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楚年
心的旅程,一如現實世界中的遊覽,往往會為一些動心奪目的「風景」流連忘返.當時,你可能會將它畫下來,拍攝下來.事後,也可能再用文字將當時的感覺寫出.不論是以何種方式記存的,那些事象都會凝凍成一個個的圖像留在你的記憶裡.經年累月,你會擁有不少值得回憶的瞬間.但,在內心某些角落裡,你也可能儲存了許多難以驅走,別人未必知道,你也永遠不會說出的東西.那些,可能是你深深的鄉愁,曾經歷的傷害,潛藏的渴念,壓抑的秘密,以及,一份找不到投射的情懷等等.最後,這些有待療撫的破碎經驗.都成了生命中揮之不去的陰影.
我們的人生,就是由這一連串帶有特定時空,如圖像般的「瞬間」組成的.不管是什麼引領我們朝前不停的顛躓.無時無刻,我們的心靈都在承受著這些相對而相斥的瞬間的鼓盪.我們為美麗的時光恬適的回味,也為許多心碎的一刻傷感;熱愛生命;又對生命憎恨;欽羨華貴,卻又神往斯巴達式的簡樸;期盼安定,卻又不停的飄泊;想要傷口撫平,又快然於血的流淌.我們,部份的我們,一些少見的我們,甚而是此刻一直在矛盾中作不停拔河的自我,已無可救藥.
動盪多變的日子裡,美好的事物都像隨時會消散的煙花.即使是牢記在心的,久了也會變得糢糊.為了彌補記憶載体的不足.不自覺的會對許多讀到的東西開始抄錄.於是多年來,帶一兩本書,在常去的咖啡館看書看報,把讀到的一些我喜歡的,或是一些魅惑而令人掩卷低徊的東西順手抄在我正看的書頁上,也就自然而然的成了一種生活上的習慣.所記下的多半都很簡短,包括一則動人的筒訊;數行精闢的書評或影評;一首感人的詩歌;幾句有啟示的話等等.順便也會記下它們的出處、作者、及日期.一些較長較為為特殊的,我今把它撕下帶回.歸類抄記在一些我可能會永遠保留的書上.例如;我曾將日本佛學家高楠順次郎關於「法華經」的一些論點,抄記在「法華經」的書頁上.將一小段當代科學家關於宇宙的精闢見解,抄記在卡爾沙根的「預約新宇宙」一書上,將法國卡繆談到卡夫卡的一些話轉抄在「城堡」上,我也在我保留多年的「薄伽梵歌」上,記下幾句卡夫卡談論印度經典的神來之筆.
一個人的時間及閱讀的範圍有限,能有緣到手讓你看到的東西也有限.我相信一定有許多讓我著迷的東西我沒有遇到.但我對一些能有緣讀到的心存感激了.我感激一些從未晤面的作家朋友們.從他(她)們的作品裡,我不僅分享到一些神來之筆的觸感外,也看到一些他們引摘自他書,但對我也頗為心儀的吉光片語.我對抄錄及保留的資料一向很珍惜的,但多年(可能有二十年了)前我曾保留了一張刊豋了一篇名為「克里辛那之魂」的副刊卻找不到了.如果有的朋友知道這篇文稿的來(去)處;或是寫這篇大作的朋友能和我聯絡,我在此遙為預謝.之所以突然懷念起這篇文稿,是由於這段時日我又重讀「薄伽梵歌」(這是我多年來極為迷戀的哲學經典之一),讓我不由的憶起這篇在神韻上頗為迷人的作品.這也是飄忽不定的生命中,有些「瞬間」會不經意的離你而去的情形.有的,我還能費些心血找回,有的幾乎是「一見更不再見」,再難重逢.
我知道有些先進的朋友,會把他需要的東西放進電腦,甚至放進多功能的手機裡.但我這種即時順手寫在書上的習慣已行之多年,不想改變.另外一個理由是,我喜歡在打開一本書時,無意中看到我記下的東西在書頁上浮現的那種感覺.對我不僅是種溫習,更是種生活的回顧.有時在重讀一本書時,會訝然發現,記下這則趣味仍盎然的吉光片羽,已是近十幾年前的事了!你不太可能記住這十年來每一天的事,但由於你曾抄錄的東西所牽引出的那一天的情景,竟會奇妙的清晰.原本可能是一個極為平常的日子,由於有了這些,不覺的變成一個可愛而值得回味的瞬間了.
