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风吟

我们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还会再相逢...
正文

孤独或狂欢(七)

(2007-09-24 14:53:36) 下一个
第二章

1

云苔山距县城15公里,有条通往县城的石子路消失在山里,路的尽头还是路,只是狭窄了许多,错综复杂的小路在灌木丛中若蝴蝶穿花。云苔山农场就在某段路边,它曾是采薇父亲当年下放的地方。在此我要解释一下“下放”这个奇怪的词。大家用到的多是“放下”这个个词组,其实下放的意思和放下也差不多,不同之处在于,“放下”多是指某件东西,而“下放”的却是人。就是说,“下放”的都不是东西——这样解释有些骂人的意味了。请允许我的拙笔,咱们老祖宗创造的词汇太丰富,足以让一个思维敏捷的才俊自杀。

我还是决定重新解释,免得采薇敲我的脑袋。“下放”是政治词汇,指某个特殊年代一些疯狂的人把另一些更疯狂的人弄到乡下接受再教育,是个畸形产物。现在,我换一种表达方式如下:

六十年代中期,采薇的父亲是省城某学校学生,由于某个政治运动被弄到云苔山林场劳动。那时候,她的父亲年轻、冲动,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成天想着报效祖国,想着全世界还有三分之二的劳动者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暗下决心要去解放他们。到云苔山林场后,他们所做的工作就是伐木(难听点叫乱砍乱伐,破坏生态)。年轻时,采薇父亲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有为青年,砍树的劲头很足,从而得到林场老场长的赏识,赏识了就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这庄婚姻当时被当作“城乡结合”的典型登了报。引起林业局领导们重视,采薇的父亲后来当了官,官越当越大,当着当着就回到省城。采薇父亲回城时,林场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喧嚣,林场的职工们也不再砍树了,而是保护林木。

工作性质的转变源自一场灾难,当年,采薇的父辈们在老场长带领下,把山上的树差不多砍光了,翌年初夏就引起了泥石流,两个树庄被泥石掩埋了,腿脚好的得以生还,年纪大的被埋在泥石里,老场长被撤职了,采薇的父亲接替了老场长的职务,这件事给他冲击很大,使他认识到环境的破坏会给人类所带来的巨大灾难。也就是那年,采薇的父亲在林场提出口号:“绿化荒山,绿化家园”。他们组织全体人力,开始种树,一种就是两年。十年后,种下的树都长成高大的乔木,参天蔽日的,乔木之间是低矮的灌木和杂草,灌木和杂草丛中有野猪出没。

我把车停在一家镶着粉墙黛瓦的饭店前,关上CD。已经过了吃饭时间,店内冷冷清清,服务员们穿着兰底素花中式棉衣,戴着兰底素花头巾,坐在一角小声地用皖南话交谈。见我进来,一个皮肤微黑、俊俏的女孩迎过来问:“先生,吃饭么?”

我点了点头,选了个靠近窗户的位子坐下来。

春节刚过去不久,小城的街道还涂着过节的色彩。路灯旁挂着红灯笼,算是对这个传统节日的延续。皖南旅游资源丰富,和许多小城一样,宁远也在雄心勃勃地打造生态旅游城镇呢。透过窗户,我看到十字路口悬着块巨大的灯箱广告。那是一个以旅游为主题的广告.绿底白字,介绍宁远灵山秀水。皖西南美丽的自然景观使每块地方都透出神奇的灵性。我看到一些地名罗列在广告牌上,云苔山竟也名列其中。我想,也许再也无法找到属于我和采薇的那座云苔山了。

立春刚过,但真正的明媚还没有到来。天阴沉着,云层如一床厚棉被罩在头顶,我在街上转了一圈。宁远县城和去过的许多县城一样,嘈杂而喧嚣,音像店里照例放着很流行的音乐。发廊和美容院照例都半掩着门。一些不怕冷的人在逛街,相识的遇到就打声招呼。我来到汽车站,它藏在两排高大的建筑之间,中巴车在慢慢地滑行,随时准备带人上车走开的样子。售票员在车上用地方话吆喝着一些陌生的地名,碰到不肯让路的,售票员就把路牌使劲地在车门上拍,发现咣当咣当的声音以驱赶行人。有几辆车前玻璃上用不干胶贴着“宁远——云苔山”几个黑体字,我想,坐车去云苔山也不错。

我把车停地来时就中意的一家宾馆前。那家宾馆在郊区,叫“竹里馆”,一个极具诗意的名字。我订了个标间,房子不大,贴着墙纸,由于气候潮湿,墙纸边缘有点脱胶了,墙上挂着幅山水小品,很江南的感觉。我拉开窗帘,才发现这家宾馆名字的出处,窗外竟是连绵不尽的竹林,看着竹林,我忽然想起数年前和采薇一起去山里打栗子的情景来。也许这儿离采薇舅妈家相距不远。

天黑时,我洗了个澡,宾馆的热水供应不畅,水龙头放出的水时冷是热,我打了好几个寒战,总算洗好了。躺在床上,脑子里把明天的计划想了一遍后,我拿起笔记本,准备记下一些什么,可来到采薇的故乡后,萦绕在脑子里总是四年前采薇的身影来,什么都写不下去,只好作罢。我打开随身所来的小说,它是美国三十年代作家恺鲁亚克的小说《在路上》,我很喜欢他的小说,读起来很合味口,我倒了杯纯水,边喝边读。犯困的时候,已近午夜了。

