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星期日晚上, 汤姆知道,他们不会邀请他去莉连的葬礼了。他心里难过,想到外面走走,天空却下起了雨。稀稀落落,灰暗透亮的雨中偶尔有一两声鸟叫,门前的公车轰隆隆开过,卷起一地泥水。正在窗前出神,楼下一个小留学生叫做托尼的,忽然来敲门。
“汤姆,楼下水管子堵了,你来帮忙看看吧。”
汤姆找出工具,捣腾了两个多小时,算是把厨房的下水槽疏通了。一面告诉几个年轻人:“洗东西的时候要用滤网,不然垃圾堵在下面管道里冲不下去。下次再这样的话,你们就学着自己清理吧。”
叫做砚的胖胖的头发乱糟糟的男孩嘟囔说:“付了房租,还要自己清理?”
汤姆停下脚步,拍男孩的肩膀,说:“除了付房租以外,还有些事需要注意。这不只是钱的问题。是吗,孩子,你明白的!”
回到楼上,汤姆觉得很累了。 洗漱之后,正准备晚祷。看见电话灯一闪一闪,有留言。“吡——”一声之后没有声音,过了一会儿模模糊糊听见:“汤姆,可以和你说话吗,你不在家……”原来是薇尼。
汤姆打回去,心想她会不会已经睡了。结果那边在第一声电话铃没落时,就接了起来。“……汤姆,能和你说话吗?”
“没问题。我说过的,任何时间。”
“汤姆你真是太好了。”
“想告诉我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说。”
“一件重要的事?”
“是…… ”
汤姆等待着。
“是……是一件……”一阵沉默,听见薇尼呜呜哭起来,哭了一会儿。
“薇尼,要我去看你吗,还是你愿意来到我家,我欢迎你来。”
“太晚了,汤姆,谢谢你,太晚了。”
“没关系,我知道你需要陪伴。”
薇尼又哭起来。“汤姆,我不知道怎么说。我想死,真的真的……我害怕,我……”
“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想说,噢。我恨我自己!”
“薇尼,你去把灯都开开,放一些好听的音乐。”
“不管用的。不管用的。”
“薇尼,这样,我祷告,你跟着我大声说,好吗?”
“……”
“听见吗,薇尼?”
“好……”
“主啊,我们在这里祈求。求你的慈悲和恩典临到薇尼。求你的圣灵在她身边护佑她。求你在她软弱的时候用你的全能庇护她,你的圣灵引导她,使搅扰她的离她远去。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主,你让她脱离那些愁苦和伤害的控制,在你的爱和恩典里得到自由。啊,我们多么渴望这自由……主,给她一个开始,让她坚强起来,你的平安成为她生命的力量。过去的拦阻求你除去,无论是什么,无论那是什么。主,我们全心靠你。奉耶稣的名,阿门。……薇尼,你好些吗?”
“也许……这会儿我不那么害怕了。”
“那好,你该休息了。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我不知道……我待会儿……”
“如果你再一次害怕,你就再跟上帝祈祷。”
“我不会。”
“你会的。就像那样,把你心里所想的,统统告诉他。你的害怕,你的忧愁,你的悔恨,无论什么,都可以告诉他。他明了一切。他在等待你。”
“真的?像在跟空气说话……”
“相信我。”
“我希望马上睡着,我太累了。我不想再想这事了。”
“你要我跟你一起祷告吗?好吧。亲爱的主,我们把薇尼交在你慈悲全能的手中。她内心的挣扎伤痛,求你亲自抚慰。她现在需要休息。主,我们求你赐她安眠。奉耶稣的名,阿门。”
“阿门。就这样吗?”
“就这样。放心去睡吧,女孩儿。上帝爱你。随时给我打电话。”
薇尼挂了电话,手还有点微微抖着。她返身靠在床背,仍旧开着灯。
陈亚若去世之后,她在国内的存款最近转过来了。今天下午约好去银行,跟理财顾问会面,看看这点钱怎么投资一下,手头还得留下一万吧。薇尼心里盘算着,眼看十字路口的行人灯亮起来,在一排嘎吱的刹车声中,她迈步横穿过马路。
天色仍然很亮,对面街道的霓虹灯渐渐亮起来,几个店子的”营业中”招牌一闪一闪。希尔斯百货的旗帜在隔街的高处威风凛凛。虽然晴朗,风却很大,将街边的树木来回挣挫摇摆。树下一个老头儿牵着条黑色大狗,在夕阳下甩着长毛,翘起一只腿像是在撒尿。
薇尼心里“咯噔”一下,为什么呢,她仔细看,那只狗,并不像马克的狗卢桑,可是为什么她感到紧张?
