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天,我们会失去彼此。所以请珍惜,此刻的在一起。
--------题记
他们应当是相爱过的。他们的小屋曾像所有的小屋一样,是黑夜里一盏桔红色的光,远远看上去,静谧而温暖。
不知从什么时候,那盏光开始飘摇,不是风,是高高低低的吵架声,暴戾的,尖细的声音原也有着风一样的毁灭力,对着烛火一般的夜光而言。
这一天,他们的小屋格外安静。
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不怎么大,却总也不见停。她从图书馆把学芭蕾舞的女儿们接回来时,已经快八点钟了。建昭却还没有回来。往日这时候他早已进了家门。
临去图书馆之前,她把饭菜洗净切好,以为建昭回家做熟,她们回来时正好开饭。
她没有给建昭留任何消息,也没有拨打他的手机。前一天他们刚刚剧烈地争吵过。他自己会知道该怎么做,她这样想。
直到她憋着一肚子火气把饭菜都端上桌了,建昭还是没有回来。
要不要给爸爸打个电话?大女儿问。大女儿快十岁了。十岁的女孩子已经很敏感。对于父母的关系也似乎看得很清楚了。
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轻轻哼了声。女儿便很懂事地跑去拨电话。
爸爸的手机接不通。半分钟之后女儿跑过来说。
是不是拨错号码了?她漫不经心地问。
女儿便又去拨一遍。还是不通。她有些不开心。好好的,怎么会打不通。不过,她没有理会这件事。
她让女儿们先吃。她自己心不在焉地扒着饭,边吃边想建昭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一定还在为昨天的事。
这种男人真是小气到家了。脾气暴躁,点火就着。都是当爸爸的人了,动不动很没风度地吵架,尤其还当着女儿们的面。她总是把肚里的火气一压再压。她不喜欢跟人争吵,不过,底线总是有的。逼急了的时候,她就会怒目圆睁,河东狮吼。那种情形,一定可以用恐怖两个字形容。
她不能想象怒火中烧的自己的模样,却可以从建昭的面孔上依稀看到。一张中年女人面目狰狞的脸孔。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不过,由不得她不喜欢。她只有如此才能把一场争吵拉向尾声。当然建昭的气焰虽然会矮下去,却不见得真的服气。有几次,他竟然摔门而出,扔下她们娘儿几个自己出去散心去了。
她每每恨得牙痒痒。若建昭是块肉,一定会被撕咬得惨不忍睹。
不过他却不是肉,任人宰割。而她也不是。凭什么我就要听你的呢?凭什么我不可以有自己的自由?凭什么我就要牺牲掉自己的事业。就因为你是男人?就因为你赚几个钱养我们了?你赚钱怎么了?钱能给你做饭,钱能给你生孩子,钱能给你爱,钱能给你一个这样的家吗?!
她渲泄不满的时候,伶牙俐齿得不像样子,建昭一副节节后退的神情,她就有几分快意。男人也这么贱,不发威他总以为你可以欺负,并且当真试图欺负你。
吃完饭,已经八点过半了。大女儿有点沉不住气。爸爸怎么还不回来?电话也打不通。说着,就又去拨电话。还是不通。
爸爸怎么了?不会有什么事情吧?女儿的小脸上开始有焦灼的不安。
也是,平日里这个时候建昭早就回来了。即使十分偶尔的时候,有耽搁,也会在路上打个电话回来告诉她。这个时间还不回来,也没有电话打过来,倒是头一次。
她吩咐女儿弹琴去。自己则默默地立在落地窗前。这里可以看到来往的车辆,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分辨着建昭的车。
男人真是没心没肺,只顾自己痛快。即使他还生着她的气,也该打个电话回来给女儿们。女儿总是他的最爱。想来,做男人的最爱也不过如此,他若脾气上来,任随你牵肠挂肚去。
