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不想再生了……吃药也行……——母亲节非甜品: 桃子 (3)
第一次开会时,我建议桃子群策群力,让大家一起起名。从台湾来的阿美说,桃子是发起人,再看看带着各家弟弟妹妹来聚会的妈咪们,个个都是开花结果般的丰盈美丽,干脆就叫“桃园舞团”吧。
大家拍手通过,我却看到坐在后排的马丽莎,勉强地笑了笑。
Leo妈似乎也发现了,补充说:就算不是开花结果,也都有桃花盛开的青春年华,“桃园舞团”可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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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顺,舞团名字审批时,未被牧师和执事们卡住,——尽管所用的“桃园”,并非圣经中高频率提到的“葡萄园”。
细一琢磨,多半是因为以华人为主体的这所教会,对“桃园”从不陌生,且先天怀有约定俗成的审美偏爱。
从《诗经》中的“灼灼其华”,到《桃花源记》中的“落英缤纷”,再到《红楼梦》中投射着黛玉命运的“桃花庵”……桃园不再是那座花园,那片果岭,她是幸福的吉兆,逃逸的幻境,稍纵即逝的盛极。
她是美得惊心、凋得伤感、甜得短暂的一场春梦。
不过对于当时的我,被相差不到三岁的俩娃累得迷迷瞪瞪,也想不了那么多。只愿在能将孩子放心地撒手的这一刻,自己也有个地方撒个欢儿,活蹦乱跳一下。
舞团的练习时间基本在周末。把孩子交给少儿组的老师后,拐进教会指定的空房里,往妈妈堆里一扎,跳舞前的准备时间便开始了。
——但并非换鞋、压腿、伸胳膊抻腿,而是伴着洗涤灵魂的舒缓圣乐,大家围坐在一起,开始静思和默祷。
不瞒您说,作为初级信徒,起先,我的默祷幼稚而功利:主啊,生俩娃后俺胖了十几磅,求你让我瘦,——也要留点儿肉,不然没体力跟孩子们轱辘一整天,晚上还要跟那位挑肥拣瘦的家伙——床斗……
但得知桃子月经紊乱,经常流血,我的祷告变得利他而真诚:主啊,如果忙不过来,您还是先照顾桃子吧。她四次生娃,三次流产,还有一次是试纸刚测出两道杠、就被突如其来的大出血给冲走了。自此以后,她总是经期不准,身体发虚,一直靠医生开的避孕药顶着。主你也知道,那避孕药就是通过抑制荷尔蒙,来调节荷尔蒙,据说吃着吃着就闭经了,还容易造成代谢失调,虚胖浮肿,怎么能长期服用呢?求您医治她吧……
一般默祷时间在一刻钟左右。其后,灵命成熟的马丽莎,便主动询问大家,有没有什么难处,需要彼此代祷。她也经常带头分享一下本周的经历,基本都是围绕着圣灵,所展开的生活见证。
而此时,真正的“技术干部”桃子,早到一旁比比画画,琢磨动作去了。
舞曲一般都是去了词的圣歌。只剩下音符的旋律更抽象,跳舞时的感情矢量,也就不再那么保有具体所指了。
对感觉别扭的动作,或者是衔接不上的过渡,大家也随时出谋划策,即兴给出建议。
一次,随着曲调不断地升Key,舞者掌心朝下,以涂抹膏油的温柔手势,也随着旋律一路盘旋上升。直到将身体拉得笔挺后,十指乍然大开,伸向天空,彷佛欲带动全人,飞向圣光灿烂的美好天国。
盘旋上升的过程不容易做齐,再加上还没有下一个动作,大家反复练这段,同时两腿紧绷,踮脚尖向上,一副要挣脱地球引力的架势。
没多久,小时候在香港长大的Leo妈,就溜出来夹杂着家乡口音的碎碎念:唉哟,手臂举得都酸痛啦,腿脚又老是抽筋噶,明天还要去俺大仔屋帮佢洗被褥,我都干勿动啦!
阿美听了嗔怪:你家哥哥都结婚娶老婆了,还要妈帮忙洗被褥,怎么忍心?
