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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的兄弟姐妹们都交了读书作业,再不交的话,心里觉着有点儿说不过去,尽管可以找无数借口说自己有多忙。
其实,司令出了个好题目,读书对于有点文化的人来说,就像吃饭一样,都有这种需求。只不过每个人的生活条件不太一样,读的书也不尽相同,拿出个人读书的体会来和大家分享,就像开爬梯每人弄个拿手菜凑到一起,吃起来比在饭馆儿还有滋味,还惬意。
我读的书不很多,也不能算少,可后来靠读书混饭吃则是始料不及的。干什么事儿,您要是业余凭兴趣,那一准儿是越干越来劲,等到这事儿成了您混饭的家什了,您的兴趣就会渐次递减,说不定还会把您伤着。我猜,咱这文化走廊真正靠文化吃饭的人不会很多,要不,大家的兴趣怎么都这么高呢?
以前读了不少书,真正留下深刻印象的却不多,原因主要是因为我这个人小时候没好好读书,长大了看书也不求甚解。咱看书基本上是逮着什么看什么,不赶时髦,大伙儿都说好的书不一定非要去看,即使看了,也不爱凑热闹,跟着人们今儿张口是米兰.昆德拉,明儿闭口爱德华.赛义德的。尽管如此,读过的书还是多少有些印象的。印象深的书都是因为看得次数多了,不想刻意去记,也照样忘不了。这就像天天吃窝头咸菜,什么滋味儿,不大容易忘。因此,现在跟大伙聊读书,也只能聊聊几本印象较深的书。
咱开始看书的时候还不认字儿,所以,只能说是看书而不是读书。书是小人书,不认字儿没关系,咱能看画儿。
看书的爱好是我哥哥带出来的。小时候,胡同里的孩子整天除了疯玩儿就是疯玩儿,不知从什么时候,胡同里的孩子兴起看小人书了。兜里有了几分钱,一大帮孩子就一块儿去小人书店,甭提多高兴了。那会儿咱小,不主事儿,反正人家上哪咱跟着。离我家不远的朝阳门南小街东堂子胡同把角儿,有家小人书店,我们常去。一分钱一本儿,坐那儿看。三分五分,一根冰棍儿钱,能在小人书店里坐半天。记得那家小人书店还有台电视,看一次五分钱,当时觉得忒贵,再加上放映时间是在晚上,所以,从来没看过。至于把多少根冰棍儿钱花在那家小人书店了,记不清了,但是,咱从此知道了小人书是好东西,看小人书比玩冰棍棍儿拍烟盒好玩儿。
又过了一阵子,胡同里的孩子又兴起攒小人书的风气,比谁收藏的小人书多。我和哥哥经常把打酱油的钱秘起来,攒够了就往东单新华书店跑,一本一本地买了不少小人书,跟头把式地攒了一套《岳飞传》,十五本。接着,又开始向《三国演义》进军,六十本呐!一本一本地买,都攒了三四十本了,文革开始了。得,这项宏伟计划就没能实现,抱憾终身。
文革了,学校关门,胡同的孩子都高兴了,这下不用上学了,整天玩儿。踢球,游泳,逮蛐蛐儿,那叫一个开心。后来,胡同的大孩子都串联去了,我哥也走了。阴天下雨出不了门的时候,又想起了小人书。小人书店关了,咱自家不是还有呢吗?咱看自己的。那时候,咱斗大的字虽然不认识几斗,但是,自家的小人书已经精读了若干遍。好多孩子都有个爱显摆的毛病,小伙伴儿凑到一起的时候,咱今儿一段“夺状元枪挑小梁王”,明儿一段“金兀术败走黄天荡”,后天一段“杨再兴误走小商河”的给人家胡侃。久而久之,快成胡同里说书的了。
一转眼儿,复课闹革命了,还没自在够,上中学了。虽说复课了,革命还接茬儿闹。《毛主席语录》咱背得倍儿熟,字儿写得倍儿帅,人也倍儿精神。来到新的班集体,怎么着也得弄个师长旅长的干干吧?文革前咱可就是老资格的班主席呢!没承想,军代表不买咱的帐,挑了俩女同学当正副班长,压根儿没咱什么事儿。这哥们儿有事没事的就找班干部开会,平常盯着人家女生的时候眼神儿就不对,您当班里男生都傻呀?