重讀哪本書,遇到哪些東西,全隨當時的心情,不是能刻意安排掌控的.我也喜歡這種隨心所至,任其飄出的情境.它們像雲,像風.不知什麼時侯會突然飄來,吹來.今天,心情就像風.一些奇妙的感覺讓我突然想再看看十多年前購買的名導演喬治盧卡斯有名的<星際大戰>.那一年在書頁上曾順手記下的一些零星片段,也就自然而然的閃現.此刻,就以這本書上所存載的摘下幾則:
......
閉上我的眼睛,聲音愈來愈清晰.我親愛的,讓我相信你,我們的愛情遙遙無止境.不知道是怎麼開始.不想要裝作不在意.讓我們一起製造一個太陽系,循著它走自己的軌跡.(腊筆<太陽系>)
我有時間陪你耗一下午.
我有時間陪你隨便晃晃.
我有時間陪你再去一下CD店.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有時間陪你去海角天涯.(劉中薇<有時間>)
妳頂著同一條公路上的星星下來看我.......妳躡著腳走好遠才回頭輕輕喊我名字.風吹進車廂了,我也該啟程.(簡世昌<備忘>)
我在台北街頭等你,這是一個星際的都市,只有你懂得我的語言,於是我在十萬光年外等你.你不該遲到的,他們的速度比誰都快,而且沉默,沉默成一艘太空船,一張沒有期限的船票,偶爾他們相撞,那時他們還是離去了,只有我在等你,在台北街頭等你.......(劉益州「我在台北街頭等你」)
若干年後當你回憶此刻,但願你能仁慈.......不過既然我希望能忠實於自己的感覺,我也只好付這個代價了.......<茶與同情>
坐在公園長椅上的女士對一旁的男士說:這長椅數十年只有我一人來,它是我的秘密.......我要有個去處,我有我的景觀.我有我的去處,我的景觀.(某電影中的對白)
這時一陣風緩緩吹起,是新起的風,很暖和,充滿了往日的音籟,古天竺葵的呢喃,比鄉愁更濃重的幻滅嘆息.(百年孤獨)
你的幸福時刻都過去了,而歡樂不會在一生中出現兩次,唯獨玫瑰一年可以盛開兩度.於是你將不再跟時間遊戲並將無視於那葡萄與沒藥,你將身上披著屍布活在世上,就像麥加的那些回教徒.......(愛倫坡)
它們是發光的恆星.......行星轉一輩子豈就能了解恆星的心事?(吳東晟<我紛紛得生的意象>)
土星人,他們一般是安靜的端坐在某一層塔架上.像佛家子弟參禪悟道的樣子面朝西,人人神情都如在哀悼夕陽的殘落.......(崔子思<土星時間零點整>)
......
這些零星片段的大部份,都是九九年抄記在<星際大戰>書上的.那年,紐約正上映我曾迷戀的<星際大戰>的前傳.難忘的回憶驅使我除了影片外,還把前後傳的小說找來看.從七九年看過<後傳>以來,已二十年了.重溫的感覺難以言喻.真如劇作家威廉斯說的:「喬治創造了一個仍然無法解釋的跨世代現象.也許是因為它撼動了我們共同的回憶」.也許是由於電影、小說、以及回憶的多重撼動,我也一直覺得一九九九那年是我內心無比愉快和豐饒的一年.那年紐約的整個夏季也特別美麗.幾乎每天都灑滿了金色陽光.整個夏季,我都會到住處不遠的大班咖啡館裡消磨幾個小時,遊走在<星際大戰>裡;看著書中的天行者安那金的遭遇和成長;隨著那波星球美麗的阿美達娜一個星球一個星球的流浪.
