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眼白 海心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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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纳斯的春天(6) 母亲与我

(2018-06-14 07:40:20) 下一个

中篇小说《维纳斯的春天》2014年获得台湾道声出版社征文奖。

来自北京的女孩王薇尼是位春风得意的时尚达人,与男友马克生活在温哥华海滨的高层公寓。平静的生活在某天被母亲的一个电话打断……

 

 

 

我妈名叫陈亚若,想当年也是算大家出身。听她说我姥爷是苏州大学园林植物系的教授,大舅爷是国民党政府工商部商务副司长,二姨父又是什么船务总监。这些人统统都已经死掉了,他们埋在那些陈旧发出古怪霉味的相册里,面貌陈旧神态古板,我一度怀疑他们是否真的存在。

 

据我妈说她因为出身不好,吃了不少苦头。可她念念不忘自己出身名门,我猜就算是在文化大革命,她打心眼儿里也还觉得自己血统高贵。阴错阳差造化弄人,她最后嫁给了我爸这根正苗红的工人之子。不过在我妈嘴里,嫁给我爸那是因为可怜他。

 

后来中国社会开放,越发显出我妈历经风雨还矢志不渝。经过不懈努力,她总算做上了区医院副院长。结果院长没做多久,出了些状况,再加上后来和我爸离婚。她一气之下带着我到了加拿大。

 

那个时候我刚上高二,糊里糊涂被连根拔起,跟着我妈到了这么个遥远的地方。租别人家的半地下室住,在学校里头因为听不懂英文被同学耻笑,出了门连过马路的行人灯都不明白,乱冲乱撞。就像个从草原被放逐到河滩的小鹿,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

 

我妈这个人很有些冲劲,除了工作就是工作,白天在大学里做研究攒资历,下了班还去超市和餐馆打工,每天都见不着影子。有时候一大早我起床上学,看见餐桌上胡乱扔着些零票子和钢蹦儿,一定是昨晚上收的小费,还没来得及点。

 

放了学我回到那个散发出霉味的阴湿的地下室,极度空虚又心情沮丧。等到一点微光从小的可怜的窗户溜走了,我才明白自己在怀念老家五楼阳台上的阳光。北京的阳光,那么直凛凛地,容不得半点儿扭捏,泼洒下来就是收不回去的自由自在。还有阳光下城墙儿根儿的鸽哨声,一排排青砖瓦斜刺向柳梢,红花蝴蝶在陶然亭湖畔的草丛里荡来荡去,真的,是红花蝴蝶,我十二岁的夏天亲眼见到的。

 

想着想着我发现自己饿了,空洞的肠胃兴奋异常,仿佛向我宣告我还活着这么一个事实。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常想到死,那黑暗空虚混沌的一切使我窒息般恐惧,七八岁时每天睡前想到死就泪流满面。等再长大,我反倒不想死了,不对,是不想”死”这件事了——活着有太多事要做,没时间考虑这么不着边际的东西。

 

饿了的时候我就随便吃。加拿大的垃圾食物,对我想念北京饭馆的胃,有一种逆反的诱惑力。是的,我在炸薯片和麦当劳里找到了某种短暂的快乐。在夜晚孤寂的四围中,听着房东女儿的钢琴声,我一片又一片咀嚼着薯片,“喀嚓、喀嚓、喀嚓、”它们切割着这一片和那一片时间,使我觉得安全,我听到了自己的存在。

 

一口气吃完半袋之后,那些滋滋作响不安分的油脂使我恶心,于是我冲到冰箱,发掘出一大桶冰激淋。冰激凌滋润优柔的味道,使我片刻当中安下心来。还能怎么样呢?薯片、冰淇淋和巧克力,尽管来毁掉我的时间和我的胃吧。欢迎你们的狂轰滥炸。

 

在肚皮爆炸的前一刻,我终于躺在床上,摊平四肢,不再动弹。胃里是空前剧烈而意犹未尽的惆怅,我,最终体会到了一种平安。那既是对自己身体掌控的完全放弃,也是抗议。然后是深深的惰怠,一种我渴望已久的惰怠。

 

可是,除了我的身体,我又能够抗议什么呢?

 

很快我就胖起来,脸圆得像西红柿。

 

终于有一天,我妈惊奇地发现了我的变化,她把我拉到镜子面前,仿佛不相信似的,对着镜子里的她和我呆看了老半天。说:“王嘉悦,你怎么回事儿?”

 

我不看她,也不看镜子。其实我她根本不用看镜子的,她就是习惯了要跟我比。不是说我不懂事,就是说我笨,没她聪明能干。

 

我无所谓,她气急败坏。半夜三更不知道给谁打电话诉苦,说“嘉悦胖得变了形,啧啧……生怕她不适应,谁知道胖成这样……有什么好吃的?天知道吃什么吃成这样?

 

自从胖了以后我破罐破摔,放了学窝在家里看中国电视剧,一面看一面接着吃。那时我们班上来了个中国男生,满脸青春痘,说话还有点娘娘腔。我喜欢上他。他是唯一我可以自由自在亲切自如谈话的人,我给他打电话,有时候在周末,有时候在晚上,好像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简直成了个话痨。

 

“你怎么那么多话呀。”他说,一边翻着白眼。真难看,但我不能没有他。

 

后来他干脆不接我电话,在班上也不搭理我。

 

有一次我在他家附近拦住他,揍了他一顿。他也不还手。红红的青春痘开满在瘦小苍白的脸上,抠破了,结了痂,红得更厉害了。眉头皱得紧紧地,低着头,还是不吭气。

 

我按照我妈的旨意,大学选读生物,为的是将来做一名医生。第二年我几乎科科都废掉。没办法,我干脆不去读书了,阴错阳差到一个发廊打工。广东来的发型师艾里克是我的第一个男朋友,我们在弥漫着洗发水味道的店里,站在一堆黑乎乎的碎头发上面,熄了灯接吻。

 

白天我看着他在各种年龄的女顾客身边转来转去,笑眯眯跟她们聊个没完,摸着头发,盯着脸蛋儿看。顾客少的时候他就想着法把我的头发搞出个怪样子。不是染成桃红,就是搞成不对称型。

 

我妈后来把我关在家里,逼着我和艾里克分了手。我后来提出去美国读时装设计或是美容,她也极力反对。总算我申请到了学生贷款,偷偷带着打工的积蓄拿着行李从家里跑出来,算是出走美国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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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眼,曾用笔名艾溪。她用信仰的眼光体察灵魂,并在故事和书写中与他们相遇。

作品获北美汉新文学奖、台湾道声出版社征文奖,海外校园征文奖;发表于《长江文艺》、《世界日报》、《侨报》、《海外校园》、《举目》、《现代日报》等。出版小说《V城市的一天》,《鱼味》,《维纳斯的春天》。著有长篇小说《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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