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阑珊

观身不洁,观心无常,观受是苦,观法无我。
正文

何鄉是故鄉

(2007-04-01 05:52:15) 下一个
平生有兩次按《易經》數理,用乾隆年鑄的銅錢獨自問卦。第一次是九零年赴澳洲前,即將踏上異域,前程未卜,忐忑不安。卦像是“同人”,《係辭》里有“利涉大川”的字樣。越洋似乎無礙。後來證明雖無大吉祥,也未飛黃騰達,但至少屢歷險境,倒也轉危爲安。第二次從墨爾本去悉尼,在兩個城市閒選擇定居地。卦的是“旅”,曰:羅網四張,鳥無所翔,征伐困極,飢窮不食。絕非吉像。將信將疑,還是背上行囊去了那繁華地。數月後,護照錢財盡失,缺衣斷糧,身心疲憊,重返墨爾本。如此才在這個城市真正停下來。後來知道“察見淵漁者不祥”的道理,便再不敢亂問《易經》,《淵海子平》、《紫微斗數》之類的術數,也隻當遊戲玩索,斷不敢洩露天機。由此,與墨爾本的此番機緣,怎一個情字涵蓋得了。 如果說是畫,悉尼是一幅色彩濃重欲滴的油畫,華麗得過於鋪張。墨爾本則是一抹平實的水粉畫,淡定悠閒。如果説是音樂,悉尼是重金屬,是搖滾,將人的心緒渲染到承受力的極致,心無定所,癡迷地隨感覺的官能進入不停止的生存搖擺,且自我感覺良好。墨爾本則是小夜曲,鄉村樂,激情消解在平淡的真實里,看似平鋪直敘,卻暗蓄洶涌。有兄弟倆坐同一架飛機來澳洲,一個去了悉尼,一個去了墨爾本。幾年後,哥倆想生活一處,卻再也適應不了對方生活的城市,只得重返自己的城市。人被一種社會生態模式規範了思維和行爲定式後,再打破原有的慣性,重新適應新的社會生態環境,十分艱難。悉尼和墨爾本是兩根平行的線,走至無窮遠,也無相交的可能。 其實,除了樹木覆蓋,靜謐安寧,平日為家孩质持?N,假日驅車去郊外十二門徒、企鵝島等地看風景,竟說不出更多墨爾本的好處。但她與中國古人心目中“值太平世,處湖山郡,官長廉清,娶妻賢淑,生子聰慧”的田園意境契合,就像養生的最高境界僅是飲食有節,起居有常,不妄勞作一樣,生命之道恰恰是最基本最普通的生活方式。美女不尚鉛華,高僧不落空寂,生命不就是平白麽?現在人卻喜歡霧里看花。 悉尼有朋友來墨爾本,都說墨爾本太靜,他們悉尼的人排隊離婚已離了一圈。我不知如何回答。一直以來覺得生活在悉尼這樣的城市,生命的消費成本太高。除了應付物質,還要以脆弱的交感神經,去消解現代化大都市無孔不入的喧囂,妖冶的挑逗,不分年齡的性別裸露。這種物累,這種身不由己的媚俗,纔是生命的悖論。 於是,還是心怡墨爾本,安頓於這種介於城市和鄉村之間的生活形態。對於悉尼、上海這樣的城市,盡量敬而遠之。知道自己器局不大,定力不夠,把握未定之際,只得絕跡塵囂,使心不見可欲而不乱,如此而已。 兒時的故鄉是長江邊上的一座江南小城。這些年陸續回去過幾趟。 “神州五號”衛星拍攝的照片顯示,地球的亞洲板塊上,北部的俄羅斯一片綠色,南部的東南亞郁郁蔥蔥。只有中國大陸徽种?黄?尹S。黃河,黃土地,黃皮膚,總與綠色絕緣。我一直困惑於這是一片怎樣的氣場。我知道,在這堆用鋼筋混凝土編織的GDP和增長無極限的神話里,有我故鄉參差的高樓,交錯貫通的高速公路,急速工業化過程中被開發的肥沃良田。 故鄉的官員告訴我:看看上海浦東,曼哈頓遲早會遜色。周遊歐美的民營企業家對我說:澳洲像鄉下,缺少競爭,沒有發展。