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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当春雨斜着穿进市中心一条僻静的小巷时,它的潮气已经覆没了城里仅有的那间华人教堂的屋顶。这教堂不是独立的房屋,而是由旁边那座金顶大教堂的储藏室改建的。周身爬满了野藤,看不到尖顶,更没有华丽的五彩玻璃,只有两层单薄的水泥台阶,算是它唯一的装饰。
就是在这一年的春天,王先生搬到佛罗利达后,在一个下雨的日子里,他生平第一次和牧师谈了话。后来当他走出教堂,在台阶上看着雨是怎样落下来时,正好有一对夫妇带着两个小孩来到台阶上。正是这一家人使王先生忽然想起了去年,他还住在珊瑚社区时所发生过的一切事。他记得也是个雨天,同样也是在教堂门口。也是像现在有这么一家人。只不过那一家都是华人。那位先生,他认识,姓胡。当时他左手为走在前面的太太打着一把红伞,右手为走在后面的小孩打着把黑伞,两只手一前一后有些像演杂耍的小丑。胡太太手里捧着一盘菜小心翼翼用左肩膀轻轻推开了教堂的门,朝里看了看。里面一个人都没有,风吹进了教堂大厅,带出了一股垃圾的腐败味。
王先生,又来找你太太啦?胡先生问他。
你太太好久都不来了,她说现在她找到了新的信仰。胡太太转过脸来对他说。
呵呵。王先生欠着身体替他们撑着教堂那扇陈旧的门说,我不是要找她,我是顺路来看看。
真不知道是哪辈子作的孽。王先生记得他那天并没想要来教堂。他忘了开车出来究竟要做什么了。自从王太太把乳房割掉后他的精神一直就是恍恍忽忽的,老想着淑芳丈夫说过的话,想着和王太太结婚二十年中几乎天天盼着天黑,可现在他却夜夜等待着黎明,等待自己在曙光的照耀下能像老朱那样晨欢。王先生想得左右心房都发酥了,想得心肌肉都要一块块掉下来了,可仍然不能如愿以偿。
终于有一日,仍然是在那张假樱桃木大床上,王先生好不容易来了点兴致。起先他是平躺着,后来他斜爬在床上,一条腿直着,一条腿曲着,尽量学着沙漠里的君王躺着一面喝酒一面看肚皮舞的样子。然后,伸出一根指头在眼睛半睁半闭的王太太胸脯上戳了两下。胸脯上没什么反应。他又戳了两下,还是没什么反应。王先生心想,真是两块丧失了机能的费料,什么也长不出了。王先生刚缩回手,就听见自己因为加大伟哥剂量而雄心勃勃的命根噗嗵一声,又掉进了万丈深渊……
我告诉你,我的日子肯定没办法过了!
王先生再次对淑芳丈夫这么说的时候正巧是他上次说这话的两个星期后。可他没想到,甚至连这种没法再过的时日实际上也只持续了几个星期。几个星期后,秋天的影子还没来临,王太太出事了,或者说闹腾开了。
TOUCH DOWN!TOUCH DOWN! 所以你只会DOWN 不会UP!
王太太冲着看电视的王先生大吼。起居室里飘着玉米花的香味,时间刚敲过三点,离晚饭还有好几个钟头。王先生苦着脸在沙发上坐着一言不发,手上捧着碗玉米花,一把一把往嘴里丢,也不敢去看王太太凹进去的前胸。其实王先生没在看球赛,他借了一盘新编金瓶梅的碟子。电影就要结束了,西门庆躺在床上,他的那几个女人把他那根东西硬是弄成了一支高压龙头,看来这老兄是要喷到死为止了。看见了西门庆的下场,王先生就感到自己生命正在受到极大的威胁。现在,他的命根已经不是UP不UP的问题了,而是像一只惊弓之鸟,在他的胯裆里不停地发抖。后来那一整天,他都不得不用手按住命根,要不然它就不安稳。
我跟你讲,这本杂志上已经讲得清清楚楚,女人永葆青春的秘密武器就是坚持天天做爱,男人也一样。焕发青春是我们新的生活重心,人要上进!你那么软兮兮的,就是因为你吃玉米花吃出来的!
