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或狂欢(二)
(2007-09-13 13:55:11)
下一个
为什么昆虫的肢体那么长,而人的幸福却那么短?
——题记
第一章
1
2004年2月19日,一个平常得让人遗忘的星期天,天冷得像医院里大夫的脸,所有的云彩都缺乏表情地附在遥不可及的天幕上。我开着车,以每小时一百码的速度在冷风中穿梭,这是一条通车不久的高速公路,透过太阳膜,外面的世界是一片阴沉色调,冬天的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伏在草丛里,像一片片白色羽毛。地里有稀稀落落的庄稼人,弯着腰伺侯没至足裸的麦子,原野上几棵孤单的老树,构成梵高后期印象派阴郁暗淡的背景。在一片灰褐的色调中,偶然可以看到路边色彩艳丽的大广告牌,广告牌上衣着单薄的漂亮少女在冬天的清晨卖弄风姿。或是一张模糊不清的风景图片,上面写着对于某一个熟悉或是陌生的景点的赞美,这些现代商业社会的景致不断重复着,让人分辩不出空间和时间的概念。
简单的行囊放在后备箱里,在采薇离我而去的四年之后,我第一次踏上那段使我们分离的悠长旅途,这是一条崭新的寂寞公路,陌生得让人惊恐,但我知道,在路的尽头,那几间木屋依然会伫立在云苔山苍茫的密林之中。四年以来,它无比熟悉地在我的脑海里摇晃。遥远的、宛若隔世的笑声在空荡荡的林间徘徊,许多个夜晚,我就是这样梦见它,梦见那年夏天,梦见采薇朗朗的笑声。醒来后,我看到身边睡着的苏谨,听到她均匀的鼾声,她们的身体在城市的霓虹映照下有一种近乎质感的透明,恍惚之间,身边的女孩身体好像属于另一个人的,我总要使劲地揉着鼻子以摆脱梦境,但我的摆脱只是暂时的,只要闭上眼,过去的时光就会不约而来。快乐也罢,忧伤也罢,无法左右。CD里流趟出来温暖而干净的音乐,依然是保罗•西蒙的《The Sound Of Silence》,这曾经是我和采薇听过无数次的曲子,此时听它,悠扬的旋律依然如往日般直逼我心,使人难以自已。
高速出口处,我摇下车窗,初春的风湿润而沉重,夹着凛凛的气息刹那间略过面颊。打卡的小姐敝瞥了我一眼,脸上挤出职业化的微笑,那种微笑有酸腐气味,像油浮在水面上摇来荡去,在我伸出手的刹那,她警惕地缩了缩身子,还把衣服拽了拽,好像我的手不是去拿卡,而是透过窗口抚摸她的乳房般。到处都有敏感得可笑的人。我想。
“祝你一路平安。”在我摇下车窗时,打卡小姐毫无表情地为我祝福。
“谢谢。”我回应着。
晌午时分,车驶进皖西南小城宁远,这是一座毫无特色的小城,和许多城市一样,一环外都是被闲置的荒地,露出灰褐色土壤,被铁艺包围的院子里遍地枯黄的草蔓,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公司把招牌刻在人造大理石上,仿佛那样公司就会像石块一样不朽,但事实上,公司比想象老得更快。没有牌照的摩托车在柏油路上乱窜,车上人一律缩着脖子,戴着真皮或仿羊皮手套,车后挂着些形状奇怪的塑料编织带,这些勤快的乡下人不顾严寒,忙忙碌碌,若过江之鲫。
我松开油门,汽车缓缓地在路上滑动,路边有许多浓妆艳沫的服务员挥舞着手臂,招呼路过的车辆就餐,我看到一个胖胖的姑娘,涂着红色唇膏的嘴唇不知疲倦地上下翻飞,被冻坏的手像菜市上失去水分的胡萝卜。看到我放慢了车速,她兴兴奋奋地跑过来,试图把手扶到车窗上,我摇了摇手,她急忙用手指着跨下,做出个下流无比的动作。我一紧油门,姑娘的脸贴着车窗一滑而过,我随意瞥了眼那张被玻璃扁平化的脸,似劣质摄影师拍坏的作品或少立体感,姑娘的样子让我食欲全无。我决定把车开到城里,找一家相对安静的饭店。
