慢慢地说:我没票。我没钱。
售票员说:没票还没钱,你凭什么坐车啊?快下去。下一站就下去。
马爱芜柔弱地问:阿姨,这儿离我们家太远了,您能让我再坐几站吗?
没票,已经让你坐了这么久。我早看见你了,一直没说,现在人少了,你要知趣,现在赶快下,等会儿把你拉到总站,罚你的款,让你家长领人,你才知道厉害呢。
车停下来,马爱芜默默地下了车,前后一望,不知道该往哪边走。索性朝着一方走了起来,一路上,没什么目的。一张海报吸引了她的视线,原来是一位志在弘扬中华传统的人士,办了这么一个私人大专院校,什么人都能上,只要交学费。马爱芜撕了海报,卷起来,夹在胳膊下,继续往前走。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马晓宏家。正站在楼下,主意不定,马敬忠和马晓宏骑着摩托回来了。看到她孤单的身影,马晓宏连忙跑上前,拉住她的手说:我就要去美国了,到了那儿我就给你写信,我不会食言的。
马爱芜说:哦,你也要走了吗?祝贺你,祝你,鹏程万里。
马晓宏不放心地:你等着我的信,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马敬忠锁好了摩托过来:哟,爱芜啊,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啊?快上楼。
马爱芜只看着马晓宏说:我该走了,我只是想跟你说声,告别。
说完,她抽身离去,背影孤绝。马晓宏觉得心好像铅一般沉重。马敬忠推着他说:快回去,跟妈报喜。
马爱芜回到家时已经很晚,坐在客厅等她的吴国英一脸孤绝地看了她一眼,只说:锅里还有饭菜,先吃了吧。
没有一丝表情,没有一丝安慰。马爱芜不接她的茬,而是递给她那张海报说:我想报名参加这个。
吴国英接了打开,马爱芜自去吃饭。吴国英看了以后,到马敬业的房间去找他。
三千块?马敬业叫起来:我们上大学的时候政府发三千块请我去上。
吴国英站在他的对面,神情恍惚地说:她不能再呆下去了,这是她唯一能去的地方。
那种地方我看不一定安全。
这个家就安全吗?吴国英的脖子抻出来,突然面露惧色地说:我有时候真怕一觉醒来,她已经死了。我们没把她生好,她遭罪了。三千块算什么?我买个心安。
马敬业安静下来,抬头道:江湖气很重啊,你没觉得吗?一点也谈不上正规。
废话,正规的地方马爱芜进不去。江湖中也有好人,看这语气,这人正经想办成一点事,传承一些东西,我的感觉还不错。
那就让她去?
她需要离开我们了,越不离开越烦我们。中医的东西她学一点比在家什么也不干强。
家里有多少钱?
我们的两本存折都在这儿了,差不多五千,学费加生活费,先过一年试试看。
马敬业叹气:我一个大学教授,只有这一点家当,不如摆小摊的,不如卖茶叶蛋的,这就是现实啊。
吴国英无奈地说:叔给的美元不能动,除非万不得已。
马敬业说:那是当然,那可能就是我们养老送终的钱。世风日下,不得不防。叔真是不公平,给马敬忠那一家子那么多钱去留学,我们这里就这么干干的一万。
吴国英满脸的老态:马爱芜要是这一走就不理我们了怎么办?
马敬业作惊愕状:不会吧。怎么可能呢?我们是她的父母啊。古人说至亲也……
吴国英一言不发,站起来走出去了,把马敬业的发言凉在半空中。
吴国英根据海报上的电话地址把那地方查了个底掉,倒也确有其事,忍着悲痛办好手续,得到一份像模像样的录取通知书,比正规大学的还好,烫了金。吴国英心说,越是败絮其中还越要金玉其外。回家递给马爱芜说:给你联系好了这个大学,去上吧。
马爱芜看着通知书,脸上的疑惑变成兴奋:我要上大学了。
她的脸上荡漾起光和神采,显得幼稚单纯。吴国英的眼泪差点没掉下来,这个孩子从懂事起就绷着小脸向往上大学,她人生的目的和价值都落在这个具体的点上。这个点变得遥不可及之后,成了心中之痛,痛得不能想,不能言语,有多深,都从刚才那兴奋的一跳一叫中显露出来,哪怕明知是伪劣的仿制品。正因为是仿制品,吴国英才格外黯然神伤。
马爱芜启程的前一天,自己默默地打包,几乎什么也不带,只带了最无法避免的用品。吴国英悄悄走到她门口,站了一会儿,说不出口。马爱芜也不理她,假装没看见,也不知道她的存在。吴国英只得说话了:我这里有一本手册,你也许用得着,带上看看吧。
说着递过去一本书,很薄,很旧。马爱芜没接,先往封面上看了一眼,一看是《避孕手册》的书名,脸上掠过一丝鄙夷和不屑,一边说:我带这种书干什么?用不着。
吴国英还是坚持着:你不知道,总会有用的。
马爱芜将书抓起来,往地上一扔,绑好了打包带。
那一个晚上,吴国英没睡着,像夜游的鬼一样老起来侦察一下,摸摸弄弄。第二天一早,精神糟到极点。她自己没法去送马爱芜,叫马敬业去送。马爱芜冷冷地说:这么一点东西,送什么送?我自己走过去搭车就行了。
说完,低着头嘟哝了一声“再见”,眼睛也不抬起来,更没有身体的接触,她就背一个包,拎一个包,走了。
吴国英倚门而望,仿佛又看见那个戴着粉红色蝴蝶结的小女孩,一蹦一跳地,向远方跑去。她的眼泪流下来,用手掌擦了,还站在原处,尽管再也看不见马爱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