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巉巖高峰啊,我又回到你們中間來了

(2007-11-17 05:17:22) 下一个
                陳楚年

 

                大造本無方,云何是應住?

                既從空中來,應向空中去.

                              ---(紅樓夢)---

 

      阿拉斯加約有四十座綿延逾千哩的雄偉山嶺貫穿全境.交錯的大山中,數十萬條冰川蜿延其間.出自造化之手的鬼斧神工,從空中俯瞰,尤令人動容.當航班每次掠過落磯山脈臨近阿拉斯加時,善解人意的機長會降低高度,讓乘客能憑窗一覽下面覆著白雪的千山萬壑.還會不時提示;我們正經過一萬九千呎的什麼高山;左邊又是多少呎的什麼峰等等.靠窗的旅客會把臉貼近窗子,坐在中間的會直起上身朝外張望.景觀確是讓人動心奪目.有首尾渺然的綿長雪嶺,有深不可測的嶄崖峭壁.有的嶺身渾然粗大,有的險如刀鋒.飛機盤旋兩個多小時,下面猶然洪荒一片.會讓人幻想到宇宙的鴻濛身影,以及大地曾有過的洪積紀.粗獷險巖的鬼魅,致令長久以來贏得神奇或「偉大的土地」(Great Land)的稱譽.三十多年前(約上個世紀的七十年代底)第一次到阿拉斯加旅遊時,壯偉的山景即在腦際留下深刻的印象.玆後,十餘年中,又去過兩次.更加深了我的迷戀.從那時起,那片土地對我的呼喚;以及想搬去住一段時日的念頭,就從未停過.

      世紀交替的零一年,我可以退休不再工作,才一償宿願.終於能擺脫浮華若夢的大都會生活,投身到數十年來魂牽夢繫的阿拉斯加.此外,紐約住久了,我也亟欲想揮去在這個大都會裡,三十多年風雨飄搖踉蹌中積澱的躁鬱及傷痛.我還記得,當時我抽身是如此的快而堅強.我奇妙的感到,我不是前往眾所周知的偏遠北地阿拉斯加,而是前往一個極為遙遠,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地方.我極為感謝在無意中邂逅的那份天緣;我在阿拉斯加第一大城的安克拉治的住房貼近東面的一排大山.讓我能於朝夕相對中,既可一品雄山壯偉的神韻,又可領會其奧秘.安克拉治本身就是個山城.除了西邊面海外,其他三面幾乎都被群山如馬蹄鐵似的環繞著.在市區的任何角落,山影都抬眼可見.有時,遠處的高山在不同的角度裡顯露的驚心身形被我正巧瞥見時,我會站住不走,呆呆的看上半天.還會暗中記下這個視點,以便再來.

      宗教哲學的浸染、超自然神秘主義的獵奇、科幻文學以及跨領域的天文學的喜好,在這些智識的自我拼貼組合下,延擴了我對山的聯想意象.座座峰嶺,一如星群.我常常把崇高的山岳幻想為銀河星辰在大地的具象化身.認為它們都帶有,同時也充斥宇宙銀河的某種神奇能量.對著高山所引起的神奇感覺,也會讓我聯想到美國科幻大師阿瑟克拉克「太空漫遊」裡,那具能啟動人類心智的神秘巨石.

      除了阿拉斯加的山脈外.我也常常對著從未去過的大山照片癡迷的看.記得數年前當我看到美國太空總署公佈火星上形体碩大的奧林帕斯山的圖片時,那份驚奇,難以言喻.近九萬呎的奧林帕斯山號稱太陽系第一高山,以二十五公里的高度聳立於火星地平線.有喜馬拉雅山三倍高.底座面積如堪薩斯州那麼大.雖然是圖片,想到它在火星的洪荒大地上已孤獨屹立數十億年了.這番隨著時間溯源而上,泛生出的宇宙亙古孤寂感,會讓我不知所以的跌落其間,為之沉緬久久,難以跳脫.

