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春节
天气又冷又湿,冷到人穿棉袄棉裤,湿到棉被里都潮乎乎的。一只煤炉子以卖火柴的小女孩式风格安慰人们对温暖的渴求,但只有把脚直接放在炉子的某个部位上才能取到暖。放一会儿之后,蒸汽就从鞋底冒出来,夹杂着沉积的脚底汗味儿。这种陈腐的气味古人取名冬烘。
马爱芜十八岁的寒假有一半时间在床上度过,另一半基本就在炉子边嗅冬烘。说来也怪,马爱芜一学数理化就崩溃,看大部头的文学名著却能聚精会神。除了月经期间什么事也做不了,其他时间马爱芜很愿意在嗅冬烘的同时读严肃的小说。
在这个家里长大,只看到人们坐着打发业余时间。这个暑期主要读了《牛虻》,主人公与沉闷生活迥然不同的气概和经历,浪漫的英雄主义使得马爱芜遐想:与其这么生不如死地苟活着,还不如逃出去遭遇劫难,死他一回。描写疼痛的篇章固然令她心惊,感同身受,她年轻的心还是忽略了这种细节,只把眼光投向高高的蓝天,想象生活以外的境界。
突然她腾地站起来,一头野兽在胸口猛烈地撞击,使她热血沸腾。不知道从哪里涌来的一股精力在她体内乱窜。这房子显得如此阴暗矮小,在寒风呼啸的阳台上解剖鱼尸体的母亲是沉默的;在自己房间里看书、嗑瓜子的马敬业也是沉默的,马爱芜已经很久没有称呼他爸爸了。这就是生活,她要控诉这生活,死猪烂狗一般的生活。她迈出家门,狠狠地在身后摔上那门,好像要斩断那尘缘。
飞快地下楼,空气冰凉,天空阴霾。他们住的这个校园也容不下她了。走出校园,是一条充斥了店铺的小街,世俗男女们熙熙攘攘的,这也不是生活。
她来到河边,冬天的河水很浅很安静,沙洲这里那里地浮现,植物枯黄。这一大片地和水的静静流淌有点像生活了。马爱芜感到了心的悸动,泪腺的酸痛。她在冷风中躺下,任泪水滑落。想起来数年前一个男人对她所做的事,那就是生活。来吧,像暴风雨一样地过来吧,横陈的马爱芜等待着生活的袭击,不惜一切代价。。。
因为寒冷,她只得很快就爬起来,继续漫无目的地行走,走在河边。心,安静了些,她似乎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了。在班里,她是傻大个,最老,最高,最傻。休学多了,自己也把自己当做任何一班的过客,交朋友难。小男生们还靠讨厌来招惹女生的注意,一旦被注意又往往全线崩溃不知下文如何。马爱芜几乎不知道班上男生的名字,他们中间没有一个值得留意。尽管身为下贱还心比天高,她渴望一种现实生活中没有见过的精神,这回看到《牛虻》才真正见识了这种精神,于是她满心温柔。牛虻那样的男人才能以心相许,牛虻会使吴国英也成为纯粹的女人。
她一直走到背上出汗,在天空渐暗的逼迫下踏上回家的路,这条路是强者可以走出去,弱者只得走回来的路。马爱芜依然心情寂寥。
年三十那一天,马敬业和吴国英都起得挺早,脸上也颇有些喜色。鱼肉已经熏好,腌菜也进了罐子坛子封存,来年享用。两个人忙着摆桌面上的果品,准备年夜饭,杀鸡宰鹅,不亦乐乎。
你给我递一下盘子。吴国英微笑地说。这种微笑近年来非常稀少,简直有些陌生。
递盘子,我还给你擦干净了呢,夫人。马敬业估摸着女儿听不见,肉麻起来。
吴国英不自在地撇撇嘴,还算受用。
年三十了,我们的年夜饭要吃好,一年只有一次啊。马敬业感慨着,虽然没有说出什么新意,吴国英跟他息息相通,知道他的意思和心情,她理解这个人类孤儿对节庆和热闹的渴求。
