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半个学期已经过去了,她才转到我的班上。
第一天来上课,她穿一件深蓝色呢子短大衣,长发像多数女孩子一样束在脑后。没有配戴任何装饰物。
可她又跟我周围的女同学都不一样,因为她很好看。不是惊人的美丽,不过五官相当端正,面容恬静,一举一动绝没有喧哗。这在小女孩当中,是很少见的。
我是她的对立面,总在教室里撮堆聊天,大叫大嚷地做游戏,纠集姐姐跟班上的男生们抄家伙打架,可谓无恶不做。做完了,还先告状。老师偏心我,必定惩罚同我动手的男生。有一次,让一个男生坐在她办公室的椅子上,递给我一只书包,里面沉甸甸装了不少的书:“去,拿这个打他。”
我毫不犹豫地走到那个男生面前,对他一通狠砸,过瘾啊。后来那个男生上了政法大学,我心惊胆颤了好几年时间。
正因为我是这种人,当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竟然盯着她发起呆来。直到她发现我在看她,很大方地对我笑笑,我才赶紧也笑回去,讨好一样。
而且我确实也开始讨好她,设法接近她。我现在回过头来分析,觉得其中的心理多半是,由于我不稳重,因而我对不稳重的女孩子很了解,知道她们心里都是怎么想的,因而就不爱跟她们玩儿。唯独坐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温和平静地对待我,让我也有了能力温和平静地对待她,还有其他人。
周末大扫除,老师让我跟她搭配,一起擦教室窗户。我主动提出我擦外面,并且娴熟地攀上墙去,翻到窗外,将自己悬挂在窗框上。她站在教室里边的课桌上,异常仔细地擦拭着玻璃上的每一点污渍。太原是煤城,空气中永远飞舞着微细的黑色灰尘,所以每周都大扫除,仍然很脏。我们很有耐心地擦着,旁边小孩高一声低一声的喊叫都当没听见一样。隔着透明的玻璃,我看见她对着一个小黑点呵气,完全不像在擦玻璃,反倒像在哄一个小孩子让他别哭,或者像在完成一件精美的艺术作品。我看着她的样子,不知不觉笑了。她在里边,轻轻敲一下玻璃,对我笑眯眯做个鬼脸,表示她看见了我在傻笑。
那一天擦玻璃的所有细节,我统统都记得。对了,她穿的仍然是那件短大衣。差不多整个冬天她都在穿着它。
刚转学来不久,她就接连好几天没来上课。我经过老师办公室的时候,听见他们的议论,说是他们家本来是平遥的。她爸爸一人先来太原工作了好多年,不久前才把她妈妈还有她和她妹妹接过来,算是终于能够全家团聚。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一个礼拜前,家里煤气泄露,妈妈中毒死了。
“人家都说是他爸爸故意干的。他是中学老师,她妈是个农村妇女,配不上他。而且她爸可能在太原有相好的,想把老婆甩掉。不然怎么会这样,全家都没死,就死了她妈?才来没多长时间。”
我听到这话的时候,正准备放学回家。回家路上,心里堵得要命。可惜我不认识她家,根本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联系到她。天天进教室,第一件事就是看她的座位,空了好久。直到她回到学校,人瘦了一圈,脸色蜡黄,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你知道了?”
“嗯。你还好么?”
“我还好。我爸就不太好,好多人都在造他的谣。”
“那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她更安静了,走回自己的位子上,准备上课。一天没再讲过话。
放学之后,我跟着她回了她家,地处偏僻,房屋简陋。一进屋子,正看见他爸爸,一付老实巴交的样子,看了我一眼,点了个头,没有说话。她还没上学的小妹妹正蹲在地上玩儿着什么。家里很暗,有点阴冷。不过她一回去,好像热闹了许多。妹妹开始围着她打转,爸爸也翻出一卷纸铺在桌子上看了起来。她很麻利地填火,烧水。我盯着炉子发了会儿呆,想着煤气的事情,她都浑然不觉。
水烧开了,她也已经把一颗大圆茄子切成粗条,连同面条一起下到锅里,又加了盐什么的,煮烂了才出锅。
对于那个年纪的她,这已经是很大的成就了。要知道,那事发生之后十年,我才第一次烧水煮了点吃的东西,给自己充饥。她喂的是全家,年龄那么小,外表那么苍白瘦弱。
她留我吃了一碗茄子面,然后送我到大门口,没有谢我,但是一直苍白地笑着。
月亮已经升上来,我借着亮光看着她问:“他们说的,你爸爸,不是真的吧?”
“别人什么都不知道。我爸盼着全家团圆盼了那么多年了。”
“那怎么就你妈妈中毒了?”