      我們的銀河裡有多至四千億的星球,有大約六十億個和木星相彷彿的大行星.我常常想,在如此多如此大的星球上,必然也會存在著難以數計的,甚而比火星上奧林帕斯山更形巨大的山.如果;在難以預料的未來,人類真的能涉足那些星球,對著那些高山遙遙相對時.想想看,那會是一幅多麼會令人屏息的景觀啊!那番震攝,也絕不是以我們現有的思維能力可以想像得出的.我常常自我遨遊在這些來自天外的紛紜聯想和幻思中.不知為何,當我掉落在這類的「太空漫遊」時,它常常會為我帶來一份無以名狀的狂喜和滿足感.滿足的又是什麼?我不知道.我也一直在自我探索.如果有人能明白的為我說出,我會心存感激.

       我們都見過山.同時也認為很了解它.其實不然,它仍然是本待讀的書;也是本永遠讀不完也詮釋不盡的書.不論是它具象呈現的美感,還是由你聯想中出現的象徵意象,有些是我們感官勉強可及的,也有許多是我們感官、語言文字及思維不太能派上用場的層次.山,除了它的亙古沉默、安定實在,能讓人体驗到一份無形而又嚴實保護感外,其高聳幽黑的峭壁險巖、亙古長存的無垠泠寂,不僅使令人敬畏,久久相對凝視下,會讓人不知不覺的觸感出一種神秘蠱感的「黑色美學」.六年來我已深深為這份蠱惑所迷戀.靈秀的山川如真的帶著某種不可解的邪魔之氣,而我已中邪入魔而不自知.這份迷戀,也許就是已故的日本文豪川端康成「山之音」裡所名之的「天之邪戀」吧.我也毫不反對我這番「入魔中邪」.數年來,在山岳詭異的雄奇和蠱惑的衝擊下,它似乎讓我的心靈接觸到另一個次元.我直覺的感到,我的心靈及思維,在這種另類領域的涉入下,已起了奇妙的轉化.其實,我也奇妙的覺得,這片近六十萬平方哩,聳立著無數如天柱般峰嶺的土地.就是座天設地造的神奇宮殿,那些山峰,都是這座神殿裡一根根的巨柱.也是一座裡面氳氤著太多不可思議的力量;且一旦走進會讓人改變一切的神奇殿堂.

      數年來,和群山相對的移情轉化下,另一個「我」似乎於焉茲生.而我之身,我之心,從此也多了份我似乎也難以掌控的騷動.當原先這個因循了多年的「第一自我」,和這個再度甦醒的「第二自我」在相互掠奪時,我的身心有時為之撕裂,甚而在恍然不覺中為之誘走.有時,在生活中為了跟隨誰或掙脫誰,內心會呈現強烈的拔河.這兩個「我」的真實本質,我似乎都知道,又似乎不甚了了.在我有限的知解是;原先的第一自我的極大成份,是數十年來由過往的生活中,我所熟悉的安定、友情、繁盛及宴樂等塑造的.而這第二自我則是由阿拉斯加的藍天、白雲、繁星及高山等激發出的.其實,生命中出現的悲傷及歡愉、苦難及幸福、安頓及飄泊等等,都是你個人對兩種自我的選擇,或無奈跟從下的不同結果.我把六年前揮別紐約來到阿拉斯加,以及去而復返,都看作是我矛肩的身心在兩個「我」的掠奪下的戰利品.

     我們似乎一直在生活種種的取與捨中,作不停的拔河及追尋.生命中出現的諸種「走進」與「出離」,也都不是想像中的那麼勻稱.陰陽割昏曉中,也永遠找不到那條割線明晰的痕跡.因而,割開了不想要的,也割走你想留住的.曾出離的種種,常常又會想重拾.我迷戀冬天帶著莊嚴美感的阿拉斯加,但常常又在雪天裡懷念紐約.一如數年前阿拉斯加對我的呼喚,在零七年風雪緊密的二三月.紐約,遙遙向我投過來的,儼然是可愛故鄉沉默,而又激動人心的呼喚.我曾不止一次和內心展開隱密的對話;陰暗、酷寒而又孤寂的冬天,儘管我的心靈曾經由那些撞擊而蛻變和提昇.我是否也該揮別這段帶著一絲浪跡天涯味道的日子了.當我想起多年前美國電視劇「Providence」裡面的「Sometimes,you can go home again.」的這句話時,我激動的作了回到紐約的決定.