为了年夜饭的丰盛,中午饭凑合得不像话,一边干活一边吃几颗花生米,扒拉几口咸菜和泡饭就算完成。马爱芜没有加入这个集体活动,她痛经是借口,忧郁为原因。不管怎么样,她决定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睡觉,看书,听广播,来度过年三十。父母没有打扰她,整个世界遗忘了她。春节一年比一年可怕,对马爱芜来说,童年时代的春节尚有快乐可言,贫穷一年后,丰富的生活在两个星期内如昙花一现,使再次陷入贫穷的人们拥有对来年春节的盼望。随着马爱芜长大,食物越来越丰盛,与父母的距离越来越远,朋友们总是回老家和祖父母及数不清的亲戚度过春节。只有马爱芜的家孤零零地,没有老家,没有亲戚,还是三张老面孔。于是春节成了一年中最寂寞、孑然一身的日子。这个日子随着鞭炮的闹声和购物消费的浓烈气氛,把马爱芜推向抑郁的深渊。鞭炮为什么要炸得这么响亮呢?她心想:也许大家其实都挺寂寞的。
夜幕降临后,吴国英把马爱芜叫出来吃年夜饭,满满一桌子的菜,和平时的日子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马敬业和吴国英都穿得整整齐齐,神情庄重,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一年下来,这是他们最后的一点东西必须保留、敬重,到底是什么其实也说不清楚。马爱芜有些丧棒,有些委屈,不知如何宣泄,竟然说道:就这么几个孤家寡人,做这么多菜干嘛?讲究这些虚的,一年就只打算过一天好日子,还不如留着精神一天做一个好菜,踏实过日子。
吴国英的死鱼眼睛闪着寒烁的光,厉声道:今天不许说这样的话,给你爸爸敬酒,说声新年好。
马敬业容光焕发、略带腼腆地捧着酒杯,连忙打岔:嗨,同喜同喜,我们互相敬酒。
吴国英也有一股邪气在胸,母女俩就像两块同极磁铁,一碰就知道对方肠子里有几条蛔虫,可以厌恶得互相排斥弹开八丈远。吴国英对马敬业说:你别打岔,爱芜应该给你敬酒。
马爱芜咬着嘴唇心说:马敬业呀,马敬业,你是成也吴国英败也吴国英。
想着,她眼泪滴下来,抬头说:好,我敬你一杯,爸,你一年的工资给了我吃穿;妈,我也敬你一杯,你把工资变成了吃的穿的;我还要敬自己一杯,又熬过了一年,还不知道明年会怎么样。
吴国英坐下,没喝酒,衰老的脸庞上冷漠孤独,她一言不发。把马敬业紧张得站起来又坐下去,语无伦次地说:好好的,怎么啦,明年会更好的。
马爱芜泣道: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们。我把你们的生活搅得一团糟。可我也不愿意这样,我没有要求出生啊。如果从来没有到过这世上,该多好。
说罢,她又一头钻进自己的房间,在床上哭个不停。
客厅里二老坐着,马敬业指着悄声问:你去看看?
死不了,吃饭。
原来忧郁也是可以习惯的。马爱芜流了够湿透一个枕头的眼泪之后就爬起来静坐了。外面是人声、风声、电视机里的笑声。健康的人们兴高采烈地唱歌、跳舞,歌颂祖国、歌颂党,还有那火热的生活。一封一封的电报和信被念出来,没那么幸运、在艰苦的地方熬着的人们偏偏要倒行逆施先给全国人民拜年,于是全国人民被代表了把年给拜回去,人情那个浓啊。不用看,马爱芜也能想象倪萍那张永恒的脸,经历了时间的考验,仍然能把笑容定在某个度数上,永不出错。这也是生活啊。
马敬业和吴国英渐渐地被节目感染得轻松起来,首先是马敬业畅怀大笑,接着吴国英也憋不住乐起来。马爱芜的胃饿得生疼,却没有爬起来吃饭的欲望。她模模糊糊地想:这样不省人事地过去也未尝不好,只怕死了也没人心疼,父母早烦了。每每想到自己死后,无人注意,什么也留存不下,马爱芜就汗毛倒竖。大过年的,也这般恐惧起来。
到午夜,轰鸣的鞭炮声把她飘荡的灵魂再次震慑,回附到肉体上。胃痛得想吐,她只好到厨房去找吃的。吴国英睡觉了,马敬业还什么也听不见地看电视。红红绿绿映在他脸上的光照出他的微笑,这是他最开心的时刻。见马爱芜出来,马敬业好像遇见了熟人似的满脸堆笑,连忙指了指厨房说:吃点东西吧。
他的软弱也是他的温情。没听见,但马爱芜知道他什么意思,不由得也像见了熟人似的低头一笑,掠过他,进了厨房。
剩菜都堆在盘子里,马爱芜顾不得许多,用手拈起一块肉就吃,刚吃了两块,后面吴国英那残破、冷漠的声音说道:冷天还吃冷菜,胃当然会痛。马上要来月经,这个月还怎么过?
