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都明京
郑军对台湾城团团包围之后,再不强行攻打;而荷军慑于郑军之威,亦不敢再轻举妄动出城突击,城堡内外对垒两军暂时平静了下来。
郑成功的心情却难以平静,他已经敏锐地感悟到粮荒的前奏已经开始了,此事比狰狞凶恶的荷夷更可怕十倍,如不早加防范,粮荒来时,必如洪水泛滥一般,数H之内就会将大军冲得七零八落,无法收拾,到那时莫说驱逐荷夷,恐自家大军已土崩瓦解了。他越想越是可怕,开始把重力置于防范粮荒之事。他知道,要从根本上解除数万大军乏粮之威胁,再四处乞讨似的征收购买已无济于事,眼下只有屯田垦荒一条路了。但,要将数万军队放出去屯田垦荒,亦非轻松容易之事,必须肃整军纪,严加控制,否则必多生事端。由此,郑成功决定先行设府立县,建立完善政权机构,以督察指导各路屯垦大军。
在处理完吴豪事件之后,杨朝栋、甘孟煜已将设立府县之计划完成,报到郑成功之处。郑成功披阅之后,甚为满意,只稍加指点便命杨朝栋即按此案做周密准备,而后向全军将士及台湾百姓公诸此事。新的政权机构,除原设的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之六大部外,又依照中国历代传统之行政制度,改台湾为东都明京,意在表示其匡复大明社稷之坚志。在台湾设一府二县一镇;同时亦在澎湖正式设治。
府为承天府(后改称台湾府,即今台南市),府治设于赤嵌城。四界为:东至大山,西至大海,南至涂墼埕,北至新港溪。分东安、西安、宁南、镇北四坊。以杨朝栋为府尹。
县为天兴县、万年县,以富安坑为二县分界。
北路为天兴县,其所辖西至大海,南至新港溪,北至鸡笼(现基隆市)。县治设于北路大目降(今新化)与新港(今新市乡)之间。以庄文烈为知县。
南路为万年县,其所辖西至大海,南达琅峤(今恒春镇),北至涂墼埕。县治设于二赞行(今台南县仁德乡二行村)。以祝敬为知县。澎湖列岛设安抚司,屯戍重兵,以为台湾之门户。以洪暄为安抚使。
改台湾城为安平镇,等攻陷后再行安置官员。
这是自古以来台湾之地设置郡县之始,同时实行府尹查报田园册籍之制,稽查可垦之地,承认百姓现耕之田,以防后来大军屯田之时,侵犯百姓之田园土地。这样,既可安定当地百姓之心,又可作为缴纳赋银之依据。
自此,台湾以一个孤悬海外的中国荒岛,变成为中国政府辖下的一个行政区域,而逐渐兴盛发达起来。
筹划垦荒
宣布在台湾设治之当晚,杨朝栋、庄文烈、祝敬三位府尹、知县连袂前来中军帐,拜见郑成功。
郑成功诙谐地笑道:"三位'父母官'同来,定是有要事相商啦?可是为设立府县衙门之事?"
杨朝栋苦笑一声,说道:"是啊,藩主信任,将此等大任委于我等,实是感恩不尽,可眼下初创之期,战事又尚未了,要人无人,要物无物,要设立府县衙门,实非易事啊?"
庄文烈亦道:"杨戎政之言颇有道理,我等单人独马,两手空空,能有何作为?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祝敬亦点头称是。
郑成功仿佛对此事早已心中有数,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说道:"此刻要立即设府立县,确是难为了三位,本藩再为糊涂,又岂能不知?只是本藩另有一桩心事,却比你等的府治、县治更为紧要棘手,需得三位协助本藩筹谋策划一番。所以三位一时尚不能成行,你们的父母官也只得暂时缓一缓啦!不过,三位亦不必担忧,此事一了,保你府治、县治殷实富足,要人有人,要物有物。反之,此事不决,便是将府、县衙门筑建得金碧辉煌,亦是空洞无物,徒有其表而已啊!"三人闻言,不知何事竞有如此神奇,均大感诧异。杨朝栋以手搔首,沉吟良久亦是不解,惑道:"以卑职之见,藩主率军远征台湾,事之大者,莫过于驱除荷夷;所担心事之重莫过于厦门、金门根基之安危。现今既对荷夷取其铁壁围困之策,并不急着攻打,黄安将军等带来音讯,满夷并未犯我厦、金,已无后顾之忧。除此两件大事之外,朝栋以为莫过于藩主之身体,自登陆台湾以来,海陆大战、攻陷赤嵌堡、围困台湾城,与荷夷斗智斗勇;迎见高山族首领,踏勘山中社区,了解台湾之风土民情;以至巡营查寨,安抚伤病,惩治邪恶等,哪个不是藩主亲自谋划、亲自操持?实在是操劳过度、心力交瘁啦!藩主虽有龙马之精神,但终归是血肉之躯啊!万一遇有不测,怎么得了?由此看来,藩主好好歇息一番乃是再大不过之事,除此之外,朝栋实是想不出还有何事称得上'紧要棘手,四字,还望藩主明示。"
庄文烈、祝敬亦是摇首不解。
郑成功沉吟道:"称得上'紧要棘手,四字的,却正是一个'粮'啊!"