      我是六月二十二日回到紐約的.之所以選在這一天起程,在心理上有我特殊的意涵.這一天是夏至.尤其在阿拉斯加,由於是日照最長的一天,亮麗的太陽會從清晨四點持續到午夜十一點.也許是滿足了不少人在漫長冬天對陽光的渴念,當地把這天當做一個隆重的節日來慶祝.我選在這「最長的一日」離開,心裡暗暗帶著天長地久的味道.隨著即將離去,我自然的聯想到,這也是我告別阿拉斯加前,最後的一個夏季.那番心情極為複雜.我不知道何時會再來,所以在走前的一兩個月裡,我盡可能的利用時間,到我喜愛的景點去看看.我想到再去一次迪那利荒原小住數日,聽一聽夜深來自風裡的狼嗥;再多看幾眼雄偉的麥金利山;北上再看看育空河的滾滾江流.甚至,還想再去一趟無樹之島的阿留申,看森然茫渺的白令海等等.

      不知是不是由於我將要離去.當我再度看到那些帶著千年之碧的湖水;對著那片覆蓋著千古之雪的山峰時,我突然感到它們比以前更美了.甚至有些美感是以前從未發現的.對著這些既熟悉而又陌生的攝神的魅美,心裡竟泛起絲絲帶點隱痛的愧罪感!如此的美麗!而我竟願意捨它們而去.這份負罪感或是去留的掙扎,像一個揮之不去的夢饜般在啃噬著我.甚而在我可以感覺到這個陰影在我整理行裝時,在我身旁徘徊.但我也在不斷的找出能擺脫這份纏著我不放的影子.甚至,我會以不無刻意美化的,將來回到紐約後可能出現的某些憧憬來平撫自己.

      回到紐約,的確有不少令人欣慰和激動的場景.我可以敏銳的感覺到,許多老友隨著我的歸來在急遽的調整了他們和我之間的心理距離.我也從一些文友們的臉上讀到那份在陽關外遇見故人的那份喜悅,儘管我才是甫從「陽關外」歸來.在這些溫馨的互動中,我也觸感到,在這個任何的美麗都有可能在瞬間失去的歲月裡情誼的可貴.令我心情多一份特別的觸感是;這些和我互動的文友們多半默默無聞,但他(她)們卻極為優秀.尤其是他們在過往的歷史中孕育出的那份高貴的情操,我是有足夠的理由對他們說出這些讚語的.在那段不算短的「江湖夜雨十年燈」的時光裡,我傾聽過他們對生命與孤獨論吹泥皣@,以及在無奈和困頓中對生命理想的期待.在寫作上;他們不會為了怕被人遺忘而去寫出一些庸常;而是去寫出一些早被世人遺忘的珍貴.

      在紐約數十年的時光裡,能有幸結識這幾個為數不多的生命,我心滿意足.在我生命剩下的時光裡,我不知道能不能再結識一些這樣的朋友.即令上天垂顧,再假我數十年,我也不太認為還能再有這些機緣,因為那段可遇不可求的特別的時間和空間已一去不返.我把這些不僅看成是生活中的安慰.也是生命中的一種價值.為此,我對他們也致以深深謝意!而這番「謝意」,也絕非看似雲淡風輕的一句話即可盡表的.它遠遠超越了一般層面的意涵,那是對能窺探心靈的一種知遇的感激.