刚入睡,就被电话铃声给吵醒了,我拧亮床灯,听筒里传来一个女性甜甜的声音,她建议我找个小姐做个按摩什么的,并极力吹捧小姐们的按摩技巧。我说不了,礼貌地挂断电话。

也许过于疲劳,一觉醒来,已过了9点,我匆忙洗漱一番,走出宾馆。由于担心车开不进林场,我决定
将车存放在停车场。反正有客车经过,到也乐得轻松。

昨夜下了场春雪,路面湿滑,街上的人也少了许多,偶尔有辆摩托车飞快地从身边驶过,骑车的人缩着脖子,若赛车手冲刺般的情景,我知道,那是冻的。

找到开往云苔山的中巴车,大概是天冷的原故,车上只有几个人,每人占着一个车窗,都满怀心事地看着窗外,见我上来,大家警惕地瞥一眼,确信不会对他们构成危险后,又将头扭过去。出了县城,初春的田园映入眼帘,近处虽然还是褐色的泥土,但远处却已泛出青色了,山路崎岖,汽车忽上忽下颠个不停。穿过一篱篱村庄,可以看见孩子们在房前屋后快乐地追逐,成年男人蹲在门口劈柴,几只狗摇着尾巴在村口巡逻,看见客车,伏下身子猛吠……车窗外一律都延续着类似的风景,让人审美疲劳。路过几个小站,有人下车,也有人上来。10点左右,到了云苔山麓,问清午后回城的车次后,我下了车。

此刻我站在记忆中不断出现的连绵群山前,山凹处的积雪尚未融化,整座山看上去似生了皮肤病般可笑,下车后,我辩了辩方向,开始向林场走去。通过林场的路比先前拓宽了许多,路上铺着石子,有机械碾压过的痕迹,转了个山角,面前出现一片开阔的荒地,林场原有的数排平房早已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几排尚未建好的别墅,枯黄的荒草中到处可见建筑垃圾,混凝土搅拌机落在地上,显然这儿已经变成一片建筑工地了。

春节刚过不久,工地上的民工都未回来,整个工地死一般的冷清。看到陌生人,一间石棉瓦搭成的简易房里有人伸出脑袋,象征性地盘问我:“干嘛的?”

“原来在林场上班,回来看看。”我撒了个谎。

“林场几年前就不在了。”也许很久没人说话,看工地的老头冲我招了招手说:

“进来坐坐,外面冷。”

我一猫腰,钻进房子里。里面升着炉子,炉子上一壶水正突突地冒着气。我坐在炉子边,反来覆去烤着冻僵的手,直到暖和过来。

我递给他一只烟,问:“好好的林场怎么就不在了?”

“三年前让一把火给烧了。”

“烧了?”

“恩,房子着了,还烧死了人。”

“怎么起的火,谁烧死了?”

“警察来侦破过,烧死的好像是看山的。”

“有结果么?”

他吸着烟。“烧光了,谁知道有没有结果?”

据看工地的人说,林场烧掉后,大约第二年,省里过来开发,准备在这儿建一个渡假村。他指着那几栋难看的独立小楼说:“都两年了,还没弄好。”

我绕着工地走了一圈,从前的平房都摊倒了,在齐腰深的杂草丛中,依然能看见断椽残壁。有片地方寸草不生,泥土也是深灰色,想必那场火烧得很大。

我找了块断壁坐下来,点燃一只烟,就这么坐着,风穿过远处高大的树木,发出呜咽之声,那些声音和四年前没有什么不同,四年前,采薇和我第一次来到云苔山林场的情景在我的脑海里如电影般展现,那些略显破旧的平房在废墟上慢慢复原,似乎又能听见采薇清脆的笑声,听见看山人的狗在夜晚冲着树梢上升起的月亮狂吠,听见看山人打着手电筒在屋外咚咚地走过……那些过去的声音在冬天的荒地上空荡荡地飘浮,触人忧伤。

“为什么失火?为什么会烧死人?”我努力去想,却想不出头绪。

四年前的夏天,我离开这儿时,采薇和她的表弟还住在林场里,她说,小说再过几天就完成了,而山里的宁静又能使她文思泉涌。我原本是和她一起下山的,可家里来了好几次电话,要我回单位报到。没想到,那次分开后,就失去了采薇的消息。

坐在那儿,我很生悔没让荣荣和我一起过来,荣荣的直觉象猎狗的鼻子般灵敏,也许她在这儿,还真能嗅出点蛛丝马迹呢。

坐在那儿苦思冥想时,看工地的老人过来和我打几次招呼,以显示他对待工作的责任心,有时候,我们聊几天无关痛痒的话,我对他说,工地上民工回来后,帮我打听一下失火的真正原因,他很爽快地答应着。

离开这片寂寞工地时,我回过头,忽然看见工地的另一边站着一位妙龄女郎,穿着风衣,当我试图追赶过去时,那个曼妙的身影消失在云苔山莽莽的丛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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