不服归不服,您没辙,学校里军宣队领导一切。尽管咱不是班干部,人气还是有的。每次下课,《大海航行》刚唱完,咱身边就会聚起一帮同学,听咱侃大山。这时候,咱已经读过钱彩的《说岳全传》了,说书的水平也非昔日可比。没多久,这位军宣队领导就发现了问题,班干部的话没人听,斗私批修没人发言,讲用会还有人起哄架秧子,这不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吗?放学不许回家,开会!好家伙,动真格的了,这下围着咱转的同学都傻眼了。那时候,阶级斗争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多少人死于阶级斗争的各个战场啊!没瞅见,学校里的阶级敌人都刷厕所,扫操场,脱砖坯,挖防空洞呢吗?谁愿意当阶级敌人啊?
毛主席说了,“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军代表这招儿真灵,咱的人气一下子就跑光了。谁不想当毛主席的好战士呀!几次会下来,咱彻底孤立了。军代表这人是个河南来的农村兵,也不知真的假的,对毛主席感情特别深,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特别紧。一听说咱经常讲岳飞,还什么大鹏金翅鸟转世,这不是宣扬封建迷信吗?当元帅还不知足,还想当皇上。同学们,你们知道皇上是什么官吗?皇上是最大的官,相当于今天的主席或总统。你要当主席,那毛主席往哪摆呀?你对毛主席什么态度?斗私批修你不积极发言,宣传封资修你倒这么卖力气,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这不是和无产阶级争夺青少年吗?这哥们儿想象力可是真够丰富的,上纲上线的本事那叫一个炉火纯青。他这一满嘴跑火车不要紧,咱这心里一个劲儿叫苦。照他这么一定性,那还了得?离当阶级敌人不远啦。
您还甭说,这小子的的确确在向这个方向努力,好不容易找着一个靶子,怎么着人家也得好好练练不是?那年头,谁不愿意表现积极点啊!他这么一假积极不要紧,咱的问题就复杂了。班里的同学一听上纲上线后的分析,才恍然大悟,哎呦,原来阶级敌人就在我们身边啊!咱得听毛主席的话,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可不能当那个百分之五。
在军代表的启发下,经过全班同学的深入揭发,一个现行反革命集团被挖出来了,于是,咱就晕晕乎乎地成了反革命集团首犯。毛主席的话真是立竿见影,一抓阶级斗争,这下,班里的男同学也不搞无政府主义了,男女同学也不再搞小山头了,军代表也有了更多机会接触女班干部了。只是苦了咱和另外两位荣膺反革命集团骨干称号的同学,天天跟着校内牛鬼蛇神挖防空洞了。只是有时候,各班开会需要反面教员的时候,我等会被押过去坐坐飞机。
从那时起,咱就添了一个思想不集中的毛病。很多时候,坐着飞机思想就开小差儿,每次开会,在前边一撅,意识流就出现了。妈的,咱这是招谁惹谁啦?混得连孙子都不如,人人用最恶毒的言语指着鼻子骂你,你还不能还嘴。想了半天,追根溯源,都是读书惹的祸。你要不看说岳,你能给人说书吗?你要不给人说书,同学会老围着你转吗?同学老围着你转,班干部能不觉着受冷落吗?班里工作搞不好,军代表能不着急吗?阶级斗争那么激烈,他能不认真寻找阶级斗争新动向吗?为了更好执行斗批改的光荣任务,他能不学习六厂二校经验狠抓典型吗?咱既然成了阶级敌人,他能对咱手软吗?这么一想,也就不觉得委屈了。只不过,这辈子咱这头就甭想抬起来了,多丢人啊!以前不是挺傲的吗?现如今,连女生都敢按着你的脑袋叫你低头。都到这份上了,你还想顾脸面呀?没门!实在顶不住了,咱也跟前些日子跳楼那老师学,不就一闭眼的事儿嘛!
