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年恢复高考的消息犹如乌云密布的天空中炸开的一声闷雷,打破了我相对平静的生活秩序,也像风雨如磐的夜空中的一道闪电,使我看到上大学的一道亮光。
自从“四人帮”倒台后,国家政策出现重大变化已在意料之中。听到恢复高考的消息后,我的感觉却是忧喜参半。喜的是大学的门儿终于又打开了,给那些想上大学的年轻人通过学习文化知识改变人生道路的希望;忧的是政策再好,跟我们这类人也没什么关系,要想沾光的话,往往是自寻烦恼。
我的这种忧虑并非没有根据。1977年的政治气候依然是乍暖还寒,党中央继续高举“两个凡是”的旗帜,顽强地坚持着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念。在政治尚未完全解冻的情况下,没有理由对形势的发展过于乐观。
虽然如此,我还是决定参加这次考试,尽管预感到考上的希望不会超过百分之十。这种感觉倒不是因为多年没上学,能不能通过考试的问题,而是有没有资格参加考试,考完政审这关怎么过的问题。
根据社科院一些朋友的建议,先报考研究生对我比较有利,这样可以把上大学的几年时间节省下来。当时不是提倡把“四人帮”给耽误的时间夺回来吗?这个主意不错。而我考虑更多的则是,研究生招生可能更重视考生的业务专长,对考生的政治要求会相对放松一些。于是,我决定先考研究生。
报考研究生的计划出师不利,可以说,还没闹出什么动静儿,它就胎死腹中了。
作为临时工,我的户口档案都在街道办事处。报考的第一关就是要得到街道办事处的批准。记得我去街道办事处那天,办事的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大姐,五官挺端正,齐耳短发,一丝不苟。一看就是个丁是丁,卯是卯,办事认真,坚定执行党的政策的好同志。
听我怯生生地说明来意,人家严肃的面孔立马有了笑容,不失时机地夸了我一句年轻人有志气。没承想,我这人说话大喘气,说了半天才把自己当临时工的底儿亮出来,人家一听,脸儿立马恢复了常态。
为什么临时工就这么吓人呢?熟悉当时北京情况的人可能都知道,临时工大都是属于“底儿潮”的人。在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体制内,一般人,无论工农商学兵,都有个单位管着,没工作单位而由街道办事处管的临时工主要是由刑满释放人员和社会闲散人员组成的。在这两类人中,社会闲散人员以家庭妇女为主力军,而男爷们儿基本上就是刑满释放人员了。总之,你是个男的,又是个临时工,就甭打算代表党和政府各级组织的人能给你好脸儿了。
听了我的陈述,这位老大姐总算闹明白了,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小伙子既不是病退的“知青”,也不是等待分配的退伍军人,而是一个脑门子上没贴标签的社会渣滓。看得出来,她对刚才贸然夸我有志气那句话感到很懊悔。在态度上明显地把阶级斗争这根弦紧了紧,一副决不让阶级敌人钻空子的劲头儿。
老大姐耐心听完我要报考研究生的请求之后,半晌没吭声儿。看着她翻看我的人事档案材料和她那张毫无表情又忒深沉的脸,我心里就明白了,报考这关就不好过。
“你要考研究生?有把握吗”?老大姐经过反复酝酿慎重考虑后终于发话。
“我想试试”。一点儿不假,我真的就是想试试。
试试,你以为这是儿戏呀!小学念完了吗?没有。中学毕业了吗?也没有。我说你也真不知道天高地厚,就你,也想考研究生?试试,有这个必要吗?什么同等学力?你能拿出来给我看看?
这老大姐不说话则已,说起来就跟机关枪似的,一梭子接着一梭子,有点儿横扫千军的气势。
为了避免顶撞她,我假装特有耐心地等她把机枪子弹全打光了,问她同等学力要什么证明。这一问,她倒卡了壳儿。
这位老大姐一看就是块当干部的好材料。党的政策一套一套的,张嘴就来,还能自觉维护党的威信,让你心服口服地相信她就代表党。虽然卡了一下壳儿,人家能立即调转枪口,直打你的要害。只见她话锋一转,说就算让你考过了,哪个单位敢要你呀?甭说研究机关,我们办事处招人,你的政审就通不过。
这话说得一点儿没错,而且准确地击中了我的要害。想想也是,一个属于敌我矛盾的阶级敌人,也就是个政治贱民,还敢跟政府工作人员争论权利和资格,这不自找不痛快嘛。
没得说,听领导的,回去好好干活儿,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刻苦改造世界观,还是有前途的。临了,老大姐没忘了一本正经地给我做了一下思想工作。
报考研究生是没戏了。出了办事处大门,觉得世界一片黑暗,看哪儿都不顺眼,我呸!这是什么世道?!还改造世界观有前途呢,想当个革命群众都不行!不就是个破研究生吗?老子又不是想占便宜白跟你要一个。冲这,咱还不考了!
生气归生气,前途是前途。这一点,我当时还是很清楚的。
过了没多久,高考报名开始了。要想不练木匠活儿,上班就坐办公室,必须得走高考这座独木桥。于是,为了报名高考,我再次步履沉重地走进街道办事处的大院。
这次值班的是个男同志,看完户口本,连我的档案都没看,就让我报了名。不知是报考大学的人多了呢?还是碰巧撞上一个好说话的人?总之,事先准备好的一大堆应当允许我参加高考的理由一个都没用上,就顺利地让我把名报上了。那时候办事,真是没个准谱儿。
终于获得了报名考试的资格,我的忧虑似乎又多了一重。街道办事处那位老大姐的话----“就算让你考过了,哪个单位敢要你呀”?像句咒语,老在耳边回响,不胜其烦。
尽管如此,我还是在考试前几天做了认真的准备,并且安慰自己,能参加考试就是胜利。大学即使上不了,咱也算知道高考是怎么回事儿了。
说实在的,77年的高考试题难度不高,考完之后,自我感觉良好。但是,我不愿意想考完之后的政审问题,总是一厢情愿地寄希望于奇迹的发生,有一天录取通知书能寄到我的手中。
随着参加高考的亲朋好友陆续接到录取通知书,到他们纷纷去大学报到,我才从不切实际的一厢情愿中回到现实生活里来。这期间,我妹妹背着我到市招生办去了一趟,才知道像我这样政审不合格的考生,任何人都爱莫能助。她怕刺激我,虽然没直说,可我自己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没过多久,78年的高考招生简章又在报纸上登出来了。仔细一看,和去年的招生标准没什么区别,还有必要再去凑那份热闹吗?耽误工夫不说,多受刺激呀!
就在我萌生退意之时,我哥哥来信要我给他寄高考复习材料,说他也报了名,准备参加高考,顺便还给我鼓劲儿。您说人家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种庄稼的都积极准备考试,咱主动放弃是不是有点儿破罐子破摔自甘堕落呢?不总是说,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嘛。再说了,中央不正忙着给那些走资派平反呢吗?没准儿,等考完试,就该轮到咱了。
抱着这种侥幸心理,我又参加了78年高考,但结果和去年一样。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这是第二次了,我又与大学失之交臂。无奈之中,上大学的梦,就渐渐地就破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