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Gay一平一常,成了面对面上班的同事。Gay 一如既往地温和礼貌,平日里却很少讲话,有着与外表不相称的自闭。他比我早半年来到院里,和我一道被人们称为室里的“两只不大出声的菜鸟”。得空时,室里其它房间的年轻人便进来凑在一起神聊,但多半围着的,是对坐在房间另一端的“猴哥”和“京齿儿”。我和常的周围经常人气稀落,像城外一片废弃了多年的荒苑。
白天,我们在一步之遥的两张制图桌后各自忙着,为建筑排列空间,设计长相。偶尔累了,我就挪开眼睛,对着窗外那棵高大的木棉树发呆。若抬起头来发现常的目光早已在树上栖息,就将自己的视线静静地收回,又在不经意之间顺着他那挺秀的鼻梁做个轻松的下滑,回到图板,凭着瞬间的印象,在草图纸上勾着一个又一个极具雕塑感的鼻子——那是我的职业病,以几笔简单的线条留住身边令人心动的东西。常似乎也有相同的默契与癖好,他图板上的角落里到处都是用碳笔画的一个短发女生,样子时而简约时而纷华;时而顽皮时而困惑——因为没有颜色的关系,她单纯而远藏,像那些黑白的老照片一样——我知道那是我,却一直装着没看见。
我们就这样,在静默和回避中,一边做着自己的事儿,一边让对方轮流地往木棉树上放着各自的心情。
院里搞投标,是本市一所高层住宅。我和常被头儿定在一组,代表院里的建筑学新人出一号方案。常为主,我为辅。做草图时,常在15楼的每一层里,都结合不同的户型放了一套没有主卧房的设计,我不解,问为什么要把主卧房缩小而加个书房进来。常笑着说这种户型是给那些终身不娶或终身不嫁的单身族群——在有限的空间里,书房对他们应该比睡房更重要。我怔在那儿,说那些人不是主流,这样设计有点儿怪异。常又笑着说不是主流的东西往往更加真实,建筑以人为本,要考虑不同人群的需要,才能提升建筑的功能性,就像国外专门为残疾人设计的车道、入口和电梯。我举例,说楼下的二号案和楼上的三号案都在强调主卧房的宽敞舒适,要不咱少来几间单身户型,为你照顾弱势的设计理念点到为止。常还是笑着,说房屋设计不是口号,不一定要随大溜。我于是甩出了最后一句话:但愿投标委员会的评委们也有相同的口味。常这回大笑:说设计房子又不是请他们吃饭,为什么要合他们的口味。我终于哑然。
猴哥和京齿儿闻声过来,说难得这一对菜鸟嘀嘀咕咕的争执。猴哥挂上眼镜,眯着眼摆老成。他上上下下地看着草图,说这方案有意思。京齿儿先是几个“作如其人,作如其人,有个性”,之后她就一连串的“我以为这样这样”,爆豆子一般。常开始安静地听着,后来突然说了声“内急”,笑着离开了座位,丢下我一人当听众。
“平,别跟常较劲儿。你挺单纯的,不可能知道常这个人的艮劲。猴哥我和你齿儿姐毕业多年了,社会上的事见得多了,在院里对常的了解也比你多,可就是这样,也一直对他摸不透。他这个人吧,想法特别,叫人说不准。”猴哥和京齿儿终于回了座。猴哥对我开始了意味深长的开导。他那说不上哪个地方的浓重口音,让我想到了描写解放战争的电影,那里面总有一些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指挥红小鬼作战时,像他这样讲话。
“这你就老外了是不是?那叫前卫的思想,常身上有大艺术家的特质。”京齿儿甩着京腔,随声附和,似褒似贬。
“这才哪到哪啊?真正前卫的事情平她还没有看到。上次给香港那位大老板设计豪宅,常竟然在豪华的主卧房里摆了两张简装的单人床。总工来问,他还振振有词地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样设计简洁灵活,便于夫妻分分合合,是现代趋势’——结果被旁边的主人听到,差点没解约,丢了院里这活儿。”猴哥口溅飞沫。
“院里的设计人才这么多,为什么头儿总是让常这个小字辈出方案,而不让——那些资深一点儿的人出方案呢?”我咽下“你们”,换成“那些”。
“你不知道,据说常在大学时于一项欧洲医院设计大赛中拿过奖,所以院里总工和头头们总是对他抱着希望,岂不知国内国外两回事儿,民宅医院也是两回事!现在这些领导啊,表面上坚持反对自由化,骨子里最喜欢崇洋了!” 猴哥摇头叹气,忧国忧民。
“猴哥,齿儿姐,说到这儿,我懂了——没什么了不起。从明天开始咱们少聊,奋发图强,也拿个世界奖什么的,让头头们也重视咱一下。”我说完,拎起手袋,先下班了。
很快到了五一,常说要用这几天的假日到郊区的病院里看父亲,跟我打个招呼,就去人事处请假。常刚一出门,猴哥和京齿儿就撂下手中的活,开始嚼舌头。猴哥先说:什么医院!直接说精神病院不就得了!” 京齿儿赶紧追问:你说什么你说什么?猴哥压低声音,却刚好适量到我还可以听见:前两天我才从人事处刚来的丫头那里知道,常的爸爸因为精神不好又没人照顾,一直住在本市郊区的精神病院里,十多年了。
我怔怔地坐在那儿,手里拿着针管笔,机械地画着又一排鼻子,线条凌乱,失去了方寸。
“是吗?那他妈妈呢?”京齿儿大惊。
“问得好!你没发现常从来都不提他妈吗?据说他恨死了她,因为她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家,因着跟一个平反部长的私情,被调到北京当官去了。他爸爸一气之下,犯了文革时的老病,住进了精神病院。”猴哥解除防犯,开始侃侃而谈。
“哦,说得也是。结合着家境这么一看,常平日里的举动还真像个心里有阴影的人。怪不得他有那样病态的设计。”京齿儿连连点头。
京齿儿说要接孩子,啧啧着提前走了。一旁的我,六神无主,心似跌到了谷底。
忽然就听猴哥大声对我说:“管他什么阴影,明天是劳动节,不用趴图板,要忘掉不如意,就得到户外好好晒它几天太阳是不是?”