      許多單獨的日子,我會抽時間再度造訪那幾個有名的博物館和圖書館.但基於內心某些因素,我更多次的常常一個人跑到一些我熟悉的,幾個人來人往的大型地鐵站去走走.在那些車站裡,並無一定的事要辦,只是純然的在裡走走看看.這些車站,尤其是四十二街的中央車站及及三十四街的賓州火車站等.在紐約的數十年裡,已數不清多少次了,我在上下班時都會從其間經過、搭車及換車,甚至在裡面的咖啡店小坐片刻.所以我對這些龐大如迷宮般的車站不但熟悉,還有種親切感.現在雖然退休了,我仍然不時的去去.到了裡面,我會油然的憶起從前趕車換車的匆忙歲月.但,風雨無阻,我幾乎每天都會去離我從前住處不遠的一家咖啡館坐坐.不是貪飲那杯咖啡,而是貪戀從杯裡飄出的那一縷氳氤.

      一個都市的某個空間,某個角落,由於留存了你曾有的參與,而對你有了新的容貌和煙魂.那個容貌,那片煙魂,只有你認得.它也只和你對話.是誰曾攜手和你一齊走過?是誰曾陪著你品嚐車站的憂鬱?留在朦朧的氳氤裡的,又是誰的眸光?她曾不告而別.現在,她或許正在花市爛漫的南國.當她途經某個車站,當她也在啜飲一杯咖啡時,在她偶然閃現的回憶裡,是否也有你的影子?你的眼睛出現了微微的濕意.讓它渲洩吧.也是你的釋放.風華絕代的都會,也許就是這些,牽引著你年年回來.回來.和屬於你去的過去會晤.然後,再和難以攤銷的悽美吻別.心痛的悽美.也是你想要的.有了這.生命也才有詩.怎能對妳揮別.紐約.

      紐約的日子,像一條打著彩結的絲線.結上繫的的是咖啡、餐宴、談笑及回憶.但三個月裡,我總感到心裡隱隱的藏著一絲愁緒.那是什麼,我不知道.此刻,我回來了.我身亦在玆.但我總覺得,我從阿拉斯加遺漏了些什麼,忘記帶回來.只覺得讓我不時有點心煩的邵細細的一絲,那麼的飄忽不定.明滅難辨的像好遠好遠處,朦朧的青山一髮.就在我的情緒正為那莫名的一絲緩緩往下滑動時,兩個同窗老友適時將我從谷底拖住;他們把我拖出,還想拖著我到西部一遊,會晤幾個已二十餘年未見的少年同窗,希望我能去.美麗的夏日已結朿.我也亟想尋求新的美麗來調適.我去.

      能在西部和幾個少年同窗聚首,是我未料到的一幕.我們即興且快意的演練著這個屬於我們的劇本.劇本的情節平實單調.但在我們心裡卻高潮迭起.我們沒有去太多地方玩.風景就在我們每一個人的臉上,身上.在多半的時間都在傾談.現在正是秋天.我們回到久遠的從前,走進我們曾一齊走過的許多台北的秋天.那時,我們只有十七歲.現在,我們都已七十.「物換星移幾度秋」.僅僅我們走過的一些秋天,就夠我今生今世談的了.

      在我們一位女同學寬敞亮麗的客廳裡,一些失去的季節,似乎都在我們轟傳的笑聲裡又喚回來了.什麼都喚回了.除了我們的青春.女同學.也是這所豪宅的女主人.當年白衫黑裙,明眸皓齒.純然的素潔如清徹見底的一泓碧綠.「曠野風聲,曠野風聲,你想不想念你故鄉的風聲.......」當年的同樂晚會上,她嘹亮的歌聲,硬是讓我們不苟言笑,帶著濃濃鄉愁的國文老師流了幾滴清淚.今天,半頭銀髮.我對著端坐沙發上的一襲絳紅,腦中映幻出「星際大戰」裡的「那波」星球上,年輕的阿美達娜王后.五十多年真的過去了.但她無視歲月的走過.仍然美麗.也依然是王后.就是她的一聲召喚,把我們四個男生兩位女生,從天南海北喚到一齊的.夠了.能一齊談我們的秋天就夠了.我們還要什麼?什麼都要.什麼都不要.但當她提出要不要一齊去看看落磯山時,我們又都要了.