王太太在王先生面前边说边走来走去。她身上穿着薄纱睡衣,现在她从早到晚都穿着睡衣。她还买了一条前面装有拉链的内裤,因为尺寸过大,看去就等于没穿一样。那些妇女保健杂志,就放在卧房衣橱的一个大抽屉里,混在她那一堆新买的性感内衣之间。
你不让我吃玉米花,难道要我去吃炒面粉?王先生白了眼王太太说。
态度端正点!王太太像斗架的母鸡,伸长了头颈,双手背在身后。
可是王先生一听到端正,手反而颤抖起来。他满脸委屈撅起肥胖的屁股把撒在地上的玉米花拣进碗里哀声哀气地说,炒面粉我不吃的。要吃我也是吃炒米粉。星洲米粉,今,今天晚上我来炒,不放大蒜,你只管吃。
王太太厌恶地皱紧眉头转过身,左腿先往右扭了一下,再把右腿往左扭一下,然后一左一右学着服装表演的步态,摆弄着尖尖的臀部朝卧房走去。隔了半点钟,卧房里传来了王太太的歌声,一首她在小学三年级时学会的歌。
窗下一朵大红花……每天我去浇上水,红花对我笑哈哈。
爸爸社里种庄稼,妈妈田里摘棉花……
王先生不知道王太太又有了什么新花样,他踮着脚尖轻轻朝卧房走去。到了门口又不敢进,只好将身体贴着门框往里面张望。王太太正在照镜子,身上穿着中学小女生的那种露着一大截肚皮的紧身衣,双手握拳举过头顶。突然她把拳头往两边分开同时大感道:杀杀杀!杀出一个新天地!
王先生还没见人这么喊过杀字,由不得岔开两腿,用手捂住了命根,像憋着小便急着去厕所的人那样走回了客厅。当他在那张坐惯了的单人沙发里坐下后,听着卧房里震耳欲聋的杀声,身体竟像沾上盐的鼻涕虫那样,曲着四肢收缩起来,到了傍晚时分,他发现自己已经缩成了一粒飘在空气里的灰。
新天地是可以随随便便杀出来的吗?那是用金钱堆起来的,阿拉伯亲王进去都要事先摸摸自己的口袋。王先生知道王太太是杀不出新天地的,可他不知道王太太最终能杀成什么样。他在澳门有一个时期是黑白两道通吃,对杀这个字领教过。因为领教过,他才那么害怕。他在美国这个避风港里一避就避了30年,可是现在,为了一本妇女杂志上的保健秘方,在王太太载歌载舞的杀声中,不得不像乌龟那样天天缩在起居室,已经一连丢了十五磅肉。人发愁的时候掉肉,何况王先生还不止是发愁,他还要发硬呢。好在异国他乡总算还有淑芳丈夫这个同乡。对同乡什么话都能说。王先生觉得要是他不说出这些话,他会死去的。淑芳丈夫不愧是大学教授,不仅同情他,还把他让到书房去诉苦。
她是不是吃激素了?淑芳丈夫说,现在很多女人为了保持年轻都吃激素,弄得一见男人就浑身往外冒骚气,不然她们怎么会80岁的看着像60岁,60岁的看着像40岁,40岁的看着像20岁,20岁的看着像0岁。
淑芳丈夫说完自己也笑了,可并使王先生脱离痛苦。
八月末的一天,王先生告诉淑芳丈夫他已经问过王太太的医生她并没有吃激素。淑芳丈夫便一针见血地指出,悲哀。您都到了这把年纪,还要被老婆逼着天天做爱,这不是悲哀是什么?于是,王先生便痛苦地呻吟起来。淑芳听到的呻吟声就是在这一天。
大学球赛季节过去后,雪在中西部的大地上越盖越厚。购物中心,还有那一大片叫威廉堡的工厂门市部全都挤满了前去购买圣诞礼物的人。和其它女人一样,王太太在那些地方总能再现她潜在的购买力。可王先生的心情和窗外的雪花一样凄凉。他现在已经不看电视了,那些球赛和电影只会让他伤心。他独自在厨房里坐着,也不了望淑芳家后院,只是双手托着头那么呆然不动地坐着。下巴仍然很光滑,不过越来越往里削进去了。现在只剩下一件让他还有点兴趣的事,那就是用纸牌算命,这是他在澳门跟一个混血女人学的。说实话过去王先生从不用纸牌算命,他不相信任何属灵的事。不过,他一直感谢宗教给他帮了大忙。可是上帝的使命似乎是完成了,王太太不再相信上帝了,而是变着花样要延长寿命。先是割乳防癌,接着又要天天做爱,以便好焕发青春。乱子越闹越大,现在王太太不仅把自己的前胸闹了个天翻地覆,还要把他的命根也闹个天翻地覆。难怪牌里总看见草花J,这说明不是风水出了问题,就是他命中注定遇见了克虎星。可王先生已到了这把年纪,离婚也不是上策,再说离婚要把他的家产分走一半,那也等于是要了他的命。既然不能离婚,那就只好搬家了。可是,自从感恩节那次去过淑芳家后,他就再也不愿去看淑芳那个横眉冷眼凶巴巴的脸了。过去他总夸奖淑芳漂亮,现在他一看见淑芳就变得胆战心惊。他知道打从王太太割掉乳房后他就落下个不能看女人的毛病。天又那么冷,再过几天大雪怕是要把门都封住了,草还要等好几个月后才能割,不割草,不去淑芳家就见不到淑芳丈夫,那么就写封信吧。这就是淑芳看到的那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