杨朝栋越发惑道:"朝栋亦知粮秣之事重大,但藩主不是刚刚处置完克扣军粮之事吗?怎的复又提出?"
郑成功叹道:"既能称之为'克扣',那终归还说得上一个'有'字,本藩所忧心的却是一个'无'字啊!相比之下,前者不过事之末梢,而后者却是根本大计。正是黄安将军带来的讯息厮缠着本藩,犹如噩梦一般,驱之不走,挥之不散。此事不决,本藩便是睡于榻上,又岂能安枕?"
杨朝栋问:"是何讯息竟能如此惊扰藩主?"
郑成功蹙眉作沉思状,良久,方缓缓说道:"三位定然不会忘记十一年、十二年(顺治十四、十五年,公元1657、1658年)于我军中发生的大事吧?"
杨朝栋等三人均是极精明之人,现正谈及粮秣之事,自然知晓藩主所指之事。杨朝栋点头道:"藩主所指定是伪朝廷企图剿杀我军而恶毒地施行禁海之令,和我军之叛逆苏明(郑成功麾下大将,随施琅同时降清)为争宠求荣,向伪朝廷陈奏剿灭我大军之《紧要三款》吧。"
庄文烈愤愤地道:"此事怎能忘记?苏逆之心真乃蛇蝎,恶毒之极啊!"
郑成功问道:"可还记得款中所陈之细节?"杨朝栋三人均轻轻摇头。
郑成功道:"本藩得到此两件文本之后,为谋划应对之策,曾屡屡翻阅,自感字字句句透射着杀机,如同利刃攒刺一般,真乃刻骨铭心,没世难忘啊!"
说到此处,他作凝神思索之状,口气亦渐渐转为缓慢:"吾记得清清楚楚,伪皇帝下'申严海禁敕谕',严令浙江、福建、广东、江南、山东、天津各伪督抚执行。其文写道:'镇海逆郑成功等,窜伏海隅,至今尚未剿灭;必有奸人暗通线索,贪图厚利,贸易往来,资以粮食。苦不立法严禁,海氛何由廓清。自今以后,各该督抚镇,著申饬沿海一带文武各官,严禁商民船只私自出海。有将一切粮食货物等项与贼贸易者,或地方官查出,或被人告发,即将贸易之人,不论官民,俱行奏闻处斩,货物人官,本犯家产尽给告发之人。其该管地方文武各官,不行盘诘擒缉,皆革职,从重治罪。地方保甲,通同容隐,不行举首,皆处死。凡沿海地方,大小贼船可容湾泊登岸口子,各该督抚镇务要严饬防守。各官相度形势,设法拦阻,或筑土坝,或树木栅,处处严防,不许片帆人口,一贼登岸。如仍前防守怠玩,致有疏虞,其专汛各官,即以军法从事,该督抚镇一并议罪。......",郑成功略一停顿,又接着说道:"苏逆所陈之款中之第一款写道:'厦门地方,周遭滨海,山无林麓,地少耕田;衣食舟楫之利,需于内地者不少。苟非奸民运接,则泉竭池罄,旦夕间矣。迩来厦门之粟米千仓,舳舻继作,非禁之不严,乃津之路广也。今海中南澳、铜山、陆鳌诸岛,犹隶伪籍,则粤东惠、潮等郡,盈盈一水间耳。贼扮商船,混入潮惠、南洋、揭阳、海门各处港门买籴;由南澳、铜山转运厦门,并无留难阻滞之艰。则漳州、泉州之禁,能行之陆输者,不能行之海运也。惟我皇上,敕下粤东抚臣,严令惠潮等郡,不许闽船泊岸买籴,则海运自绝,陆接不通。源既塞,而流自穷。彼丸水中,天不雨粟,地无产材;不株守而待毙,亦兽散而他徙矣。",
郑成功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将三四年前阅读过之文本竟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杨朝栋三人虽均是多才多艺之人,却也直听得目瞪口呆,心下暗自感叹藩主对此事如此看重,亦对其记忆之善,口中啧啧赞佩不已。
郑成功续道:"从那以后,满夷上自河北、下至广东,于沿海之地围追堵截禁,无所不用其极。我军日子确是惨淡经营,极为难过。"杨朝栋感叹道:"那时确是举足艰难,度日如年啊!"