      這也是我們劇本最後的一幕.對著峰頂帶著積雪的山脈.我們相期那年能再聚再來.而生命中一切的珍貴和美麗,往往是「一見更不再見」的.但,那往往也是一見可以再見的.當你義無反顧的放下,昂然闊步的出離,是可以做到的.即便是你曾經過深思熟慮所作的選擇,後面也永遠有個可改變它、捨棄它的選擇.「入我門來一笑逢」.在遠處等著你的那份歡愉,往往又是歷經多少的捨而又取,取而又捨的顛躓後才遇到的.我們對著山巔無盡的白雲,相約再聚.多麼牽動人啊.雪山盟.

      曲將終.人將散.對著滿山夕陽,我竟突泛起莫名的傷懷.夕陽、青山.這幅再平常不過的場景,今天卻對我透出我可以解讀卻又未必盡解的氛圍.數日後,他和她,都會和我分手,分別回到他們各自的家.回到那個裡面有燈有床有桌椅的、屬於他們那個空間.我也聯想起他們接近家門後的種種;他們會熟練的打開那扇可能已開了數千次的門,熟悉的打開燈,走近熟悉親切的桌椅和沙發.回到屬於自己的溫馨.這就是家.但我.阿拉斯加的公寓在回紐約前已退掉,紐約暫為棲身的斗室在這次出遊前也已退掉.回家.從前都曾擁有.就在不久前我還擁有.但今天此時,我感到好像失去很久很久了.久的讓我不可思議.數十年來,真的有不少事物已離我而去.我丟掉了許多;失去了許多;也放下了許多.丟掉了我不想擁有的;失去了我還想擁有的;更放下許多我不應再擁有的.丟掉的令我心快;失去的讓我心迷;放下的使我心悟.「迷時師度,悟時自度.」然,師在何處?我自己又將度至何方?

      或許,無需師,也無需我.只需天地.杖?天地就在前.它也正朝我緩緩移來.對著遠處的青山,猶在心頭的那如青山一髮的愁緒,此時又油然顯然.朦朧裡感到,那如線的一髮漸漸的變粗變大,離我也愈來愈近,終於顯現了.那不是有綠水環繞,輕巧柔媚的青色山脈.而是粗壯豪獷,高聳入雲的一排雄山.是我相對了多年,永遠無法帶走的阿拉斯加的雄山.它正向我作無聲的呼喚.儘管寂然不動.我卻隱隱聽到那縷喚聲.相對了六年.唯有我參與過它們的魂魄.唯有我聽得見它們的語言.我帶著山的懷念及內心難以言詮的固執,又做了再回到阿拉斯加的決定.

      當我訂妥了機票的那一瞬間,欣喜中似也摻雜著一絲憂慮;我暗暗的盤問自己;我是否又不切「實際」的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這個改變,是否帶著幾分自我的固執?我對眼前這個抉擇盤思,也在只有我看得清楚的心靈地圖上巡梭.

      回首前塵.我真的曾「切」著一般人公認的「實際」、循著大家都認為是「對」的種種楷模、種種制約和理性,去尋找生活憧憬.但又得到了多少?即令是能「擁」到的一些「有」,至今看來也都是鏡花水月,原是些「虛妄分別有」.人生是荒謬的;我們活在一個沒有真理的世界上.當我在去猶未遠的青春年少裡,讀到這些存在主義大師們慨乎言之的話語時,心下頗不以為然.讀這些話時,卑瑣的肉身正置身美麗的巴黎.萬家燈火.我們陶然沉浸在香榭里榭大道的咖啡館裡,生命怎麼會有荒謬?能珍重並抓住今宵就夠了,這就是真理.然,等到有一天當我了解,又想和這些話去相對相遇時,青春年少已走的好遠.大師已逝.回頭.古佛過去久矣!一向如此.