车上带着食物和水,在我出发前,苏谨曾把一大袋东西扔进车里。为了准备我的食物,她不惜牺牲了睡懒觉的时间。事实上我并不喜欢那些难吃的汉堡,也不喜欢包装袋上桔黄色的“M”标识,但考虑到在一起那么久,我没有拒绝。很小的时候,老师就说过,拒绝别人是很不礼貌的事。在此之前,我和苏谨已经同居了一年时间了,但她还不知道我喜欢什么,爱吃什么,她只是把自己爱好的东西推荐给我,比如难吃的麦当劳。她还有逛街的嗜好,把一大堆自己认为漂亮的衣服给我买回来,去年夏天,她兴趣盎然地为我买回一件黑条纹T恤,那件衣服穿在身上滑稽之极,每当我穿着它时,就觉得自己恰似迷失在城市水泥丛林里的斑马。
虽然一切和四年前相比变化很多,但这依然是我和采薇曾经来过的城市。当我的车缓缓驶进小城时,仿佛重新踏进二十岁的夏天,好似采薇就坐在我身边,用手指指点点,诉说着小城的历史变迁,我似乎还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味,感觉到她均匀的呼吸。
我现在如何来形容采薇呢——如果非要去形容她的话,我只能这样说,这是一个对一切都充满了美好幻想的女孩。和学校的每个女孩都有所不同,当然,从性格上来说,所有人都不尽相同,但所有人却又无比相似,然而采薇总把自己排除在和别人的相似之外。你可以说那是偏执和冷峻,亦可以说那是骄傲和固执,反正所有另类的个性加在她的身上都不为过。
她长相漂亮,衣着得体,致使每当她提着暖水瓶从水房走来,总有男生会义务地帮她提水,每当她抱着资料夹去校图书馆,又会有许多男生匆匆忙忙去奔去图书馆看书,对于这些事,采薇总是一笑了之,她无法理解男生们为什么要这样,虽然对于未知领域,采薇有一往无前的探讨精神,但对于这些殷勤得无以复加的男生,她还不想花费脑筋。她和所有的男生都若即若离,让许多男生无法理喻,因为到了大二,似乎学校里男生和女生都已经开始有了一些秘密,有人试探着给她传递信息,写一些莫名其妙的情书。
事实上采薇并不认为男生的殷勤有什么深刻的含义,或者说她不会把问题想得那么复杂,既然你想帮我提水提就是了,既然你想和我一起看书并坐在我身边又何尝不可。我知道那正是她率真性格的一部分,对于别人的殷勤所程现出的自然而然之态,反尔会使别人无所适从。采薇十岁之前生活在皖南小城,那是一个四周都围绕着山峦的城市,有一条灰褐色柏油路延伸到国道上,路边种植着葱茏的香樟,这是一种接近于名贵的树木,有碧绿的卵型叶片,夏天时会发现类似于大丽花那种苦涩的香气,当我第一次和采薇踏上她的归乡之路时,惊诧于这么多漂亮的观赏植物竟如此随意在种在路边,我对她说;“这些树若是在城里能卖上好价钱。”
采薇淡然一笑:“是么,这里到处都是。”
如果让我来形容,采薇在我的眼里,就是这种名贵的香樟,碧绿、葱茏,生机盎然。
我们的学校是省城一座综合性大学,据说这所大学曾经文星荟萃,当我们刚刚走进大学时,没有理由不把自己看成将来文学巨匠,语言大师,最初,我曾对这所神秘气派的学院顶礼膜拜,认为只要好好学习就能天天向上,就能踏入神圣无比的文学殿堂。大二开始,在学校图书馆里不幸阅读了母校所有作家的作品,当我以近乎虔诚的心态打开作品,它们却把我带入一座遍布文字拉圾的谜宫,是的,文字垃圾。
没有个性的作家就像宁远城郊边的垃圾一样,到处都是,它们在烈日下会发酵,变质,发出让人忧伤的酸腐气味。
我相信采薇也是和我一样的心态走进学校的,最后也像我一样对这所学院失望致极,她会和我一样厌倦这所学院,厌倦这种误人子弟的教学方式。大二的夏天,我们都被这些文字垃圾所苦恼,有一种被文学欺骗之后的疲惫,这一点我们不谋而合。只是采薇比我更加激烈,她认为真正的作家应该游离于大学之外,换言之,科班出身只会产生庸俗的写手。为此,她曾经产生过退学的念头,事实上我也知道,这样的教育并不适合她,或者说,所有的学校教育都不适合她,但我还是从中国的国情出发,认真地分析了文凭的重要性,我说,“你没有文凭,就不可能找到自己喜欢的工作,在社会上将不会有立足之地。”
采薇对我近乎绕口令般的分析并不领情,她皱了皱鼻子,说了句:“庸俗。”
把时光退回到四年之前,我就是这样一个庸俗之人,现在我正在往更加庸俗的方向改变。但这并不妨碍我恋上采薇,这种恋情经过四年之后,越发浓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