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谷

李廣德教授,中国作协中国鲁迅研究会、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会员,中国茅盾研究会常务理事,浙江省写作学会副会长,湖州市作协主席。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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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青年似青竹”——记一代词宗夏承焘先生与青年学生合影

(2012-12-24 19:37:28) 下一个

     我珍藏着一张与恩师夏承焘先生的合影。照片中那位慈祥和霭的白胡子老人,就是被誉为“一代词宗”的夏承焘教授。与之合影的是他的两个学生,其中半蹲的是我。今天,望着这张照片,一团沉甸甸的师生情结油然而生。

    1982 年7 月23 日 ,我由于参加中国写作学会举办的写作讲习班,第一次到北京。在中国艺术研究院深造的老同学周育德来火车站接我。我和他是杭州大学中文系的同窗好友。两人多年不见,互诉衷情,格外亲热 。

    往北京师院报到、住下之后,我即去看了天安门和人民大会堂等雄伟建筑。
    第二天,我就要育德陪同去探望夏先生。路上,他告诉我,夏先生久病,现住在北京卫戍区医院诊治。走进住院区,心想:不知夏先生住在哪个房间?育德一抬头,正巧发现夏先生和夫人站在三楼往下眺望,就喊了一声“夏先生!”。夏先生看到了,笑着招手让我们上楼。

    我有二十多年未见到这位敬爱的老师了。 1957 年 7 月至 1961 年 7 月,我在杭州大学中文系求学。当时,夏先生为我们讲授古典文学。他虽年近花甲,却青春焕发,一身朝气。在随同学赴农村劳动期间,还作有《下乡八首》,如其二云:“不是搴旗草檄才,下乡意兴尚豪哉。竹鞭在手如军令,将得一群鹅鸭来。”建国十周年时,夏先生在全校师生大会上表示,要努力争取成为一个共产党员,为共产主义奋斗一辈子。当时我心为之震撼,曾作《老教授的心》一首,寄《东海》杂志发表。此诗在“文革”中虽被诬为“歌颂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毒草”,我却始终不悔。因为,在我们莘莘学子心目中,夏先生是位一贯追求进步的教授,他富有爱国心和正义感,刻苦治学,待人谦逊,无论修身还是治学,均为我辈楷模。

     今天,我再一次看到夏先生,他已 83 岁高龄,满头银发,面容清瞿,但目光明亮,精神颇好。然而,由于十年浩劫期间深受迫害,加上高血压等疾病,手脚活动不便,需人搀扶。

        育德告诉我,前段时间探望夏先生时,他的右手不听使唤,无法写字,据说是低血糖造成的。此次见到,师母吴无闻先生说,那还是血压高的影响。经过医生一段时间的精心治疗,现在病情好多了。

        夏先生问我在哪里工作,我答道:“湖州,嘉兴师专。”他听了高兴地说:“湖州是个好地方,疆村是那里人。”我知道,疆村是清末著名词人朱孝臧的号。师母说:“你们湖州王一品笔庄有人来过信。”又问:“到湖州怎么走法?”我回答:“从杭州或上海乘汽车、坐轮船都可以,夏先生年纪大了,还是坐轮船来得平稳,最好秋天去。”师母说:“很想去看看湖州,不知道他身体行不行?”夏先生望着老伴,面带微笑。我想,夏先生必定是想来湖州一游,再看看太湖山水,重吟咏一番“十年唤我苕溪月,一笑相篷笠泽春。万里各为穷海客,扁舟今是五湖人。”(张勃《吴录》:“五湖为太湖之别名。”)说不定又会有多篇诗词佳作产生呢。

       夏先生问我几岁,我惭愧地说:“虚度年华,已经 46 了。当年听您讲课时才 20 出头。记得 1961 年春,中文系应届毕业同学委托我编辑《初阳集》,夏先生曾特意为我们写了两首语重心长、诗情浓郁的绝句。我和同学至今还记得呢!”夏先生听了,微笑着频频点头。我问师母,那两首诗不知有没有收入夏先生的诗集?师母听了即去壁橱里拿出一本书——夏先生创作而由她作注的《天风阁诗集》,翻了翻说,这是本选集,没有收全。她随即把书交给夏先生。

       夏先生问我:“什么号?”我说:“学生没有号,只有名字。”他于是在这本诗集的扉页上挥毫写下“广德同志 承焘奉”七个字,送给我。我激动地接过书,连声说道“谢谢”。

      捧书在手,看着老师遒劲的书法,我心中竟然萌生了一种贪欲:何不趁此求夏先生留下一帧墨宝呢?于是我拿出一个本子,问师母:“能否请夏先生重写一下题赠给我们的那首咏青竹的诗?”师母笑着点点头,就从案头书下取出一张宣纸,说:“这里有折好的宣纸。”她把纸铺在夏老的面前。只听她背一句,夏老写一句,倾刻间,纸上现出:“云栖一径足幽寻,数子能为浩荡吟。我爱青年似青竹,凌霄气概肯虚心。”又回头问了我的名字,书下“广德同志两正”,孰料当他写自己的姓名时,才写了“夏承”,竟写不下去,问老伴:“焘”字怎么写?师母笑道,“寿”字下面四点。他听了点点头,继续写好名字,又写下“八十三岁”。写毕看了看,反复说着:“写得不好,不好,像小孩子写的。”