前方走着一个人,只看到背影。高大微胖身材,棕色短发,方格短裤,腿毛飘飘,走路时身体轻微地晃动。
薇尼的呼吸急促起来,她先是站住,然后加快脚步跟上他。这是马克,是的,是马克。还是她认错了?他不是去了多伦多——都半年多了。她无数次想象着再见到他的情形,如今只觉得腿脚发软,呼吸虚弱。她眯起眼睛,想再看得清楚一点。那个人走得很快,她紧紧跟上。
过了几个街角,薇尼心里咚咚直跳,刚才拐弯的时候,她看到那人的侧面了,没错,那就是马克。就是他。
薇尼走着,走着,脑袋一片空白,她有点希望可以一直这样跟下去,要不然停下来她该做什么,面对他,跟他说什么?
街道越来越熟悉,到了煤气镇附近,果真,马克走进了那幢他们一起住过的高层。他扬手用电子钥匙打开大门,同时礼貌性地伸手为后面的她顶着门,轻轻微笑——然后他瞪起眼睛——”薇尼?”
薇尼站在门口。自己的嘴唇恐怕在哆嗦,这样一定很丢脸,可她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办法。
马克一直伸手顶着门,实在累了,他想了想说:“进来吧。”说着带她上了电梯。她犹豫着,应该先说些什么,脚步却停不下来。
还是十六楼,还是1637房。薇尼却不愿进去,那敞开的房门里散发出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气味,此刻让她痛苦,她感到自己手脚冰凉。为什么他什么也不说?这沉默越来越使她焦急。他不想见到她吧,那又为什么带她回家,家——?
她终于问:“你回来了?”
马克低头不看她。脸色由刚才的惊讶回复了冷淡,他说:“我没去多伦多。”
“是的,我没去多伦多。”马克抬起头,蓝色眼珠暗淡无光:“那是骗你的,对不起。我骗了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所以……”他仍旧面无表情,一点儿也没有后悔,或者是尴尬的样子。他留起了络腮胡,一层细融融的棕色短毛爬满在他脸上,使他看起来很陌生了。
薇尼的脑袋涨大了,她想尖叫,没想到却变成了喃喃自语。“你为什么骗我,你说你搬去多伦多了,都是假的……”
马克不说话。
“你骗我,骗我……为了甩掉我?”薇尼尖刻地直瞪着马克的眼睛。他迎着她的目光,带着那种让她发疯的平静,说:“薇尼,我们那个时候,我认为还是分开的好。”
“所以你就这样甩了我,好像甩一个垃圾?!”薇尼感到自己簌簌发抖,她的声音听起来不像自己的,她知道这个时候要保持些尊严,可是她好像在慢慢失控。她长长吸了一口气,他不会喜欢这样的。她感到绝望,可她没有办法。
“为什么,我有那么讨厌?马克,你爱我的,你爱过我。是吧。我们曾经很快乐的,我们差一点就……为什么,马克,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她努力控制声调,可是心里的希望好像沙漏一样,一点、一点、一点地跑了。
马克皱眉四下里看看,可能是怕邻居听见,伸手把她往房间里拉。
她却激灵一下,使出了全身力气死命反抗。抠开他的手指,推开他粗壮的胳膊,脑袋撞在他下巴上,听见他”噢”地低声叫。她也顾不上,直冲到电梯间,眼泪哗啦啦地落下来。
马克没有跟上来,她盯着电梯镜子里那张肥胖衰老而又躁动的脸,心里说,最好让这电梯沉到地狱里去吧。为了这个男人,她背叛了自己的母亲,她死了。而他却这么轻松地甩了她,真像扔掉一袋垃圾。
走在街上她又想,他还让她去公寓,说明他还没有新的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