所記的這些,原都是鑲在作者作品中的.它們的上下文是什麼,有些已不太記得.當時,是甚麼樣的一種心情或感覺驅使我記下這些?有的,我還能恍惚的想起當時的一點影子,但多半已不記得了.我只記得當初我閱讀到這些句子時,那些語句好像頓然間有了生命,突然從文本中躍出.我心裡就有種被撞擊的感覺.它們觸動了我某些神秘的心弦,當時抄記下,並不是由於那些語句多麼美好,而是它們對久埋於我內心的,由潛藏的幢憬、響往、渴念、期盼、投射、幻想,揮之不去的陰霾,以及暗暗在迴避的夢饜等等所組成的隱密心圖,作了恰如其份的描繪.也有些和我可感可觸的人生並無明顯的關聯,但當時由於某種莫名的吸引,我還是把它們抄記下來了.也許那種吸引我的關聯.是屬於所謂「集体無意識」、「種族(或宿世)記憶」之類的東西.猶如梭羅在湖濱散記裡所說的:「有誰不記得自己年輕的時侯帶著什麼樣的興致看遮棚式的岩石或山洞口呢?那是我們最原始的祖先對自然渴望遺留在我們身上的部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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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夏天似乎忘了偏遠的北地.阿拉斯加出現了數十年來罕有的低溫夏季.少了炎熱,美麗的夏天就現出了它不該有的殘缺.日子也就更顯得平板單調.整個季節,竟如此的意態闌珊,她吝於釋放溫熱,更嚴嚴實實的斂藏了亮麗.一如心懷憂傷的那麼鬱鬱少歡.也總覺今年的夏天也有了心事.一份神秘的憂傷.我們不能知解年年去了又來,來了又去的夏天的心事,一如前面記下的詩人所形容的;它們是發光的恆星.行星轉一輩子豈就能了解恆星的心事?但這份殘缺和單調,卻由短暫的秋艷彌補了.我還是記下了這個季節特有的瞬間.
接近極地的阿拉斯加,秋天一向比其地區來的早,現在是九月中旬,郊外滿山遍野已泛出濃艷的金黃和絳紅.配著隱隱中帶著絳紫的群山,一派難以攤銷的艷麗.她來的早,但離去的也快.在這片大地上,屬於她的輪迴只有一個月.妣也深深的知道,不像其他的季節,可以從容不迫的展現生命的光華.她必須要在有限而短暫的時段裡,以急促的步履快速的走完她的一生.而蘊積了一生的美麗,耍在這麼短的瞬間裡綻放出生命最美麗的部份.唯有在荒涼的阿拉斯加的秋天,才能出現讓天地為之久低昂的如火焚,如泣血般的艷紅.那份美不僅懾人心魂,震撼奪目.甚且帶著一縷像幽靈般飄忽的恐怖和瘋狂.
人的生命,唯有像北國的秋天那樣,竭盡全力的在剎那中,以泣血般力度釋放,才是最美麗的.台灣跆拳道選手蘇麗文,在奧弑荣愔袕娙坦钦圩敌闹??於倒地十一次中,皆爬起再戰.不忍目睹的教練團曾含淚勸其停賽,但她不為所動,仍奮戰至最後一刻.堅毅不屈,牽動全場,萬人為之駭然動容.
蘇麗文於賽後說:「我只是盡一個邉訂T的本份而已,努力了那麼久,就是為了這一場比賽,台灣有那麼多人練跆拳道,只有我們四個有機會參加奧?每一個都堅持到最後一秒,身為代表的老鳥,更有義務堅持到最後一刻.」這些話,道出了一個優秀的邉訂T,不僅止於苦練出卓越的技能,也應具有一份立足於勇氣,榮譽及尊嚴的的崇高情操.
又說:「在奧叩钐?死掉都值得.」那儼然是海明威「人可被毀滅,不可被擊敗.」那句名言精神的發揮.同時也讓我們看到,古早的英雄,帶著「大丈夫當死於疆場,以馬革裹屍還,幸也!」的情懷,負著箭傷,披甲上馬再戰的悲壯魄影.這種幾近消失和遺忘的人文精神,不意竟由巾幗之身的蘇麗文再度展現出.
深受感動的大陸媒体冠以「台灣女戰神」封號,並建議另頒金牌,以示讚揚.其實,從某種意義來說,她已經拿到了.奧哳C發的每一個金牌,儘管是種榮耀,但都是針對某一項競技的肯定及獎賞,本身仍有其一定的局限性.而蘇麗文,從萬人對她那份由自身理念所激發出的氣魄的激賞、撼動並認同下所贏得的,卻是一枚無形,且又涵蘊著無限精神內景的獎牌.
苦練多年,就是為了這一天.而離得那麼近,幾乎伸手可及的那枚如此耀眼而璀爍如星的金色圓牌,就在骨折的瞬間頓然失去,永不回頭,留下亙古難銷的憾恨.如果就此退下,那憾恨將會伴隨她一生.而潛在的楚痛,也將時時刻刻,日以繼夜的咬噬著心靈.唯有如此走下去,才能使那些留駐在未來的憾恨和楚痛為之讓渡.
