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风吟

我们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还会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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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痞子的似水流年(四)

(2007-07-29 18:26:23) 下一个



回到出租屋时已是傍晚,太阳沉在云朵之下,天空变得半明半暗,抬头能看到许多云母般的碎片,暗示着明天的天气将会很好。我的心情就象这很好的天空。我在出租屋里脱去工作服,光着背,吹着口哨来到水池边,整个洗漱的过程都有音乐伴奏,这样就弄得动静很大。

房东媳妇掀开帘子,在弥漫的葱花香味里探出头,拿出比十四寸黑白电视还要宽的脸,那张脸有几只浅浅的白麻子,还有许多蝴蝶斑,这是性生活不和谐的产物,你们知道,性生活不和谐的女人都很暴戾,最见不得别人高兴。看到我哗哗地放水,她皱着眉,粗声大气地说:“搞么子撒,用水节约点。”

房东老吴从里屋走出来,沓拉着拖鞋,提着象棋,在院子里把身子拿稳后,冲着媳妇嚷嚷,人家二牛用点水,你说么子撒。然后把脖子扭过来,说:“二牛,来杀一盘。”

老吴是个很温和的中年人,好喝点小酒,走走象棋,基本上没有不良嗜好。酒量不大,棋艺也不精,换句话说,喝酒和下棋都不是我的对手,而我在中学时下棋就罕见敌手。

住在月桂坊的日子里,我似乎天天都要陪他下棋,最终,我的棋艺变得越来越臭。

月桂坊在市郊。它有一个很动听的名字,但你千万不要把它想象得太好,那只是外乡人最多的聚集地。这里方圆二公里都是出租房,这些出租屋由简易的楼房和低矮的平房组成,这里住着卖菜的、拉架子车的、拾垃圾的,也有吃青春饭的妓女。城里人对月桂坊嗤之以鼻,他们想象中的月桂坊肮脏、粗俗、贫穷,城里人鄙视从这里走过的每个人。但在这个城市里,月桂坊的名气和御景苑一样大,它们代表两个极端,如果说御景苑极端高贵,月桂坊就极端低俗。

在月桂坊,象棋是最普及的体育运动,如果你坐在路口下棋,很快就会围过来许多支招的人,他们指指点点,然后相互漫骂,最后大打出手,所以每次在路口下棋都不会有圆满的结局。我住月桂坊那年,市里组织象棋比赛,结果月桂坊代表队一路过关斩将,最终折桂。这让很多自喻智商很高的城里人大跌眼镜,其实他们不明白,低俗的地方往往卧虎藏龙。

月桂坊很大,但我的房子却很小,还是租来的。意思就是,这个城市里我有属于自己的小空间,但它并不是自己的。上小学时,我就知道“租”的意义,贫下中农想要种地,就要租地主的土地,所以我和老吴的关系从本质上来说,是地主和佃农的关系,也就是剥削和被剥削的关系。但是和那些佃农不同的是,我并不痛恨他,还相处得有滋有味,每到月底时,在不影响阶级兄弟感情的前提下,我还是要和他一番讨价还价。这时,老吴会拿出他精打细算的一面,决不妥协。有时候,他会这样说:你不租就搬走撒,想租我房子的人多着呐。事实也是如此,几乎每天都有些人在外面探头探脑,打听房子。由此看来,有些人就是被剥削有命,有被虐倾向。

我现在一家企业上班,这个企业外表欣欣向荣,但却隐藏不了半死不活的短命像。开会时头头也会说出和老吴如出一辙的话,他往往先读一大段冗长的讲稿,弄得别人昏昏欲睡,最后抬起头,谈起单位秩序和职工纪律问题,他以一个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的热忱,强烈抨击工作态度不端正的职工,他认为每月给职工几百元工资,职工们就要感恩戴德,但有些职工还不满足,还要加班费,这就是挑战企业的权威。

