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考”的援手终于使广东婆婆得延了仅存的一丝气息——他在飞速地扫了一眼瓶上的标签后,于几分钟内连续三次地将三颗药塞在老人的舌下,然后一边急促地对若萍说了声“别愣在那,快帮我解开她所有的衣扣”,一边同老伯一道缓缓地将病人头部向后仰起,以来保证她最大程度的呼吸畅通。受到启发和感染的部分围观者,有人说患者需要保持体温而拿来单衣薄毯;有的递过湿毛巾让若萍放在病患额上,混乱的场面开始转入同心协力的救护。
几分钟后,终于有一个略带嘶哑的老者声音从后面传来:“ The rescue team has arrived! Everybody give way! Give way! ” 现场的人们听到后,立刻让出一条道来。若萍先是看到救护人员抬着担架疾步而来,随后却意外地发现过道尽头一个瘦高的美国人在向安考这边招手示意,定睛一看,原来是飞机上那个硕鼻蓝眼向安考过来报告“江泽民主席即将访洛”的冷面老美——此刻他正与两个移民官站在一起,一位是正在急切催促大家让开道路的白发老者,而站在这位老者身旁的,正是刚刚对若萍“过堂”的那个女移民官……
急救人员上前来,对仍然昏厥的老妇人进行了快速的瞳孔、心脏和呼吸系统的检查后,便开始将一根细长的输氧软塑料管向她的鼻腔深处插入;另有几人分布于四周,准备将之抬上担架。
若萍呆站在那里,焦灼的心里反复地交替着两种矛盾的声音——那荡在上面的呼喊是:“婆婆啊,你一定要醒过来啊!不管活着多苦多难,那总是人间的生趣啊,你一定要活过来啊;”那沉在底下的哀诉则却是:“婆婆啊,你累了吗?如果你累了,执意地不肯睁开眼睛,那就安静地睡会儿吧——知道现在我有多羡慕你吗?知道其实我也是一个渴望担架的弱者吗?知道我此刻多想成为一个因为软弱而因此可以逃避的弱者吗?知道我有多想在你那份真实的浑然不觉里,去无视于这个世界上的风风雨雨、恨爱情仇,婆婆你知道吗……”
若萍心中酸楚,暗自以手试泪,忽然间就觉得有人碰了碰她的肩头:“小姐,这是你的吧”?若萍回看,见一个高大的警察正站在旁边,手中递过来的正是自己的那件刚刚不知勾在哪里却因着急就顺势脱掉的白丝外套,
她说了声谢谢正要接过来,却见身后有一只手抢先接了过去,随后便听到安考用英文对那个警察说道:“先生,这位小姐是我的朋友,让我来帮她吧。”若萍刚要转身索物,却又听见安考在耳边用中文对自己紧张地说道:“听我话,别乱动,让我来帮你穿上它——我是想趁机同你说些话——告诉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是我该问你的问题——你该不是移民局的官员吧?”若萍冷言低语——怎奈见“安考”正在身旁展开衣服候着,心生不忍,便开始伸臂入袖。
“安考”借机急速说道:“我知道你看到我很是惊讶,我也没料到十几个小时后竟然在这里见面,所以在刚才那个女翻译官阻止你给病人吃药你抬头反驳时,我看清了你的脸后简直是惊得不知所措——我几乎不知道如何再同那位年轻的移民官争辩下去,就立刻跑过来帮你……”
若萍恍然大悟,知道了他原来便是那位为了广东婆婆仗义执言的“发难”人。
她内心悄然间变得柔和,虽无语,却顺从地慢慢地穿著一个平常几秒钟之内就可以穿好的衣服,默默地听他讲话——
“小姐,我以随访者的身份来到这里,在移民署是个外人,不方便和你直接对话——听我说,然后答“是”和“不是”就好。第一个问题:如果没猜错,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被他们扣留了?”
“是。”若萍回答。
“原因出在那里?护照?”
“不是。”
“签证?”
“不是。”
“ 入境表格出了错?”。
“不是。”
“那到底是什么——简单告诉我,”他转到她面前,用高大的身躯罩住她,开始为她“终于穿好的外套”拍打肩头上的灰尘。
“入关时他们问话,我说是来参加书展的,可他们因为我随身带的吉他对我产生了怀疑,说我入境目的不单纯,怀疑我会滞留过期,就这样。”
“听我说——”,他开始帮她整理着衣领,忽然间那张棱角分明的混血面孔离她近在咫尺:“别慌,我来想想办法——刚刚那个向我招手的老美——也就是你在飞机上见过的那位,他叫 Jack, 是我的 Buddy 和律师,也是常年专门帮警察和移民局等执法人员的被告打官司的合同律师。最近 San Diego 一处非法移民看管中心的一名看守人员,因疏忽职守而被告上法庭, Jack 作为辩护律师需要来这里取一份被告曾在这里工作过的档案原件,所以我们下飞机把那个叫琪琪的小男生交到他妈妈手中后,就顺道过来取文件——没想到正好赶上那位婆婆发病,我便和现场的那位移民官争吵起来。——现在,我马上过去与 Jack 商量你的事情,请不要乱走,见到我们之前尽量保持沉默——如果他们问,就说你已经有律师了,是 Dr.Jack Lawrence ;对了,我的英文名子是 Emerson Lee ,问起来就说我是你的老朋友——有事要他们同你的律师讲话。懂吗?”