郑成功道:"幸好除福建之处,其余各处以厦门、金门路途遥远为由,怠惰松懈,我军方才有隙可乘,利用商船,南赴粤东各处港口偷运,方破得清军禁海之举措。但以此法取粮,终究是治表而无济于根本,不足以永持。为此,本藩方于两年前亲率十余万大军北伐,拟取南京,当然是因为该地为历代政治文化之中心,以其作为复国之根基实是理想之地,但亦想以其地作为军需粮饷之源。盖南京位处江淮平原之中心,其附近如上游之芜湖、下游之太湖等地,皆为丰产粟米之区域,如若能占领其地,对于我十数万大军粮饷供给之难,自是迎刃而解。可惜征伐失利,此计划亦付诸东流。我军仍常受乏粮之困扰。清兵因有去岁厦门之惨败,新登极之伪皇帝(指康熙)又年幼无知,我军方能得以喘息休整,从容远征台湾。但满夷已占我山河十之八九,又岂能容我在东南沿海兴风作浪?等其缓过气来,必或以全国之军围剿;或再次实行禁海之策略,均能将我军置于死地。黄安将军传陈参军之言道,清军又有禁海之密议,本藩岂能不忧?古语道,人无远虞,必有近陇,吾不得不早做打算啊!"
杨朝栋连连点头,沉吟道:"藩主莫非要仿效古人,实行屯田垦荒之法?"
郑成功道:"正是。戎政有何异议?"
杨朝栋道:"卑职已然看出藩主之意,迟早要走此路,但想到眼下荷夷未驱,尚不能过度分散兵力,以免贻误战机,实未想到会如此之快。"
郑成功叹道:"瞻前顾后,却是一刻也延误不得啦!"又道,"请戎政即速召集众文武前来,共商此事。"
众参军、将领均尚未离开赤嵌城,听到藩主相召,即刻来到中军帐。
郑成功见众文武到齐,便说道:"深夜相召众位前来,乃是有一件大事相商。古往今来,大凡治家治国以食为先,苟家无食,虽亲如父子夫妇,亦难以和睦其家;苟国无食,虽有忠君爱国之士亦难以治其国;今赖皇天之庇佑,诸将之苦劳,收复台湾之土地,又岂敢苟安?而今台湾一地,陡增数万人马,食粟者大增,而耕作者寡,倘若粮饷告罄,将士不得饱食,便有治国兴邦之心恐亦难矣。故本藩躬身踏勘,察审民情,台湾虽则土地肥沃,水源充足,但却荒芜未辟,收获甚微,以此情势,绝难维持下去。本藩思之再三,只有仿效古人实行寓兵于农之法,尚可保得饷无亏匮,兵精粮足,方能困死荷夷,并静观满夷之变而乘隙进取。诸位有何高见,但说不妨。"
众文武亦与杨戎政一样,觉得有些突然,均面面相觑,无言以对。良久,黄安道:"开辟疆土,垂业万世,正是我等诸将之宏愿,只不知是何开疆创业之道,愿闻藩主垂教。"
郑成功道:"法古者可以因地制宜,明时者可以励精图治;古者量人分田,量地取赋,至商代虽变为井田,亦实行九一一之法,周代因循之,乡出师徒,里出车马,(按:乡、里,均为周代在百姓中编成的行政组织)兵民不分;直至秦代废井田,兵民方始分开,民种田做工,兵任征战。迄于汉、唐、宋、元,连年征战,兵自为兵,民自为民,筹饷转输,屡为国家之大患。故善为将者,不得不兴屯田以富兵。"
马信小声问旁边的周全斌道:"何为'屯田,?"周全斌眼望郑成功,欲言又止。
郑成功向周全斌微微一笑,鼓励道:"周将军但说不妨。"
周全斌方道:"所谓'屯田',是当年诸葛武侯屯兵斜谷垦荒种田之法吧?"