也不是没有想过离婚。其实想过很多次了。意念里生气的时候,她已经跟他离过很多次婚了,把结婚证狠狠撕掉,把从前抹去,把这个人都抹去,不要再忍受来自他的哪怕一点点闲气。
只是想着想着就想到了女儿们。所有的想法又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过去怎么能抹去呢?三个活生生的人儿把所有的都盖章,锁定,加固,此生此世不可更改。
怎么会是这样的呢?很多时候她想着,无比茫然。婚姻怎么会这么麻烦。像一个巨大的油锅,张着口,她跟建昭是一条绳上两头的事物,一个是滚烫的油,另一个就是被滚油煎熬着的。如此轮流往复,互煎互熬,生生死死。
举案齐眉,比翼齐飞。想来她这辈子是没有这个福气的。没结婚之前那么多憧憬,一个接一个肥皂泡似的碎,碎末溅进眼睛里去,赚了她私下里很多眼泪。
妈妈,爸爸没事吧?女儿们都已经弹完琴。雨却还没有停。
爸爸的手机怎么会打不通呢?大女儿看着窗外的雨自言自语。这个时候,更急的是更爱的那个吧。所以大女儿看起来就更坐立不安。到底是大些就懂事些,那两个小的女儿就像没事人似的,颠来跑去地嬉闹着。
她看看钟,快九点了。会有什么事让建昭耽搁这么久,而且不打电话回来呢?她想着,拿起话机,翻看了一下来电记录,她出门的那段时间,建昭没有电话过来。她又查了一遍自己的手机,安静得像被关了机。
她拨建昭的手机时,已经忘记了昨天的不快。通常每次吵架之后,她都不理建昭好长时间。每次都是建昭涎着脸来跟她和好。她拿捏一下,也就消气了。心里却并不喜欢建昭这样没脸没皮。翻脸吵架的是他,嬉皮笑脸和好的也是他。既没风度,也没志气。
建昭的手机还是打不通。她不甘心又拨了一遍。话筒里还是那句平平板板的话,你拨打的号码无法接通。
建昭的手机从来没有关机过,她总是随时可以联系到他,即使他开会的时候他也不关机。你万一有什么事情呢。能有什么事情呢。又不可能总是晕倒。她笑。
有一段时间,大概照顾孩子太累了,工作压力又大,她出现了美尼尔综合症的初期病症。建昭担心得不得了,总是怕她万一突然晕倒了身边没有人怎么办。
能怎么办,不会那么巧吧。她总是云淡风轻地笑。生活哪有那么戏剧。至少她的生活不会。不过,建昭紧张的样子还是让她感觉很受用。
不会是爸爸的手机没电了吧?大女儿在一旁问,一双眼睛不安地在她的脸上逡巡。其实女儿知道答案的。建昭是常常忘记给手机充电,不过即使手机没电了,他也可以在车上充电,打个电话总是不成问题。
不会关机,不会没电,却打不通,还会有什么可能呢?
她望着窗外的雨,心里开始感到雨的沉重。
其实他们也有很多幸福时光,除去那些彼此不能自控相让的时候。
至于为什么吵架她常常想不起原因。无非是鸡毛蒜皮琐碎到不能再琐碎的小事情:一个没有洗干净的盘子,一张忘记付款的账单甚至一次忘记扔掉垃圾,都有可能让两个精疲力尽的人口不择言地向对方发泄情绪。事后想想,每一次情绪的大爆炸寻到根源不过是一根极细的头发。若是能静下心来,把那根头发轻轻拿掉,生活可以很美好很美好。
建昭有建昭的好处。老婆孩子热炕头,没有大志向,虽然平日里她会取笑建昭的农民生活模式,心底里却是满足的。
建昭疼她的时候真的很让人感动。结婚十几年了,他还会给她剪指甲,梳头发,天冷看她赤着脚怕她着凉帮她穿袜子,她喊声腰疼他就给她按摩,敷热水袋,心情好的时候,还会背着她楼上楼下地跑,说为了锻炼身体。
还想怎样呢?人到中年,能够家庭团圆家人平安就是福分了。建昭对她的好,她也都知道。这也是婚姻吵吵闹闹都没有被打散的缘故吧。建昭是个死心眼,老实木讷,与风流倜傥这个词天生绝交。他是那种把人生看得很透,一心一意只爱自己老婆的男人。这,如今已经很稀有了。她知道。
有时候她会指着面目憔悴身材臃肿的中年女人问建昭,若是我变成这样子,你也会对我一心一意吗?建昭毫不含糊地点头,当然,只要是我老婆,我就疼她。