        我得了这件墨宝,异常高兴;又对育德说:“今天若不是有你在场,我回去对其他同学说起夏先生竟会一时忘了‘焘’字怎么写,他们肯定不会相信。”

        至于夏先生的谦逊,我是早有深刻印象的。记得夏先生指导我们治学时说过:“评价一个人或一个作家,要实事求是。”并且转过身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写下:“不实之谀,甚于恶骂”。从此,这八个大字就铭刻在我的心上了。

       而他对自己更是如此,愈有成就愈加谦虚。夏先生从 1918 年担任教职,一生研究中国古典文学,于唐诗宋词造诣极高,学术论著与诗词作品质高量丰,在国内外享有很高声誉。老来体弱多病,他却在师母的协助下,连续出版了《瞿髯论词绝句》、《域外词选》、《夏承焘词集》、《天风阁诗集》等著作,并与唐圭璋教授一起主编《词学》丛刊。即使在病房里,他的案头也堆满书籍,几上叠着文稿。在治学的道路上,他数十年如一日,从未有丝毫的懈怠。

       8 月中旬,我见到老同学张涤云,他听说我不仅获得了夏先生的赠书,而且还得了一件墨宝,羡慕得很,即要我陪他去看望夏先生。第二天( 8 月 17 日),我们在前往医院的路上,特地买了几斤又红大的桃子。在面呈夏先生时,我们祝老师长寿。夏先生笑着点点头收下了。这回,张涤云带了相机,师母为我们和夏先生摄下了上述那张宝贵的合影。

        临别时,夏先生要送书给张涤云,师母说:“真不巧,书刚送完,我给你寄好了。”不久,张涤云就收到了夏师母寄来的有着先生题款的赠书。

        弹指间三十年即将过去,那年陪我去探望夏先生的周育德,是国家级有突出贡献的专家、教授,曾任中国戏曲学院院长多年,和我跟夏先生合影的张涤云也成为浙江教育学院教授,而我在夏先生和其他师长、亲友的勉励下,也成了湖州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如今则都是退休老人。

        睹影忆旧,饮水思源。我又忆起夏先生 1961 年夏天题赠给我们毕业同学的另一首诗:“风船打浆共歌呼,万柳双堤白与苏。鹏背他年回首看,花光红处是西湖。”那年探望夏先生回来,博闻强记的周育德回忆此诗后,特地书写在我的一个笔记本上,使我得以留念。

        夏先生后来虽然未能躬临湖州,但到 1985 年,他接到湖州建造碧浪碑廊征集书法作品的专函时,不顾 86 岁高龄,仍然创作了一首《浣溪沙》:“岸柳斜风碧浪船,骚人墨客有新篇,高歌圆绿一湖天。载雪苕溪怜白石,倾杯霅水忆张先,自来吴分最多贤。”诗作表达了他对湖州的相思深情。“碧浪”当指湖州胜景之一的碧浪湖,古今有许多名人皆创作诗文吟咏;“白石”指诗词大家姜夔(一一五五?~一二二一?)。孝宗淳熙年间,他客居湖南,结识萧德藻。萧以其兄之女妻之,携之同寓湖州。居与白石洞天为邻,因号白石道人,又号石帚。其诗词均自成一派。诗格秀美,为杨万里、范成大等所重;词尤娴于音律,好度新腔,继承周邦彦词风,在当时和后世词人中有较大影响。晚年自编诗集三卷,已佚。今存《白石道人诗集》、《白石道人歌曲》、《白石诗说》等。夏承焘先生著有《姜白石系年》。而张先( 990 - 1078 ),字子野,乌程(今湖州吴兴)人。为北宋时期著名的词人。曾任安陆县的知县,因此人称 “ 张安陆 ” 。天圣八年进士,官至尚书都官郎中。晚年退居湖、杭之间。曾与梅尧臣、欧阳修、苏轼等游。善作慢词,与柳永齐名,造语工巧,曾因三处善用 “ 影 ” 字,世称张三影。“吴分”指湖州。如今人们来到湖州南门外的“碧浪碑廊”,就会找到刻有夏先生这件手迹的碑石。伫立细品,可以认识夏先生对诗词名家和湖州名胜之渊博知识和深厚造诣,更能够感受他对湖州这个文物之邦的热爱深情。

       面对夏先生和我们学生的合影,吟读他书赠我的墨宝和诗集,寄赠湖州的词作,遐思往事,不禁感慨万端。
        夏先生早已于 1986 年 5 月 11 日仙逝。 1961 年毕业于杭州大学中文系的我辈学生也已年愈古稀,此时唯有寄希望于年轻学子和后代文学爱好者,务必铭记一代词宗夏承焘教授的殷切期望:“我爱青年似青竹,凌霄气概肯虚心。”为中华民族复兴和文学事业繁荣做出应有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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