Leo妈立马解释:不是的啦,是我自己要帮他们的噶。儿媳说周末要回娘家,要阿仔自己做,我就讲啦,勿紧要,还是我来帮啦。
阿美则回道:了解了解,但还是友情提醒:你家哥哥这么大了,还要母亲帮忙照顾,也见你平日里紧牵你家弟弟的手,还常喂他饭,不喂就不吃,小心你把他们都宠成妈宝男哦。
Leo妈脸一沉,叨叨咕咕不服气。却听到玛丽亚在一旁提醒:阿美,Leo妈,别吵咯,take it easy,桃子在那边想动作,别再打扰她,有什么不同的观点,咱们放在祷告中。这里解决不了,还可以动员整个教会,让众弟兄姐妹帮忙祷告……
哎呀/哎唷,勿好勿好/不要不要……Leo妈和阿美这对儿杠精,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反对。两人不但被马丽莎的最后这条“促和神句”,给吓得立马“停火”,还以‘姐妹阋墙’的默契,顷刻间结成同盟……
扭过头,我看见被推到一边的讲台旁,桃子刚刚按下录音机暂停键,正尝试着摆出下一个舞姿。
抑或是手臂亦酸,抑或是又犯了气虚的毛病,她垂下两臂,用肩头蹭着脸颊的汗。呼哧了几秒钟后,她手掐腰尝试着原地转圈,却一直找不到转完后的那个收尾动作。
鬼使神差,我脑中忽然现出儿时的一个动作。几步过去,跟桃子抖了个激灵:接下去的曲调轻快,咱们转圈后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双手从小腹前交叉划过,然后往两边一摊,同时左脚前伸脚跟点地,来一个“巴扎黑”?
桃子顿时惊喜,猛点头回道:真是心有灵犀!作为忠字舞的最后一批舞童,我也想到了“巴扎黑”。
什么叫“巴扎黑”?——很小就跟父母从东南亚移民来美的马丽莎,一头雾水。
就是藏语“祝福”的意思。——桃子解释。
藏语?咱们表演时,可是在教会的舞台上。——马丽莎置疑。
可能不行,但我太喜欢这个“巴扎黑”了,怎么办?——阿美比划着。
我也是。——Leo妈跟上。
玛丽亚只好建议:那跳的时候,咱们就把它当成“阿门”吧……
就这样,“巴扎黑”式的肢体表达,在沧海桑田的变迁中,用于了“阿门”的舞姿。
令人惊讶的是,几次演出后皆为掌声雷动,没有人反应让他们产生违和感,——尽管一个是来自青藏民俗的祝词,一个是用于西方礼拜的祈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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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无论默祷中的祈求,还是舞蹈中的阿门,都不是“天灵灵地灵灵”那么简单。
不管你怎样十指探天,也不会发生电影中的场面:危机时刻一根钩子从天而降,把你吊走。
即使舞动如波,旋转如风,腾空如絮,终究还是得落回眼前,正视那人间烟火中正等着你的生命之重。
那日在桃子家,如默祷中所忧心的那样,我把通过咨询医生朋友所获得的避孕药的副作用,讲给了她。
桃子拍了拍手中的面,长长地叹了口气,回道: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副作用吗?生完老四后,体重一直下不来,还愈发感到体虚气短。不敢直接去问开药的医生,但自己查了很多书,感觉就是这个药搞的鬼。
那你为什么还吃呀?——我放下擀面杖,有点急。
桃子却摇摇头,耷着眼皮说:两害相较,取其轻。
?
就听她一字一字地告诉我:心心,我……不想再生…… 又没办法不让他做……吃药也行。
“……”
他……不肯戴套 ,那么我……肯吃药,伤身就伤身吧……
一阵恍惚之间,厨房里只剩我一人。
我敛了敛神,按照桃子离开前的叮嘱,将包子一个个放进灶台上的笼屉。盖上锅盖转开火,我一边听她在院子里断断续续地吆喝着大狗,一边想心事。
这几天小学在办艺术节。音乐会、美术展、戏剧表演,面部彩绘,创意小吃,……大到舞台,小到摊位,校园里到处都是看点,热闹的玩耍之地。孩子们东跑西窜,演完了还要看;家长们马不停蹄,做现场摄影跟班。
娃在台上,你得做“多面手”。抓拍要准,录像要稳,鼓掌全程不能落后。
娃在台下,你要有“雷达眼“。边看节目边扫瞄,准备随时捡回被他们丢在椅上的外套、发卡、零食袋,以及拿到手还没有捂热乎就丢在一边的奖品。
因为四小发烧感冒,桃子出不来,我给两家的孩子,做了两天的随从。第二天晚上我问他们:也就这些内容了,你们明天还来吗?
四个小家伙不约而同地猛力点头,个个都像长大了要进Julliard或RISD似的。
而真正的渴望,却在他们的眼里清澈可见:让我玩到天黑、再回家写作业吧!