郑成功点头道:"正是。此法最早见之于春秋时期,齐国管仲为齐桓公献'富国强兵'之道,提出并推行一套'行办政而寓有军令,之法,即为'寓兵于农'。其法是先将百姓编组,再由编组中出兵,组成军队。这些军队太平时节务农,耕种、收获,无所不能,闲时以围猎替代操练;战事一起,即刻放下农具,操起兵器,投入厮杀。管仲施以此法,齐国大盛,亦使齐桓公称霸诸侯四十年而不衰。到了汉之三国争雄之时,更是纷争不断,战火迭起,两军相峙,粮秣转运极为艰难,故由诸葛武侯屯兵斜谷始,司马懿屯兵淮南,姜维屯兵汉中,杜预屯兵襄阳,均是寓兵于农以备强敌。当年我太祖皇帝扫平天下之后设卫安军,为农者七,为兵者三,亦虑仓禀空虚,非无故也。今台湾乃开创之地,虽地处海滨,但荷夷未除,满夷虎视,安敢忘战,只不过暂以屯田以养战矣!"
郑成功又道:"古有语云:'为治之道,在于足食,足食之后,乃可足兵'。我等取屯田垦荒之法,正是先求足食而后求足兵,再观时而动,以谋恢复。你等垦荒开始之后,亦不可荒废了武事,农忙之时,负耒以耕,使野无旷土,而军粮富足;农闲之时,则可利用当地之地形地势,操演攻防之术;待战事一起,则立即操戈以战,战则能胜。这便是寓兵于农之深意所在,还望诸将大力助之!"
周全斌道:"藩主不惜辛勤跋涉兴师,开辟海外乾坤,创大业以遗后人,诚古来未有之伟业也。今又寓兵于农,实为万世良法,我等自当遵循而行,决不敢稍有二心!"
众文武亦纷纷表示赞许之意。
正在此时,忽有侍卫禀报,卢若腾、沈俭期要求进见。那卢若腾身为浙江军门,才思敏捷,为人耿直,乃是南明遗老中威望极高之人,郑成功本就对其恭敬有加,此番他又不顾年大体衰,甘冒风险,再三恳求随征台湾,更博得郑成功及诸文武的钦佩。听得他来,慌忙将其迎进帐中,问道:"卢军门、沈御史二老匆匆来见成功,不知有何紧要之事?"
卢若腾求请道:"老朽随殿下(凡南明遗老均称郑成功为殿下)前来台湾,却不是游山观水来的,虽已不能临阵冲杀,却也不想闲住军中,无所事事,大军既要屯田垦荒,老朽执意随军前往,干些力所能及之事,也好心安。望殿下允诺。"
郑成功闻言,又是钦佩又是为难,沉吟道:"先生如此古道热肠,本藩实是敬佩之极,但屯田垦荒,绝非那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情之境,必是风餐露宿,日晒雨淋,十分苦辛,恐先生偌大岁数,身子承受不起啊!"
卢若腾慨然道:"垦荒再苦,却又能比得过国破家亡、眼看着大好山河任由蛮夷暴虐抢掠之苦吗?眼下大军粮食匮乏,吾怎又忍心坐食俸粮?那岂不是要让老朽无颜见江东父老吗?老朽今番是去定啦!"见郑成功仍在踌躇,卢若腾又问道:"请问殿下,大军屯田分为南、北两部,哪一部条件稍微好些?"
郑成功心下一动,想道:"对,可让其到条件稍好之地一试,便是不成,亦无大碍。"便说道:"据吾视察所见,两相比较,还是南部风山一带稍好,先生......"
"那好。"卢若腾打断郑成功的话,朗声道:"老朽偏要到北部一试!"他说着,将胸脯拍得嘭嘭响,昂首道:"老朽虽上了年纪,但这一腔鲜血却是热的,这把老骨头亦是硬的,该当为殿下的恢复大业出一把力啦!"