我們無法想像帶著捐軀悲情的蘇麗文,在奮戰的過程中,是以一個什麼樣的境地將自己置身定位的.但我們可以看出的是;她以超越成敗生死,使之不存在的方式証明了她自己的存在.這場被派定的生命大劇,為無數肉体罹患傷殘及消沉者,在生存上帶來莫大的鼓舞.同時也折射出了佛陀「忍波羅蜜多」下的「勇猛精進不退轉」,以及我們民族寶典易經中「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奧義的光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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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又去了一趟台北.正是淡淡的三月天,不知郊外的杜鵑有沒有盛開.台北,我曾擁有許多讓人久懷的季節.但我也錯過了數十個杜鵑盛開的季節.台北就在我錯過的這數十個年華歲月裡悄然變了.她不再是那首古老的歌裡清純的村姑.已蝶化為一束艷麗得令人驚詫的玫瑰了.萬家燈火交織的眩目光暈中,閃現著無可匹敵的風華絕黛.讓人意亂情迷,不想離開.願今生今世跟著她走下去.而同時隱含的那份魅惑的泠艷,卻又教人不知如何去靠近她,走進她.那一段日子,我孤單的到處遊走.努力的想重拾往昔的種種.而古早的台北已如一隻古早的歌裡的「昨夜星辰」,不唯離我遠去.仍在不停的飛逝.我內心對著她漸行漸遠的朦朧身影,癡情的呼喊.就像音樂才女范瑋琪的一首「到不了」的歌詞裡形容的:「終點卻是我,永遠到不了.感覺你來到,是風的呼嘯.」台北如能在風的呼嘯裡聽到我的呼喚,我已心滿意足.
而我仍會在老舊街巷的凝視及徘徊裡,找到一份細微而難以覺察的似曾相識的氳氤.縷縷如絲,那麼輕緩的對你混身上下神不知鬼不覺的纏綑.將你牢牢套住.你驚訝這份不經意邂逅的感覺,那也正是你尋找的.這突如其來的瞬間,清滌了積澱的鄉愁;抵銷了多年顛躓的苦難.然也暗暗增添了份你的愧罪.你曾對溫馨的廝守著你的台北.找出一千個理由離開她,遠走高飛.今天,當你又找一千個理由想回頭時.她的從前已不在.孤寂向你襲滿全身.驀然回首的台北.美麗卻又殘酷.
突來的一場雨,把我孤單的留在漢口街的咖啡館裡.「睛時多雲偶陣雨」,這就是台北.就是我熟悉而多變的台北.一陣驟雨不知何時已變成濛濛的細雨了.綿綿的雨,一如很久以前雨港基隆,那個曾陪伴著我即將終結的孤寂童年的雨季.而美麗的台灣的我的生命,就是從那個雨季開始的.當我從那個古早的雨季開始迴溯時,一切杳遠的時光,在剎那間又都回來了.那麼清晰,那麼熟悉.
起身再去買杯咖啡時.親切的服務小姐臉上泛出湝的一絲嫣然,好美.像盛開的杜鵑.就像我現在回來的這個三月,曾在郊外瞥見到的.像數十年前每個三月裡綻放的.那個笑,綻開了昔日的杜鵑,也把我從翩然無著的蝴蝶夢裡拉回.外面飄進的風裡,我聞到一陣花香.現在是春天.那是從遠處飄來的.裡面有去我未遠的花香.有走得很遠很遠的前世的花香.咖咖室裡沒有人和我交談.我想到的是再出去.就在這綿綿的雨裡,我想重新走進台北的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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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漢口街同一個咖啡館裡,一早突然讀到美國科幻大師亞瑟克拉克,以九十高齡逝世的消息.儘管我對他生平及著作已相當熟悉,但我還是一字不漏的反復細讀了報紙半版對他圖文並茂的介紹.我看了又看,是對他的緬懷,也是對一個影響我至深的「瞬間」的回味.
我對他既迷戀且敬佩,他於一九六八年和名尊演庫柏力克合作的<2001太空漫遊>電影和小說,已成為美國文壇及影壇的歷史佳話.那年也是我甫抵美國的一年.不論是電影或小說,對我都引起極大的震撼.加上第二年在電視裡又看到太空人首次豋陸月球的實況轉播.對我的心靈及思維,都是一記無庸置疑的知性的撞擊.嗣後所帶來的深遠影響,至今仍在不斷的延擴.我對天文宇宙及科幻文學有一份執迷,這個種子都是那時種下的.我接著開始走進艾西莫夫、海萊因、星船迷航、星際大戰、卡爾沙根的宇宙、以及羅賓遜的火星世界等等,可以說都是經由他和庫柏力克共同營構的那個奇特「瞬間」走進的.