她就有几分悻悻的。想来不是自己多么风情妩媚拴住了建昭的心,他只是低眉顺目地过自己的日子,不贪慕身外的风景罢了。而镜花水月般的风景都是给那些多情种子虚设的,这样想,不解风情的男子又是好的了。
建昭怎么还不回来。她看着越来越暗的天色开始担心。不会有什么事吧。她逼迫自己不去往坏处想。不会有事的。建昭的公司虽然离家远,每天往返100里路,不过这么多年,建昭开车都还算仔细,除去那次撞车。想着那辆被建昭粗心闯红灯报废的车,她心内的不安像面粉里投放了酵母,噗噗噗地就膨胀开了。
不会有事的。她心里念叨着,掉头从落地窗前走开,又拨了一遍电话,还是接不通。
她有些急了。
一直在等建昭,她竟忘记开灯,房间里黑黑的。去把灯打开。她低声吩咐大女儿,感觉自己的声音好像很干涩。
片刻之后,女儿却又慌慌地喊,妈妈,灯不亮了。她走过去看,果然,客厅里两盏灯,一盏不亮了。
灯丝烧了。没关系,等爸爸回来换个灯泡就好了。她说。心里觉得怅怅的,不早不晚,偏偏人的心情最需要亮儿的时候坏。
但是,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呢?女儿的声音像细细的针扎着她心口掩着的担心。
再等一会儿吧。也许一会儿爸爸就回来了。她茫然地安慰着女儿,极力压抑着不动声色的惶恐。
女儿跑到后院的门廊去看爸爸的车有没有回来,却突然尖叫起来,妈妈,你快来看啊!
她的心陡地提到嗓子眼,几步奔过去,却原来是院子里的那张钢化玻璃桌不知什么时候被风掀起来又摔在地上,那么坚硬的玻璃竟然被摔得粉粉碎。
她稍稍平息了口气。桌子摔碎了,没事的,再买个新的。她抱抱惊慌的大女儿的肩膀。心里却愈加沉重。一定是她去图书馆的时候的事。有这么大的风吗?她竟不知道。
老二和老三被姐姐的尖叫声从地下室拽上来,也挤到门前来看究竟,几个小人儿瑟瑟地围着她,黑的天,不停的雨,坏的灯泡,粉碎的玻璃,未归的建昭,这一切拥挤着她,她忽然觉得无比荒凉。这是怎么了?她按按胸口,觉得很闷。
妈妈,爸爸不会回来了。爸爸抛弃我们了。大女儿的声音里透着哭腔。
她觉得好笑,女儿从哪里学了抛弃这个词。不会。爸爸那么爱你们,怎么会抛弃你们呢?
这是真的。她很坚信这一点。
但是爸爸不会回来了。真的妈妈。早晨的时候,我送爸爸出门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爸爸不会回来了。女儿的眼里已经汪起了一层水雾。
小孩子乱说话。她一边轻轻呵斥着女儿,一边又追问: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爸爸可能走了就不会回来了。爸爸可能出车祸了。女儿的眼泪掉下来。我们报警吧妈妈。
别瞎说!她快快地打断女儿的话。
虽然喝止了女儿,她的思绪却跟着不由自主地往这方面想。打不通手机,手机不可能没电,那只有可能手机摔坏了,不会是撞坏了吧。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支离破碎的画面,
啐!啐!啐!她赶着心里的念头。嘴里赶着女儿们,已经十点钟了,你们先上去洗澡去,或许洗完澡爸爸就回来了。
大女儿磨磨蹭蹭地带着妹妹们上楼去。她又拨了一遍电话,还是不能接通。难道真的出事了?她颓然坐在沙发上,心里翻江倒海的。
她告诉自己女儿是害怕才会乱说话,今天所有不愉快的事情都是巧合,建昭没有事。可是另一个声音却顽固地浮上来:建昭可能真的出事了。
那些早上出门去,晚上再也没有回来的人,不都是这样不说一句就消失了吗?她听过很多这样悲痛的故事,却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会落在自己的头上。
她总觉得这些事离自己很远。她一直很幸运。可是,凭什么她就这么幸运,不会突临厄运?