“其实那天我和妹妹也不太对,两个人夜里一直想尿,起来了好几次。可是我们也不知道是煤气中毒了。我妈可能睡得太死了吧。”
“哦。”
“快走吧,天都黑了。”
“嗯。”
那晚之后,我们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我经常陪她回家,照看她的妹妹。每次都是吃茄子面,她不会做别的。我的妈妈疼爱她,有时候叫她去我家里玩儿。从进门到出门,她都不怎么讲话。头发剪短了,扎一个小刷子在脖子后边,文静里面又多了层干练,匆匆吃完碗里的饭就跑到厨房去刷碗。每次这样,妈妈都数落我和姐姐,因为我们俩为了逃避刷碗,经常大打出手。
但是她的学习一直没办法好起来。本来就是从外地转学而来,需要适应和补习。家里又出了这么大的事,让她一下子就长成了需要担当很多责任的大姑娘。我呢,作为幸运的幸福的孩子,短暂地与她同行之后,又自然而然地离开了她,走上了许许多多幸运的幸福的孩子们都走过的道路――读好学校,找好工作,在学校认识好男生,嫁出去,生养依然走这条道路的又一代孩子。
很多年以后,一个偶然的机会,听到她一些消息。说是她又勉强读了几年书,就辍学了,在一家民办工厂做工,认识了一个退伍军人,结婚生子。她儿子出生那年,我正在大学读书,基本上还是个屁事不懂的孩子,天天在为你情我爱的事情磨磨叽叽,拒绝遥想要跟柴米油盐和奶粉尿片相遇的那一天。
丰子语录
阿小豆想要听我讲童年的故事。可惜这个故事发生在少年,凑合了吧。那个阶段,我开始试着扒开爸爸妈妈的大翅膀向外张望。外边的内容多得很,有些竟然是我极不情愿面对的。不过还是面对了,这是人顺理成章成长的过程。就像阿小丰说他儿子的演出:
其中有一首歌是“头,肩膀,膝盖,和脚指头。。。。”。你说,见过一个正常孩子,长大后,不知道这些器官名字的吗?张爱玲说过,“像我们这样生长在都市文化中的人,总是先看见海的图画,后看见海,先读到爱情小说,后知道爱。” 像这样在都市文化中的妈妈,真可怜,开门就能看见车,伸手就能摸到头,桌子上就是苹果,还要买很多书,画着小汽车,头,苹果等等,让孩子认。
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地,我们就长大了,不论采取何种方式。换句话说,人的成长是由时间决定的,而不是由方式。我很庆幸的是,我的成长,不是从书里,不是从电影电视上。那些方式所记录的,是虚是实读者无从知道。而当每件事每个人走进我的生活当中,我也走进了她的生活。我们彼此的关联,同人和书本影视之间的关联不可同日而语。
我可能说不清楚当年和今天对这些事件的感情究竟如何,但是每当我想起一个地方,比如山西,我必定会想起她来,穿着深蓝色的短大衣,在被薄薄的煤灰所覆盖的窗前,对着那块玻璃轻轻地呵气,单纯地像个婴儿,又坚韧地像一位母亲。
J
阿小J今天一早爬到我床上,先是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突然说:“Terra的妈妈下午不用上班,老是带她出去玩儿”。
Terra是她的同学,父母都在赌场工作,不用遵守8-5的工作时间表。
“妈妈不行啊。不过妈妈平时有空都带你们去度假,是吧?你想想看,你们同学里面,有没有像你那么经常出去度假的?”
“没有。可是,我小的时候vacation更多,还不用上学,还不用做作业,还可以跟爸爸妈妈在一张床上睡觉,还可以。。。”
“好了,快起床吧,要迟到了。”
“我不。我想在小时候。”
我偏过头去想亲她一下哄她起床,发现她胖嘟嘟的脸上有好多眼泪。
哎,亲爱的孩子,妈妈也希望永远都是小孩,你和我都是,不用长大。我们全家一起玩儿游戏,开开心心地。可是时间正分分秒秒地过去,我们都要迟到了呀。
我心里想着,把她抱进怀里。她已经很高了,我抱她实在有点困难,她恐怕也舒服不到哪儿去。可赖在我怀里时,她还是幸福得直哼哼。
愿与你晨夕共伴花朝.
哪吒:个P
初中有一个女孩,比我高一级,有张标准的爱笑娃娃脸,年龄比我小,所以我俩疯玩过一阵子。然后她家就搬走了,到兰州去了。再没有了联系。后来在大学食堂,有一个新生女孩坐在我对面,吃到半截,我问,是你吗? 她说, 应该是吧。
我想,阿小豆喜欢我这组文章和深深地爱上了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呵呵。我们截然不同的童年经历,却造就了非常类似的对许多事物的态度。越想越有意思。。。
红豆豆的说得对,写得很好看。看来我不用耐心等花开,你就风靡大江南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