極目處,繁華的市景,喧囂的商埠,摩登的男女。泡沫的背後,商業陷阱,金權交易,歌舞昇平,人欲橫流。塗脂抹粉的流鶯胸掛時髦的手機,穿行在街頭巷尾,仿佛提醒我往北再走一程,就是煙花三月的古揚州,就是六朝金粉之地,秦淮諸艷雲集的金陵城。 故鄉滄海桑田的變遷於我是何等的陌生,鄉黨們笑容可掬的寒暄里也早視我為異鄉人,多少回伴我入夢又伴我從夢里哭著醒來的故鄉,展示給我她冰冷的矜持。恍惚閒慕然意識到兒時的故鄉已經蕩然無存。榮枯本是無常數,白衣蒼狗刹那閒。我懷念兒時故鄉京杭古吆拥郎希?﹃栂麓鍕D搖著芭蕉扇,一邊奶著胸戴紅兜肚赤著屁股的小娃,一邊與搖櫓的男人笑駡,質樸的鄉氣消融在南國濕潤水氣里的風景畫;江南四大名刹天寧禪寺里沉澱歷史厚度的蒼涼而悠遠的鐘聲;還有寫有“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領風騷數百年”的清代詩人趙翼,現代文學史上與胡適、魯迅、陳獨秀齊名的瞿秋白等一干故鄉的讀書人,高礦的氣象,嚴明的操守,淡泊的趣味。這才是故鄉的真精神。 我曾經在澳洲廣袤的原野上尋求生存,渴望出賣自己獲得苟延殘喘。一日踉踉蹌蹌走倒悉尼中國城德信街那座高大的牌樓下,一位中國留學生藝術家倚在石柱上,拉一支小提琴協奏曲《梁祝》。琴聲淒厲、哀怨、婉約,那是記憶和心緒對心靈的噬咬,是命邿o助而期盼溫情的泣訴。溢於情動於衷,撕裂時空的旋律,僅產生於弦與弦的摩擦。我潸然淚下。演奏者眼神空洞,表情木然,任一枚枚銅錢從過往行人手中落入琴盒。只有我能感受他心底翻騰的鄉思。這是十五年前至今刻骨銘心的一幕。 其實,我們便是那支凜冽寒風中淒愴的《梁祝》,《梁祝》又是無家可歸抑或有家難回的我們心靈的變奏。我們是穿著狼牌旅遊鞋踢破國門的一代,是心智和人格發育不甚健全的類人孩。我們曾經豪情萬丈尋找著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麽的理想,舊的尚未找到之際,新的卻又遺失。遺失的終須尋回,透支的終須彌補,虧欠的終須償還,身心卻漸漸疲憊,步履漸漸蹣跚。我們終于知道,生命最終要歸為亙古的寂滅和蒼涼。 移民是我們的稱謂,這稱謂意味著文化的斷流,精神源頭的枯竭。意味著一條異質的河流,曆經文化振蕩、精神裂變、身心肢解後,在另一段河床里艱難地溶解。故鄉則被抽離成遙遠的風景。鄉愁是遙遠的惆悵,是靈魂對根的咀嚼,是稠密得無法稀釋的情愫,是現實里殘缺的倫理溫情在心靈深處幻化的寄存,是艷陽下精神沙灘上一汪湝的水,潤澤浪跡天涯遊子干涸的心田。沒有闊別,就沒有鄉思的沉澱和升華。沒有血和淚的摻和與攪拌,鄉愁絕不會沉重,不會悲愴,鄉念會形於湵。?顣?е亍H绻?枢l是祖先停止漂泊的最後一個驛站,那麽今天我們天涯亡命停頓的站頭,又成了我們的子孫們的故鄉。 兒時和今時的故鄉,是我靈魂的一副拐杖,支撐我在崎嶇的生命旅途中踽踽而行。是我精神的雙向詞典,一本是漢英詞典,一本是英漢詞典。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鄉關何處?何鄉是故鄉?故鄉是我垂暮之年生命的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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