我就假装信了,点点头叮嘱大娃:好吧,明天妈不陪了,想跟桃子阿姨学做饭。这里你最大,要把大家的东西管理好,如果再丢三落四地乱扔,大家就要跟你走回家,我不来接了。
大娃脱口而出:都是因为你老在后面跟着收,我们才敢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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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偷得浮生半日闲,在往日赶场接孩子的时段,跟桃子学新手艺,——继西葫芦馅之后、我一直没空过来亲自练的第二款:马兰头豆干大蒸包。
我一进门,就听见后院传来一阵低沉粗犷的狗吠声。再听听,十有八九是大狗。
问了下桃子,她说哪儿只是一条狗呀,简直是添了个“动物园分部”。
她边说边拉开百叶窗。透过后窗,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不远处阳光明媚的迷你果岭。
果岭可不是孤立山头,旁边还伴着精巧的池塘。此刻,假山上正有流水潺潺,灵动了满园的午后时光。
那条褐色的大狗,就站在池塘边,警觉地朝着这边看。它乍看像德牧,可耳廓肥大,更像是金毛,两只耳朵半竖半垂,像是在犹豫到底要不要立起来管闲事儿。
于是,我在帮桃子擀皮子的过程中,听了“动物园分部”的来历。
原来,这条混种狗,是正在国内出差的桃子的先生,前两天通过遥控安排,让球友送来的,——为了抓地鼠。
此前,先生刚刚前脚离开,后院的“野生住户”们,就集体成精,大闹美果岭。
先是常去后院玩飞盘的二小和三丫,回来急报的。
“Mom Mom!你快来看!Daddy 最爱的 mini putting green 上面 suddenly 有 like ten holes!The grass looks like it got totally bombed!我跟你讲,我 swear,不是我干的,it’s the gophers,for sure!——二小这样说。
Now 爹地可以 hole-in-one, 每一球都进啦!Also,球一进洞就被 gophers 自动收走,超方便!也不用我们always 帮他捡球啦,yay~!——三丫这样说。
桃子一听急了,因为先生对这片果岭,可是比对这个家的任何地方都上心。
正想等园丁来时问问咋办,被她安排出去喂鱼的大丫,又回来报告:妈,池塘里的锦鲤,好看的都没了,只剩下一条灰兮兮的,在水里孤独游。我检查了半天,没找到那些漂亮的鱼,连泛白的尸体也没有……
桃子更是慌了,让女儿看好正到处乱跑的四小,自己赶紧推门出去,跑到后院。
来到池塘边,她左寻右看,明白了八九分。假山边的石尖儿上,挂着几簇灰黑色的羽毛,像是老鹰临走时,忘记清理了“犯罪现场”。
她顿时心头发紧,焦虑万分,虚汗不止。迅速的脑补中,她彷佛看到丈夫就在眼前,脸如铅板,火冒三丈,怒发冲冠。
可透过水面皱皱的波纹,她却无可回避地看见了自己——
那个被庸常与琐碎,一点一点消磨了的美人,早已化为那池中仅存的一尾残鲤,拖着沉缓的灰影,在水中蜷曲游弋……
她在一圈圈地打转,一圈圈地游移,彷佛知道那只老鹰,迟早会俯冲而下将她捉去,吞个干干净净。(待续)
练舞前的祷告画面(旧照片掉色了,我请Sora按照它的样子,帮我“复活”了一张)
前两集链接:
1.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22911/202505/7146.html
2.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22911/202505/11020.html
感谢阅读。愿您正在午后的暖阳里,享受美好的周末时光:))
“真想也能站在你们的队伍里翩翩起舞”——看到这句就嗨了,要是那时候咱们相遇多好啊,有沉香在我们当中,那编舞的带舞的就都全了:))
是啊,一句“巴扎黑”,成为一代人集体情绪的出口,激情岁月的回音。懂你的“忍俊不禁”,握手!
哈哈,亲爱的,谢谢你的谬赞。那“清一色的长发”,刚好的AI帮我给那张照片翻新时的最造假之处。你看,大家好像都是刚从发廊里吹完头发出来,然后围在一起摆拍什么的~O~
多谢沉香的分享和支持,新周好!
无原则的迁就——荷姐厉害!这章里,我有意放开了手笔,探进了夫妻之间最不愿说破的隐私里,就是如果不这样,读者很难理解桃子真正的难处,以及造成她如此不堪处境的,其实也包括她自己。所以荷姐你说的那两本书对她、对我,对所有为妻为母的女人,都很重要。
她不是不知道老公硬要那样,对她身体不好,也不是没有想过拒绝。只是每到那个时候,她就会想:如果连这种事都拒绝丈夫,那她是不是就不够温柔,不够体贴,不够“好女人”?于是她一次次地妥协,一次次地默认,最后认可自己吃药,也要把无数个“不要”咽进了肚子。。。
哎呀,说多了,来个轻松的:“齐一色乌黑的清汤挂面头发”,正是AI 以假乱真穿帮的地方,太光滑太油亮了,而且就这张它还重来了好几次(在我没发任何指令下,就把背景的东西都给娜掉了。。。)还是不如手绘或者照片灵动,不过当个示意图,还是很不错的。
感谢何姐推荐的好书!多谢留言分享!新周快乐!