说着拿锅来热。棉袄的扣子没系全,头发花白的散乱着。马爱芜站在她身边,被母亲的关爱紧紧地裹住,是那种没有多少慈祥剩下,倒是满载着痛苦、无奈的爱,缺乏温暖,非常沉重,悲剧性的爱。马爱芜感到窒息,爱,为什么不能享受,而是如此令人歉疚,难以承受?
图书馆开放的第一天,马爱芜就去看书了。馆里没有几个人,她坐在宽大的阅报台前,有一搭没一搭地看报。这时,一个人进了门朝阅报台走来。马爱芜抬头去看,只见一个小伙子,头发像钢针一样向上竖着,又黑又厚,晒成棕色的皮肤油光锃亮,浓眉重眼,白眼球白得发亮。好像是来自热带、亚热带的人,他的活力喷薄而出,从他灵活的体态和神采奕奕的眼睛里流露无遗。马爱芜从没见过这么有神采的人,她完全忘记了羞怯,从小伙子进门就一直盯着他看到他走到自己对面的阅报台。留意到一个姑娘痴呆呆地看着自己,小伙子善意地对马爱芜灿然一笑,黑眼球那么黑,玲珑剔透,如宝石般发光。马爱芜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痴,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她也笑了,算是回应,可她的笑全是爱慕、狼狈、羞怯。小伙子聚精会神地看起报来,马爱芜忍不住又看了人家好几眼,这是她第一次为一个英俊的男子折服,也因为无望获得对方的同感而惆怅。
她再也坐不下去,寂寥地离开。当她走到家附近时,看见了那塔和围着塔的墙,不由得轻轻叹口气,几年前的感觉其实挺好,后来就学会了自慰,幻想是越来越大胆了,简直不能说出口,不仅罪恶感强烈,有时还会以为自己变态,不然不会有这么残忍的享受。可是那一切,都没有今天这个活力男子的冲击这么大,毕竟他是具体、活生生的。
那个中年男人的脸早就模糊了,可是性的启蒙怎么也抹杀不掉,这也是马爱芜对生命剩下的最强的好奇和留恋。小伙子的英俊把她逼进自卑的角落,她意识到她根本不可能去追求她心仪的人。多年来,作为一个失败者,被命运淘汰了的人,她走路低头、耸肩、驼背,她羞于在人前出现。她被人长久地拒绝、隔离了,她只有在自己的梦里狂想、乱舞。
同学中,有人在她前面很慢很慢地骑车,她一溜烟就超过了他;还有人向她扔来纸团,她愤怒地扔回去。比她小的人都开始暧昧起来,出双入对,她却仍然迟钝,瞪着那双无神的大眼,什么也看不见。
她的家庭里没有爱情,从来不见女人的妩媚温柔,也不见男人的刚阳力量。她不知道怎么做女人,也难猜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缺失真正意义上的父亲,她对男人其实是既鄙视又害怕。这种女人,从总体上她们鄙视男人,因为自己的经历而以为他们全是窝囊废;从个体上,她们又怕男人,因为本身没有安全感,又不懂得怎么迎合,以柔克刚,于是就生硬地处理,比男人还男人地刚强。尽管内心充满了对真男人的渴望,却没有自信也不习惯信任地化在男人的怀抱中,她们身不由己地寻找一个父亲的怀抱。
点评:
对春节或者任何一个狂欢的节日,恐惧至今,这种恐惧来自离群索居。社会性极强的人,一旦离群索居,得不到同类的体温,生存就更艰难些,悲观是必然的。西方中产阶层的父母不怕孩子成绩不好,不怕孩子没有自力更生的能力,只怕他们交不到朋友,在人群中孤立。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废物点心,被放逐者。节日,是幸运儿的节日,是孤独者的末日。
某方面的天才,有些资格与众不同吧。一般人的父母担心自然多些,因为各个方面都平庸,不知道以什么为生才好,怎样才能被人接受。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些孩子的离群索居风格不但没有成为他们成功的阻力,反而促使他们年纪轻轻就挣到了很多人干到60岁也挣不到的钱。
妹妹可以用中文概述一下吗?实在没有眼力啃英文。
http://www.nytimes.com/2011/03/27/magazine/mag-27Poker-t.html?pagewanted=1&_r=1&ref=homepage&src=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