他挥着手说,你们要认为企业在剥削你,你们现在站起来,立马走人,后面排队想进来的人多得很,一副斩钉截铁的草头王嘴脸。这位头头长得有点象“裸捐”的牛县长,但我更愿把他想成六年前的老吴,从老吴媳妇脸上的蝴蝶斑可以看出老吴性生活质量不高,也就是说不和谐。所以有时他强项一点还在情理之中,但头头的媳妇脸上干净得很,唇上甚至还长着小胡子,看上去他们性生活就和谐得很,头头时常还能打点儿野食,为什么一提到加班费就有那么大的火气,我百思不得其解。

关于房子面积,它有六平方米,这是我用脚量出来的。我郁闷的时候经常在房子里快速走动,还有,我的脚是天生的测量工具,在老家的时候,村子里如果遇到测量方面的疑问,就会说,把二牛叫来,让他量。或者说,这块地二牛已经用脚量过,不会错的。在测量方面,我的脚是天生的金字招牌。

六年前春天黄昏,我躺在六平方的小屋里,小屋西面有扇不太规则的窗户,很像一块牛皮癣,月亮从牛皮癣中浸过来,白森森的落在床头。我想着白天遇到的女孩,此刻,这片月亮是不是也正在浸入她的房子。然后我想到她生活的地方,那里凭想象就能知道和我决然不同(后来我去她的卧室后还是大吃一惊,那间卧室大得超过了我的想象之外)。我开始怀疑给自己订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巨大的生活落差让我们成为这个城市两个不同层面,就象两条永不能相交的平行线。如果逾越不了,那就顺其自然。我把纸片压在床头,决定放一段时间再说。

我的邻居就是收废品的,他叫老鲁,曾经是位称职的乡村教师,在竞争乡村中学教长时遭同事暗算,最后一个人跑到这儿。那是一个酗酒的中年男人,每天晚上把收废品赚的钱都投入酒精,一觉醒来后总是一贫如洗。好在这个城市有收不完的废品,所以他总能在夜晚把自己灌醉。这是个很忧郁的男人,沉默寡言,有诗人气质。

他每天准时出门,傍晚归来,如果收集的废品中有练习本,他会在灯下认真地批改,第二天把练习本交给小区保安,让他通知那位学生。对于开放式小区,他会在公告栏上留个寻人启事,以便在第一时间找到那位同学,他是一个办事严谨的人。

办事严谨的老鲁所犯的错误是这样的:那所中学老校长退休后,老鲁和另一位教师被定为校长人选,有一天,竞争者请他吃饭,竞争者夫人陪同。他们那天说了许多贴心的话,又喝了很多酒,吃过饭后,老鲁顺便把竞争者夫人按倒在床上。后来,教长没当成,却进了看守所。

按照我的逻辑,老鲁应该对酒精深恶痛绝,他说他最初并没有酒精依赖,刚出来那阵儿,如果晚上不喝酒,会全身酸痛。“我操他妈,都是在看守所时那帮杂种糟蹋的。”他恶狠狠地说。

21岁时,我精力充沛,是一个盲目乐观的人,从来不会拒绝有意思的事情,在我看来,骑着三轮车收破烂和开着蒙迪欧谈生意一样,都是为了赚钱,它们之间没有贵贱之分。上班时间,提着剪刀修枝剪叶;星期天,蹬着三轮在小区穿梭,我都倾注了极大的热情。我遇到过形形色色人,见过最鄙夷的目光,我学会和各种人过招,会为二毛钱的空瓶子和别人大打出手。按简的话说,最初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痞子,但是她说她喜欢我身上的痞气。就是说,她其实喜欢最初的我。

樊简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已经脱变了,背叛了月桂坊,也就是说过上了另一种生活。那是四年之后,在这个城市里,我有了自己的广告策划公司,靠贩卖低俗不堪的企案生活,看上去生活得有滋有味。悠闲的午后,我们坐在上岛咖啡馆,南山咖啡袅袅的香气和拂面而起的乡村蓝调纠缠在一起,营造出令人感动的怀旧气息。透过落地玻璃,我的蒙迪欧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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