后来,每次开批斗会,咱思想都这么开小差,反正别人批判喊口号也不叫咱说话,咱这么想想时间过得还快点儿,腰也不觉得特别酸。您瞧人家岳飞,那罪受的不比咱大!咱还不至于上风波亭吧。嘿,真有你的,到现在还想着岳飞呐,要不是想当岳飞,那哥俩想当牛皋,张宪,咱至于成反革命集团吗?当个岳家军一小卒不就行了吗?过了这阵子,说什么咱都得夹着尾巴做人。好好表现,重新做人,光读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书,其他书咱一律不看。
那时候,哪儿都不消停。咱在学校挨斗,苏修在珍宝岛那儿又添乱,几十万大军压境,虎视眈眈,看来,中苏一场恶战在所难免。老蒋不是说了嘛,攘外必先安内。要跟老毛子打仗,国内阶级敌人怎么着也得先处理了吧。果不其然,就来了一场“一打三反”运动,整天的是批斗,游街,公审,枪毙人的消息。听着这事儿心里就打鼓,怕真把咱也捎上。怎么着咱也不至于吧?那时候,老做恶梦,就怕梦见狗。记得岳飞被十二道金牌召回,梦见俩狗说话,心中疑惑,请人圆梦,说是二犬对言,是个狱字,必有牢狱之灾,岳飞不信,毅然赴京,结果,身陷囹圄,遇害风波亭。想着岳飞的事儿,只要一想到狗,赶快想别的,恐怕夜里做梦梦见狗。可是,你怕什么什么来,有一天做梦就真梦见了狗,虽然不是俩狗对着讲话,但总觉着凶多吉少。
就这么提心吊胆的过了好几个月,心里才渐渐踏实下来,身子却吓出病来了。好几天高烧不退,防空洞也挖不了了,学校就放了咱几天假。烧还没退,有一天上午,班干部就找到家里来了,说要咱到学校去开批斗会。批斗会咱是场场不落,一般来说从不缺席,有时当主斗,有时当陪斗,谁让咱是反面教员呢?可那天一进学校门儿,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大喇叭里突然传出一声特别惊心喊叫,“批斗反革命集团首犯黄杨大会现在开始!把黄杨押上来”!按说挨批挨斗快一年了,咱早就皮了。可今儿就是觉着哪不对劲儿。
果然,批判者的用词发生了极大变化。过去都是黄杨必须低头认罪,老老实实接受改造。这回没这些词了,都是什么罪大恶极,是可忍,孰不可忍一类的口号。很明显,又给咱升级了。
军代表今儿显得忒威严,一身崭新的军装,还扎了条武装带,透着精神。他首先迈着矫健的步伐走上主席台,以坚定的口气给大会定好调门,就是要痛打落水狗。各年级代表拿着写好的讲稿轮着上台,同仇敌忾的愤怒表情全都溢于言表,并且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口号声。好几位带头呼喊口号的人嗓子都喊哑了,让麦克风一扩音,有点儿像交流电产生的噪音,听起来更瘆人。看这架势,今儿这坎儿是过不去了。咱当时就想,军代表啊军代表,咱前世无仇今世无怨,您干嘛非想要咱小命不成啊?您想立功,非要如此的话,您早说呀,咱遗像都照好了。要早知道你们校领导又变卦了,给咱来突然袭击,唱今儿这出戏,咱二话不说,早找机会从楼上跳下去了,用不着你他妈这么寒碜我!得,现在想跳都跳不了了,没机会啦。这下没想头儿了,再想也就是出门的时候是应该学李玉和还是王连举的问题了。
正琢磨着大会结束后的事儿,军代表再次登台作总结发言,并庄严宣布,将反革命集团首犯黄杨开除学籍,扭送公安机关依法严惩。听完宣判,总算松了口气。虽然给咱升级了,但没跳级,没听到那句公审会上常听到的话,“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散会后,咱被押往会场旁边的一间办公室,等候公安局来车押送。这时候脑子一片空白,隔着窗户,看到一双惊恐的眼睛,向屋里搜索着探寻着,那是我们同班的一个女生,估摸着吓得不轻。
从这一天起,咱就成了京城年龄最小的政治犯之一,也就永远记住了岳飞做的噩梦,“二犬对言,主牢狱之灾”,因而,也就记住了钱彩的《说岳全传》。从那天起,另外一本书又给咱留下了深刻记忆,那就是《毛选》。如有时间的话,咱会继续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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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你的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