她惶然地看着窗外。已经看不到任何光亮了。建昭。建昭你要回来,平平安安地回来,我需要你,女儿们需要你。她在心里切切地喊着建昭的名字,喉咙哽咽起来。
上帝啊,菩萨啊,让建昭平安回来吧。她无助地呼救着。她不可以失去建昭。没有建昭的生活她从没有完整地想象过。如今却仿佛都逼到眼前来。
从未有过,她希望这世上有神灵,能听到她的声音:老天爷啊,让建昭回来吧。我有错,但请不要这样惩罚我。我不再跟他吵架,不再跟他争高低上下,我会顺着他,做个顺从的妻子。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我只想要一个完整的家。
我只想要建昭平平安安地回来。她心里的声音从嘴巴里跑出来,吓了自己一跳,反应过来,眼泪却啪嗒啪嗒落了下来。
她陷在沙发里,墙上的老爷钟一秒一下地敲着她快断裂的神经。她真的要绝望了,看着手里的话机不知道该不该打电话去警察局询问有没有什么车祸事故。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打开,建昭回来了。
还是那么黑洞洞飘着冷的夜,建昭打开的门却仿佛对着她打开了天堂,带来了所有的温暖,希望和光芒。原来那么平常的推门而入是那么幸运珍贵的瞬间。她从来不曾珍惜过。
像鸟儿投林,那么自然而然,她扑进了建昭的怀抱。竟忘记责问他为什么才回来,为什么不打个电话回来,为什么让她这么担惊受怕。她有很多吵闹的理由,这一刻她却只想紧紧抱着建昭。
他们紧紧抱着,劫后余生般欣喜而热烈。女儿们听到声音,跑下楼来,纷纷张开了拥抱的手臂。
那天,他们小屋的灯点到很晚。那盏灯很久都没有这么亮了。
后来建昭说,那天他差点回不来。他工作的那个城市,下百年一遇的瓢泼似的暴雨,能见度几乎是零,车在路上寸步不移。很多路口都积了齐腰的水,车开过去就熄火。偏偏又赶上大面积停电,连手机公司都不能幸免,断掉信号六七个小时。
建昭急得不行,不知道家里怎样,又毫无办法。50里路,他整整开了六个小时。一寸一寸在路上挪,那个时候,与家隔雨相望,遥遥不及,很有生死两茫茫的凄凉之感。
建昭说这些的时候,她已经能很平静地听,像是听一个不相关的故事。
她没有告诉建昭,那天夜里,她也淋了一场暴雨。那片含着暴雨的云彩,下的就是浇她的雨吧。浇醒她,让她知道她的生活原是那么美好。她暗暗想。
只是那样百年不遇的大雨之夜,总是少见,并会渐行渐远。
渐行渐远的,还有那一夜她所有的担心和恐惧,忏悔和祈愿。
他们又开始高高低低的争吵,柴米油盐的凡俗生活。
偶尔她会想起那一夜,便柔软一点。慢慢的,连想都想不起来了。伤疤之上,疼痛已经消散。
命运……哪有那么戏剧。她总不能因为那一夜的怕就从此真的对建昭唯唯诺诺吧。建昭不也是又恢复了他的小气男人的本来面目吗?
本来,死亡是一种威胁。也仅仅是一种威胁。人生多的是磕磕碰碰的寻常日子,在真正的分离乍然到来之前,人总要大义凛然地活着,任性而无畏,仿佛不知生死。
黑夜里,他们小屋的灯光又开始飘摇。谁知道呢,有一天会不会突然灭掉。
命运在时光里走着,像一双沉郁的眼睛,秘密在风中公开四处散播:我曾来过,你们却都忽略……
谢谢。~
谢谢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