這個瞬間所帶給我的影響,也儼然如他代表作<二零零一太空漫遊>裡的原始猿人,被神秘的大石板的啟迪.嗣後在不斷閱讀中生發出的概念,也猶如他書中主人公大衛褒曼,在「時空自行翻轉」下掉進深邃太空漫遊.架空世界、第二自我、第二注意力、四維時空連續區等概念,以及高超的手法和形式,不僅讓我在思維上看到了另一層天.也讓我知覺到許多我曾讀過,並曾一度為之心儀的傳統文學及作家的命?已漸漸走上如他一本作品的名字;「童年的終結」.
當天下午,我就到一零一大樓的書店,重購了四本台北新近出版的[太空漫遊]系列.當天晚上即開始重讀.回到阿拉斯加的這幾個月,又一再不停的逐本倒來倒去的翻閱.相對於宇宙的天長地久,短暫的數十年人生,都是微乎其微的短渺.能有幸和一些高貴心靈在共同的大地上共存過,都是個極其難得的有緣瞬間.以重讀一下他們的作品,來表達你的一份悼念.我不知道還有什麼舉止能比這更有意義了.
對一個自己喜愛的作家的去世而重看一本他的書,不知不覺已成為一個習慣了.幸叩氖?多年來我一直保留了相當部份我心愛的作家的作品.記得六十年代初海明威去世時,我曾再讀了他的<雪山盟>及<老人與海>;七十年代日本川端康成自殺時,重讀了他的<伊豆的舞孃>及<山之音>等等.但偶有殘缺,有時也帶來遺憾,數年前去世的法國女作家莎崗,我曾為末能保留,也未能重讀一下她的<日安憂鬱>而惘然不已.惘然的不僅僅是由於這部作品的優越,而是她的年歲和我相若,初接觸這本薄薄作品時正值台灣仍處於一片荒涼的五十年代底.莎崗在如許的青春年華,對生命本質提出的叩問,也隱道出了我們共有的寂寞.也可以說我的某些生命瞬間,和她的有著某種相似的交疊.
記得二十年前,神話大師喬瑟夫.坎伯去世時,<新聞週刊>上悼曰:「英雄已去,但是他的訊息卻長存.」今天仍然可將這句話移用在亞瑟克拉克身上.他定居錫蘭數十年,博覽群書.除了本身豐饒科學知識外,對印度教及佛學等東方哲學造詣亦深.作品中留下的那些不同凡響的「訊息」,可不是人間經驗世界裡我們熟知的、易解的、以及在凡常生活中可派上用場的那類訊息;而是凝聚科學及哲學,透過深邃冥思体悟出的一種屬於生命更高維的訊息.一如其代表作<太空漫遊>一書所鎖定的太空背景;高拔入雲.這種鑲嵌在其天才的偉構中的神來之筆、神來之思,類似參禪悟道.難以學步.那是深厚的學養,加上天賦的思維能力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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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花太多筆墨在此介紹他的作品,他整個宇宙的任何一個小小區塊,都不是此時此際這篇文稿所宜於裝載的.但我願把附在第一集[二零零一太空漫遊]後面,他於一九九九年四月十六日寫的「[悼庫力克]在二零零一缺席的好友」的一篇文稿摘錄出.藉此聊表我對他的悼念和致敬.這篇質樸無華,流溢著動人情誼的懷悼之作,已成為美國文壇上重要的歷史文獻之一.他勾勒出的他生命中的這個可貴的瞬間.也是一個影響我生命質變的瞬間.全文如下:
[悼庫柏力克]:在二零零一年缺席的好友
亞瑟克拉克於一九九九年四月十六日
千禧年的序寫好之後兩個多星期,我接到了一個出人意表的震撼消息:史丹利.庫柏力克以七十高齡辭世了.他原本策劃要在二零零一年為電影<二零零一太空漫遊>舉行特殊的宣傳活動;無法與他共享這個特殊場合,實在令我難過萬分.