沈俭期一直站于一旁拈须微笑,见卢若腾说得如此真挚,大受感动,亦道:"卢军门所言颇有道理,蒿莱初辟,垦荒将士不服水土,那里又多瘴疠,患病者必多,沈某更多用武之处,愿与卢军门一同前往。"
郑成功闻言大喜,心下暗自嗟叹:"好一个更多用武之处!我朝之官员能有一半如此者,恐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般国破家亡之地步啊!"他再难拒绝,于是朗声说道:"好吧,卢军门、沈御史两位老前辈一腔热血,实为我全军将士之榜样,吾之信心亦是更为坚实,各镇速速做好准备,择日布置出发。"
事后,郑成功经过周密谋划,先行对各处交通要道、重要设施之防卫作了布置安排,命马信统领亲军骁骑镇军马驻扎于一鲲身岛,以其一部沿北线尾岛南端、一鲲身岛北端布防,保护南航道,其主力继续围困台湾城;命陈璋统领殿兵镇军马驻扎鹿耳屿,保护鹿耳门航道;命周全斌统领右武卫镇军马驻扎于台湾本岛,防卫承天府;命陈冲统领左虎卫镇军马、陈泽统领宣毅前镇军马游弋于台江湾中,严防荷夷舰船出逃或侵犯;命魏国统领宣毅后镇军马驻扎于天兴县,命戴捷统领援剿前镇军马驻扎于万年县,卫护当地之安全;命安抚使洪暄统领本部军马护卫澎湖列岛,严密注视敌舰动静,并引导大陆之来往船只至台湾本岛。
布置毕,已是后顾无忧,便可大张旗鼓开始屯田垦荒。遂于是月十八日大会文武,说道:"据本藩视察获知,承天府附近土地多已被百姓垦殖殆尽,而东部山区土地瘠薄,且缺乏灌溉之便;浊水溪以北直至淡水地区,则瘴疠荒僻,人迹罕至,尚难开垦。故此,我军屯兵开垦之地,只能分布于北部盐水港、南部凤山观音山一带。"
接着,他宣布了各镇营屯垦之地:
杨祖统领左先锋镇军马屯垦于北路新港仔、竹堑。
张志统领援剿后镇军马、黄昭统领后冲镇军马、颜望忠统领智武镇军马、陈瑞统领英兵镇军马、黄安统领右虎卫镇军马从新港仔、竹堑依次向南延伸驻扎并屯垦。
萧拱宸统领中冲镇军马、洪羽统领礼武镇军马、蔡文统领左冲镇军马、刘俊统领前冲镇军马、胡靖统领游兵镇军马于南路凤山、观音山一带驻扎并屯垦。
颁发文武各官照原给额各六个月俸役银两,以资从事开垦。并传谕各镇:
东都明京,开国立家,可为万世不拔基业,本藩已手辟草昧,与尔文武各官用及各镇大小将领官兵家眷同来胥宇。总必创造田宅等项,以遗子孙。然须一劳永逸,当以己力经营,不准混侵土民及百姓现耕物业。兹将条款开列于后,成宜遵依,如有违越,法在必究。
又着户部刻板颁行"特谕",其条款如下:
一、承天府安平镇,本藩暂建都于此,文武各官及总镇大小将领家眷暂住于此。随人多少圈地,永为世业,以佃以渔及经商取一时之利;但不许混圈高山族百姓及汉族百姓之现耕田地。
二、各处地方,或田或地,文武各官随意选择创置庄屋,尽其力量,永为世业;但不许纷争混圈高山族与汉族百姓之现耕田地。
三、本藩阅览形势,建都之处,文武各官及总镇大小将领,设立衙门,亦准圈地创置庄屋,永为世业;但不许混圈高山族与汉族百姓之现耕田地。
四、文武各官圈地之处,所有山林及陂池,具图来献,本藩薄定赋税,便属其人掌管;须自照管爱惜,不可斧斤不时,竭泽而渔,以使后人永享无疆之利。
又对派拨汛地屯垦将领做出规定,其条款如下:
一、各镇及大小将领官兵派拨汛地,准就彼处择地起盖房屋,开辟田地,尽其力量,永为世业,以佃以渔及经商;但不许混圈高山族与汉族百姓之现耕田地。
二、各镇及大小将领派拨汛地,其处有山林陂池者,具
启报闻,本藩即行给赏;须自照管爱惜,不可斧斤不时,竭泽而渔,使后人永享无疆之利。
三、沿海各澳,除现在有网位、罟位者,本藩委官征税外,其余分与文武各官及总镇大小将领前去照管,不许混取,候定赋税。
四、文武各官开垦田地,必先赴本藩报明亩数而后开垦。至于百姓必开亩数报明承天府,方准开垦。如有先垦而后报,及少报而垦多者,查出后定将田地没官,仍行从重究处。
此为郑成功在台湾实行屯田垦荒策略中极为有名的"双四"条,条款中字里行间,鲜明地告示了四项内容:一为一切以尚未开垦的荒地为限;二为处处保护山林陂池;三为均要征缴赋税;四为严格地稽查垦地。但这些条款颁布之后,却在军中引起不小的震动,很大一部分将领或以为限制过于严厉,或以为条件过于苛刻,而心怀不满,闹得沸沸扬扬。杨朝栋、杨英、甘孟煜等分外焦灼,急急前来向郑成功禀报并磋商。
杨朝栋开门见山地问道:"藩主,现下军中上下情绪鼎沸,您可知道吗?"