     外在世界裡,許多我已擁有,以及正向我走來的,確實都由於我的固執擦身而過,轉向走開.我雖未曾惋惜太久,確也真的讓我痛惜過.但我內在生命中某些珍貴的東而,卻又似乎是由於我的固執而獲得的.尤其是在求知上,我為我固執的取向下而得到的某些獨特的收穫而暗自欣慰,其實,生活中任何一個轉變,任何一個新的起點,都是個未知的世界.我們大可不必帶著既有而慣常的邏輯去思考,作為引領.大可放膽用你潛在的直覺去觸感,去指引.我們有限的生命中充滿了太多不可理解的事象.我們不應以我們有限的知解去漠視,甚而否定它們的存在.在我們已走過的不算短的人生路上,或許已很多次了;我們站在路上為我們所不太了解的事物和人爭辯;我們以自己的需求的標準來解讀別人.多少年來,我可能茫然的走了不少錯步.但也潛在的自我体悟到,藉著明朗可見,安全可靠,在生活的大道上,確實可避掉許多風險.但平穩安全,往往又未必能引導我們去探點險,去發現生活之路上的某些奧秘.我也該上路了.

      我終於又孤獨的上路了.回到雄山環抱的北國世界.清淅記得,走出安克拉治機場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佔去大半個城的一排青山.我也在走向青山旁的家.山影圍著我緩緩旋移.碩大挺拔,帶著亙古寂寥的綿延雄山,在金色秋陽傾灑下,像一座座黃金鑄打的聳天巨柱.偌大的山城,在泛射的神秘光暈中,似已幻化為一座重重無盡的黃金宮殿.我在大殿的巨廊間遊走.恍惚迷離中,那麼親切,那麼熟悉.不像是我住過的那段六年時光裡孕育出的那種熟悉.也非數十年前留存記憶中的那份熟悉.而像是在我身軀神秘的角落裡,已藏匿存身了很久很久的宿世印記.或許,古早古早的從前,我即曾在此.原鄉.種族記憶.屬於我的.無怪魂牽夢繁,難脫牽引.

      已是深秋.不久將是帶著漫漫長夜,陰暗酷泠的冬天.然,真正的凜冽,更在萬古洪荒的群山幽壑中.那裡才有;黎明曙光永不到來的,漫長而又陰暗的冬夜;有亙古長存的孤寂;有伴著如女妖般呼嘯的北風中的酷寒;有從寒武紀年代就積存的雪;  .......就是這些,給這片神奇土地塑形出一幅令人為之催肝裂膽的邪惡神貌.然這幅神韻折射出的鬼魅,卻又帶著深邃難測的蠱惑,讓人迷戀.這片洪荒,唯有幽渺夜空裡的疏稀寒星,為了莊嚴的承諾不願走開,天長地久的俯視廝守.怎能不廝守?從天地鴻濛未判的那天,他們就共同一路走來.這份心思,只有夜夜橫過千山的冷月知道.

      我深深知道,在無盡的青山背後,就有那些我為之心醉神迷的景象.然,「欲尋覓,山萬重.」要想一晤那期待了一生而又不敢期待的,就要竭盡此生,無盡的飄泊流浪.不停的走吧.那原是百萬年來在我們祖先血液裡流動的.當你久遠的前世記憶復活,無終無止的飄泊,也就成為你無可避免的命吡?在不停的拋捨再追尋、不斷的肯定又否定裡,才能找到生命的真諦.峰迴路轉.路轉峰迴.青山也似在有意接引我.我在心裡向它道出.我的歸來,就是為了我迷戀了多年的邪魅的蠱惑.流浪、受苦.也正是我要的.雄山默然無語.原就如是.它不允靠近,只接受遙遙的拜膜.夕陽依然在山.峰嶺在金色夕輝的渾然輻照下,懍然如帶著懾人傲岸的尊尊巨靈.在輻映出的那一片光暈裡.對著空曠寂寥的北國睛空,我覺得我也正走向無涯無際的「空」.剎那間,我油然感到一絲奇妙的力流,在我体內遊動竄升.原先積存在腦際的種種繁瑣,都在這神秘的氳氤溢滿下,紛紛讓渡,蕩然無蹤.只剩下道盡飄泊絕調的「尤里西斯」裡的那句:巉巖高峰啊,我又回到你們中間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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