電影<二零零一太空漫遊>完成後的三十年間,我們見面不過僅僅數次,卻依舊保持友好聯絡----就像我接受英國BBC電視台<這是你的人生>(This Is Your Life)節目訪問時,他傳到電視臺的慷概賀辭一樣:
親愛的亞瑟:
真的很抱歉,我手邊的那部電影讓我無法參與你今晚的榮耀.
你當然是全世界最知名的科幻小說家,因為,做得比任何人都多的你,給了我們一種新視野,讓我們看到人類從地球搖籃朝自己在星海間的未來伸出雙手;而在那片浩瀚星海間,異星智慧体或許會扮演神般的父親角色、或甚至像「教父」一樣地對待我們.
無論是哪種情況,我都確信,等到這個節目(勢必會不斷旅行,直至宇宙深處)終於引起他們注意的時候,他們一定也會希望褒揚你,因為你是最具遠見、最早預告了他們存在的人之一.
但未來的世代是否有機會知道這件事,就全靠你最愛的那個問題的答案了.那個問題就是:地球上有智慧生命嗎?
你真摯的朋友
史丹利 一九九四年八月二十二日
前幾天晚上,我夢到我們在聊天,(他看起來就跟一九六四年時一模一樣!)而他問我:「那麼,接下來我們該做些什麼呢?」原本是可能有後續發展的---布萊恩.艾迪斯(Brian Aldiss)有一篇很美的短篇故事<撐過整個夏天的超級玩貝>(Supertoys Last All Summer Long),史丹利名之為「AI」,且已著手了好一陣子.但為了一大堆原因,這件事沒能實現.
而我現在最大的遺憾之一,就是我們不能一起迎接二零零一年的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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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北我沒有投票.不是不投.而是未及辦身份証,不能投.我曾有那個証的.多年來己不記得放在什麼地方找不到了.離開台灣數十年來,雖是一直是住在美國,但時間或長或短的前後換過七八個城市.住屋窗外可看到的街道,也絕對換過二十條以上了.除內心一直有種飄泊不定的感覺外.好像自己的「自份」也跟著變換.隨著肉身遷動的那個「自我」,也在不同的時空裡不斷出現的「肯定」和「否定」中存在著.我的身份曾被什麼証明過嗎?又是什麼才能真正的証明它?其實,我之身,我之份,在回到台北的那天就已証明了.當天晚止,我曾一個人坐在咖啡室裡,對著外面華燈初上的台北靜靜的流下淚.這就夠了.
不能投票而末投票.但我目擊了能投票的人在那一天對台灣創造出的至鉅時刻.這個歷史的瞬間對台灣會帶來什麼影響,在台北的那幾天,我不知道.但在我離開回到阿拉斯加的幾個月後,我卻開始掉進一個難以自拔的憂傷的深淵.台北耗去半個多世紀寫出的詩篇,正被新的權柄擁握者,為滿足一己卑瑣的意識而塗抹撕碎;由兩千萬生靈心智所孕育塑形的如千瓣蓮花的尊嚴,也正由卑劣者片片竊摘,作為飄洋過海後的獻禮.台北炫爛了數十年的燈火,有一天會熄滅;一度充滿笑聲的台北街頭,有一天也會擠滿了如亞瑟克拉克太空漫遊一書中曾描繪的;讓人隨之腐爛的群居的昆蟲、第二類機器人、以及類似的物種等.我想像著「星際大戰」裡美麗的阿德蘭星球,在一夕之間被遙遠的死亡之星擊碎的情景.想到我唯一可擁歸的天國有天終將失去時,我發現我並不是曾自認的那麼堅強.淚水終於決堤而出.