我垂着头,在图板上瞎画着,没有反映。
“平丫头,帮我听听这首《庆五一》的诗怎么样?”猴哥继续惹我,我只好打起精神,礼貌地说:“听听看吧。”
“Labor Day, Labor day, It’s the first day of May, We are happy and gay ,We are happy and gay,We are——”
“挺好,挺压韵的。轻松明快。”我打断他,敷衍着。
“没发现第三句和第四句在重复吗?”
“发现了,所以听起来有点儿理屈词穷,江郎才尽。”我开始烦。
“单纯的丫头,那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美学意义上的叠韵,加重和强调,意味深长啊!”猴哥奸笑。
“是吗?可听起来像儿歌。没感到哪个地方意味深长啊。”我开始不恭。
“那个‘Gay’字啊。一字多义噢!”他又开始语重心长:“虽然我们年龄相差不少,但严格说起来,都是一代人,即一代在主义和潮流下长大的孩子。这代人共同的特点就是,对生命个体的特别形态失去了敏感性,只知道大众的活法——譬如那个‘Gay’字,它不但本身一词多义,更是美国乃至整个西方社会的一大人文景观,不懂可惜啊——不如这样吧,五一假长,如果看得起猴哥我,就为我做点作业。捡捡英语,查查Gay这个单词,再看看汤姆 汉克演的《Philadelphia》,对Gay 这个单词做更深更广的了解。等假期过后再上班,我可要检查作业。”
“猴哥,我不想出国,也不想了解不知可惜的‘Gay’文化,还是把作业留给你自己做吧。”我笑着,把单放机的耳机扣在耳上。里面,崔健正用一种宣泄式的呐喊,表达着我一种莫名的愤怒:埋着头、向前走、寻找我自己,走过来、走过去、没有根据地……
走过来、走过去、没有根据地——那一晚,我将厚厚的牛津字典打开,翻到Gay 的那一页,读着,一夜未眠。』
(三)
电话铃声响起,停住了我不断码字的手。我将新段落存在《我与Gay》里,转身拿过手机,见屏上是强诊所的电话,没有接。
看了看表,已近中午。我心情平静地重新来到穿衣镜前,打量着自己。两个小时过去,“桃眼”已经恢复到“杏眼”。我感谢文字,让我在时间中身心复原。打开皮箱,从衣厨里收拾了几件我舍不得的衣服,来到车库。五分钟后,葱郁的海边大道上,是我那台色泽鲜艳的红色敞篷车。
海风迎面扑来,肆无忌惮地拉着我的头发飞翔,这让我想念重金属音乐。我于是打开了车上的音响。不小心按到了一家广东话的广播电台上,听到一个女子正在“呀咿撒谁”地讲着电话号码。我刚想换台,忽然就听女孩说:“我是卫强医生诊所的眉。我再说一遍,抗震救灾,义不容辞。这一刻,我们都是四川人。请你我同心携手,一起支援祖国和灾区人民。平日里眼睛不适的患者,请立刻打我们800的预约电话。我们会为你做免费检查,并将从每一个患者的手术费中,提出200元,捐助灾区。”
是她,强诊所的那个香港小姐。
喜欢这句,寥落的心境跃然纸上。
“作如其人,作如其人,有个性”,有意思的形容,喜欢!
京齿儿和猴哥的话很符合他们的个性,写得很生动。
——问题是小说里的车俺也开不出来啊!
谢谢留字鼓励
端午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