……
急救人员终于抬着婆婆消失在电梯间的门后。人群渐散,若萍拖著脚步回到女官员的办公室内里,心中空洞而又纷乱。室内仍是空无一人,她瘫在自己的座椅上,望着墙角处那依然静静立着的子帆的吉他,心中开始了与之无声的对话:“子帆啊,我好累啊,我像一个急流中的婴儿,啼哭着渴望被人打捞到岸上。你告诉我,“安考”他到底是谁呢?如果他就是冥冥之中上帝派来打捞我的那个人,我为何心中又隐隐不安?告诉我,岸上那停泊歇息处是不是正有让人流连的景色?那峰回路转的开始是否正是背离的起点?
如萍仰在椅上,望着天花板,既感到轻渺空虚,又觉得沉重压抑,她忽而就想到子帆曾经介绍给她的那位叫米兰昆德拉的捷克作家和他的那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那其中的一段看似更像是哲学家笔下的话,至今让她记忆深刻:
“最沉重的负担压得我们崩塌了,沉没了,将我们钉在地上。可是在每一个时代的爱情诗篇里,女人总渴望压在男人的身躯之下。也许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是一种生活最为充实的象征,负担越沉,我们的生活也就越贴近大地,越趋近真切和实在。相反,完全没有负担,人变得比大气还轻,会高高地飞起,离别大地亦即离别真实的生活。他将变得似真非真,运动自由而毫无意义。
那么,我们将选择什么呢?沉重还是轻松 ? ”
———
“刘小姐,你还好吗?”
若萍坐正,见是女翻译官站在桌前,整理着文件。
若萍点头回礼。
“不想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吗?”她忽然面带春风,回到了比若萍也大不了几岁的真实年纪。
若萍摇头。
就见她压低声音说道:“ Wendy W W 女士让我转告你,你的 case 在这里就此打住,应你律师的要求,由那位白头发的资深长官继续处理。”
“哦。”
“据我的经验,如果你今天不是在这里碰到了熟人,恐怕就得等著上移民法庭了,看来你真是吉人天相啊!”
“噢。”
“还有——对不起啊,刚才阻止你给那位老婆婆吃药——我是为你担心——美国得法律很严的——不过心里还真是挺佩服你,胆子真大——走吧,我会继续作你的翻译。”
……
几分钟后,若萍随著翻译官来到了那位“白发长官”的办公室,她们穿过房间,来到里面的一间小型会议室。
烟白色的长方形大理石桌面的一侧,安考和律师正抬头望着门口等在那里,而白发长官则坐在端头的正座上,埋着头,透过鼻上驾著的一副宽大的眼镜片,研究着手里的卷案,他并没有因为有人进来而抬起头来。
从进门那一刻,“安考”的眼睛便一直没有离开过若萍,直到她按照他的手势坐在了他和律师中间的皮椅上。
一会儿,白发长官终于抬起头来。
“你就是当事人刘若萍小姐吧?”他看著她,声音低哑和蔼,却是一字一句,沉着有力。
翻译官照译。
“是。”
翻译官回译。
“没看错的话,你也是勇敢救人的那个举着药瓶的小姐吧?”
“啊?哦。”。
“像我一样,不要再为这件事担心了,刚才医院来了电话,说病人的情况稳定,你带的药经初步验证是含有扩张血管的成分,确实是心脏病的急救药,在刚才的关键时刻起了延缓心跳的作用,你并没有给错药,病人也没有在这里被耽搁,不然,说不定又要麻烦 Jack 律师为你或者是我们打官司了。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让人欣慰的是,事情没有朝著那样的不幸发展,这是大家的幸运。” Jack 接着话寒喧着,瘦长的脸上笑得收发自如。
——
“可是——”老移民官“语重心长”地转了话锋,现场立刻乍暖又寒。
“可是,救人是救人,入关是入关,小姐你在的救人时的机智果敢,并不能抵消你在入关时所有的失误啊!”
若萍注视着白发老者,无言。
“不止是 W 女士会怀疑你,即便是我,第一眼看上去也会把你拦阻。”
若萍圆睁双目。
“你知道为什么 W 女士会这样做吗?”
若萍摇头。
“私下里问问你的 Jack 律师,他应该比我更为清楚——通常持 B1 来美国的商务短访人员,皆为人到中年,西装革履,结队而行。可你白衫蓝仔裤,又挎了把吉他,第一眼看上去更像个来美留学的中国学生。”
屋内沉寂无声。若萍听到身后安考紧张的呼吸。
“我说了这么多,大家可能觉得我正在说些题外的话,然而 Jack Lawrence 律师,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作为一名移民长官,我正站在我们的立场上,来间接论证我们对这位小姐入关时的阻拦质疑的合理性。”
Jack 注视着移民官,却不至可否。
“一般说来,我们移民局在边境的特权允许我们在合理怀疑的基础上对外国人采取行动,所以我是说,我们从开始到现在所做的都是职权许可内的正确的事情。”
“然而,大约是这位小姐刚才的善举感动了上帝——在正式办理到民法庭申述的手续前,你的律师突然出现了——你知道,律师向来是我们执法人员的天敌,在律师的面前没有绝对的法律——况且今天在我面前的这位天敌竟然又是我们移民署的老朋友……”
老人突然打住,过了一会儿,他终于面朝若萍,郑重而又严肃地说道:
“现在,就按照你的律师刚刚根据‘ Civil Procedure ’的法律程序所提出的要求,让你的这位朋友作为担保,来办理你的保释手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