「豈是枯腸無熱淚,願留他日潤蒼生」.數年前讀到林義雄在退黨書中引用的這兩句詩時,曾為之無限低徊.而卑微如我者之淚,即便流出,又能有多少?真的是「如一毫擲於太虛,一滴投於巨壑」.他日的蒼生,自會有數不清,排山倒海的淚水去慰潤.我還是在該悲泣的時侯悲泣吧.平常晚上很少出去的,那幾天竟有種難耐的衝動讓我到街上去.我在鬼魅光暈的街燈下無聲的走著.像<百年孤寂>描繪的;「一個星期來,他們幾乎不說話,像夢遊者般往前行經悲愁的宇宙,到處幽暗,只有發光的昆蟲輝映著一些光亮,......使他們透不過氣來.......」我也真的透不過氣來.憂傷像個幽靈似的,冥頑的緊跟著我.似在逼著我說出屬於它的印記.星的閃動及風的呼嘯,讓我終於憶起了寫<尤里西斯>的喬埃斯描繪萬劫不復的一段話:
「......那座恐怖的場所所有折磨中的最後、最大的折磨,便是地獄的萬劫不復.萬劫不復!啊,恐怖而可怕的字眼.萬劫不復!人類的什麼心靈可以了解這種東西?記住,這是痛苦的萬劫不復.縱使地獄的諸般痛苦不像實際的恐怖,但由於這些痛苦註定永恆持續,因而變成無窮無極.這些痛苦不但永恆持續,同時,像你們所知道的,也是難以忍受的強悍,無法承當的延伸.即使永恆忍受一隻蟲子的螫刺也是一種恐怖的折磨.這樣,永恆承受地獄的多重折磨又該如何?永恆!萬劫不復!並非一年,一世紀,而是永恆.試想像這件事的恐怖意義.你們時常看到海邊上的沙灘.那些微細的顆粒多麼精緻!多少粒那些微細的小顆粒構成了小孩子抓起來遊玩的這一小撮沙子.現在再想像那沙子構成的一座山脈,高達百萬英哩,從塵壤伸到最遠的諸天,廣達百萬英哩,外延到最遙遠的空間,厚達百萬英哩;復想像這一座由無數的沙粒所構成的鉅大沙堆,時常像森林裡的葉子,大洋裡的水滴,眾鳥的羽毛,魚身上的鱗片,動物的毛以及浩瀚空氣裡的原子,一樣倍增;想像每百萬年末一隻小鳥飛臨該山,喙裡銜著一細粒沙飛走.在那隻鳥銜走即使那座山一平方英呎的沙粒之前,多少百萬個百萬世紀將已消失,又在移去整座山之前,多少億萬個億萬個世紀,將行消失.在那一切數十億數千兆年之末,永恆還幾乎談不上開始.如果那座山在全部移除之後再度升起,又如果那隻鳥再度飛臨,一微粒一微粒地把整座山全部銜走;如果這座山像天空的星星,空氣裡的分子,海裡的水滴,樹上的葉子,眾鳥的羽毛,魚身上的鱗片,動物的毛這樣升沉再升沉,則在那座浩瀚難測的山脈經過那些無數次無數次的升沉之後,連永恆的一剎那,也還不能說已結束;即使那時侯,在這一時期之末,在數億兆的時間之後,只要一想到那件事也會使得我們的頭腦本身暈旋復暈旋,即使如此,永恆也幾乎還沒開始.......」
我不知道有誰會逐字逐句的看完.或許會像古早前一位禪師所說的;「我在這裡寫作,但我一個字也沒寫.你也許正在展讀這篇文章,然而世間卻沒有一個人在讀.」但我仍心存感激,因你的曾在它上面掠過.而我像挪移一塊塊的巨石,豎立一根根巨柱似的,一字不遺的搬出上面這些沉重的話,也只盼這些卑微如塵如毫的情懷、人間一切的壯美、永不衰竭的挑戰、以及千千萬萬動容的瞬間,會有幸如亞瑟克拉克生平摯友庫柏力克所言的;它們勢必會不斷旅行,直至宇宙深處.亦會被宇宙神奇的心智們,存放在時空間特有的結構裡.在未來久遠的世代裡,那份已失的天國的鄉愁,在我們子孫宿世的記憶又再度甦醒時,他們會以直覺循著神秘的迴路,在另個時空之維裡看到.而此刻,卻好想讀一讀二戰時期流亡在巴黎數十年的,德國女作家艾斯納的<我曾有個美麗的祖國>.因為此時我已掉進台北深深的眷顧.「除卻巫山不是雲」.美麗的祖國;妳的名字叫做台灣.
走筆至此,無數如蒼老魂靈般的瞬間魅影,一一在腦際映現.它們已封藏的太久了.競相要我也能將它們帶出.我想我會的.只是此時,我該停筆了.阿拉斯加醉人的秋艷即將結束,我應出去看看這美麗的時刻.望著遠山覆蓋的千古之雪.我知道秋天已走開.她走的好快.一如許多許多曾有的美麗那樣的悄然離去.開始有泠風吹來.我又將再度等春天到來.而我等待的不是我們熟知的春天.也不是卡夫卡曾問起的「還要多久春天才來?」的春天.而是古老的印度哲人娜納卡在千多年前叩問的「何年何月是銀河的春天?」的那個春天.
零八年歲末阿拉斯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