他是不是有意榨干她,我没法确定。但至少,从他的态度看,她的付出,他一概视为理所当然。。。
桃子并不是那种整天拿老公说事、热衷于gossip的人。可能是后来身心俱伤,才流露给我的,她毕竟需要出口啊。也可能正因为她习惯了隐忍、不说,才一步步把自己耗到身心俱伤的地步,唉~~
感谢缘妹的分享!新周顺遂!
“ 随着曲调不断地升Key,舞者掌心朝下,以涂抹膏油的温柔手势,也随着旋律一路盘旋上升。直到将身体拉得笔挺后,十指乍然大开,伸向天空,彷佛欲带动全人,飞向圣光灿烂的美好天国。”,非常有动感的文字,把跟随圣歌音乐的舞姿描绘得栩栩如生,也感染了我,真想也能站在你们的队伍里翩翩起舞。
哈哈…那个“巴扎黑”让我忍俊不禁:)也把我拉回文革时期的那个年代。可怜的桃子,不得不靠服避孕药避孕,长期吃这药对女人伤害太大了。以前国内实行一胎化,基层政府组织天天给妇女发免费的避孕药,强迫妇女服用,现在想起来很不人道。
这张照片拍得真好,妈妈们清一色的长发,好漂亮,你们的虔诚会感动上帝的。等不及想看采心的下一集…
采心新周愉快。
照片里的妈妈都很年轻,齐一色乌黑的清汤挂面头发!
心心和桃子教会里的舞团在心心的笔下很真实,很有画面感,巴扎黑和阿门的联想很特别。
孩子们洋泾浜的中文也挺有意思的。心心的文笔有四两拨千斤的功力!采心创作愉快!
亲爱麦子,像我们这种非专业水平,也就那几个动作。你看上集中的那张,有没有点像“长青指路”什么的:))
另外,哪个穿得“低调”,哪个就是俺呀。我家的俩娃差不到3岁,哥哥特别淘,妹妹又爱哭,当时把我累迷瞪了,也顾不上打扮,基本上就是从衣架上薅下一件衣服,套上就出门了:))
关于桃子,怎么说呢,有包容,也是无力反抗吧。她在一次次让步中,慢慢滑入了被动的角色,而忙碌的生活让她没有时间多想,直到在池塘中看到自己的面孔。。。
新周愉快麦子,多谢分享!
嗯,真的听医生朋友说过,避孕药不能常吃的,副作用很大,轻则抑制荷尔蒙,重则对肝脏,血压都不好,有血栓病史的更不能轻易服用。
嗯,说真的,我这都是往轻描淡写的方向走。那时候在教会的祷告会上,很多为妻为母的女人分享这些事,有的真是不忍卒听啊::
是呀,刚开始就是“求好运”的自私自利,而从为桃子的健康祈祷开始,祷告才有点儿像那么回事。
呱呱说得对,“信仰很重要”。它是精神的载体和纽带,能把愿望、牵挂、真情实意,传给给彼此,让认知相同的人相互靠近:))
多谢呱呱的支持!
越加同情桃子,她也太温顺贤惠了。我上篇留言的自恋型人格(NPD),就是利用女人,直到把女人榨干为止。明智的做法是趁早离开。可惜很多女人都心存幻想,或者别的原因,无法割舍。最后付出太多,飞蛾扑火。
是的,亮妈,当时真是这么想的。亮妈也在教会里团契过吧,跟你同组的人可是有口福了,你随便带个菜,他们就阿门了。啥时候在我们这里开分店,我要去打工,不要工资,就是管够吃就行了,哈哈哈:))
可不是,桃子的老公就那样,视她所有的付出为稀松平常。好像“我养家”这个标签一贴上,老婆的辛苦,委屈和尊严都无所谓。。。
多谢亮妈!周末愉快!
穿黄衣的不是我,那时候我整天累懵瞪,穿得最不讲究啊。嗯,我觉得AI“复原”后最穿帮的部分,就是“秀发”太整齐油亮,没有乱发之美,这就是不如人手灵动的机器感吧 @?@
是呀,桃子在一圈圈散开的波纹中,看到了年轮中的自己。我宁愿它是一场及时的回望,而不是迟来的惊醒。。。
感谢可可的分享和支持!你的插画,把春色搬进了家,又从家搬上了网,真的棒:))
先给可可和亮妈端来清茶和冰沙,喜欢啥来啥:)
桃子的老公真不是东西啊!采心写生活的不堪,也透着幽默。”晚上还要跟那位挑肥拣瘦的家伙——床斗……“哈哈哈。
看桃子在水面倒影里看见憔悴的自己,好让人心疼。
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