郑成功面含微笑,以揶揄的口吻说道:"本藩不聋不瞎,安有不知之理?况且散布那些流言蜚语之人,又正是有意要往本藩双耳里灌,吾便是不想知之亦不可得啊!"他目光灼灼地瞅着杨朝栋等人,意味深长地问道:"但不知你等有何见解?是否心中亦存有疑虑?"杨朝栋坦诚地道:"不瞒藩主说,我等确有不明之处,特来请教藩主。"
郑成功道:"请道其详。"
杨朝栋道:"以在下愚见,既然我军因粮粟极端匮乏而屯田开荒,正该宽松一些,让众将士放开手脚大干一场,怎的又设下如此多的条条框框?岂不束缚住将士们的手脚?"
郑成功点头道:"嗯,问得好。诸位可曾细加察视过吗?台湾旷荒之土地虽多,但已被开垦者亦不在少数啦!我屯田大军被尽数派往新港仔、竹堑、凤山、观音山之南北一带远地,而无一军在承天府附近,那是因为该区之荒芜土地多已被台湾高山族百姓及先行迁移此地的汉家百姓所垦殖,即荷夷占领者称之为'王田'的便是。我军既为王师,自然要保护台湾本土百姓及汉民之利益,防止众将士以征服者之姿对百姓耕种之熟田巧取豪夺。否则的话,我军与荷夷又有何区别?诸位均是明理之人,此等情势之下,不对圈地之举施以严厉举措行吗?"
杨英不无忧虑地问道:"如此加以限制,是否会挫伤屯田将士之心,而怠惰其志?"杨英的担心不无道理,远征台湾开始以来,粮粟之事一直是杨英的心头之结,不从根本上解除乏粮之厄,他是食不甘味,夜难安寝,现今,好不容易盼来了屯田垦荒这一重大举措,他自然愿意垦荒将士戮力同心,同甘共苦,将僻荒之地,变为粮仓。
郑成功道:"都事所虑之事,成功亦有担心,但,我等做的是惊天动地之大事业,凡事要深思熟虑,权衡利弊,一丝一毫也疏忽不得啊!你等以为,军心稍微受挫,但稳实可靠;或是与民争利,失去民心,二者孰轻孰重?"
杨英道:"自然后者更为重要。"
郑成功道:"正是。你等均是本藩之心腹,不妨予以明言。本藩麾下诸文武中,许多乃是农民或地主出身,将土地视作身家性命一般重要,既然'双四条'中屡屡提及'永为世业'之语,稍为有心之人,便可料定台湾必是我军永久之根基,难免没有权高位重者乘兵符在手、大权在握之机,盘剥士兵之劳力,争夺百姓之垦地,无限度地抢垦滥占,以垄断土地。如此,必将刺激一部分权重者的贪欲,而成为凌驾于士兵和百姓之上的新权贵。"
郑成功说到此处,略一沉思,又接着道:"如无规矩,而随意胡乱开垦,还有更深一层的危害亦不能疏忽,即是将大大地破坏土地资源和生态环境,此是吾所最不愿看到的情景,所以在条文中屡屡提到'不可斧斤不时,竭泽而渔',便是示警屯垦者,不要因小而失大,遗害于后世子孙。否则的话,吾等便是千古之罪人矣!"
甘孟煜问道:"古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藩主在重大的战役之中,亦常任由在外大将自行决断,现下台湾岛已设县立府,屯田垦荒之事正可交由府、县操持,怎的要藩主事事亲自挂怀?岂不要累垮藩主吗?"
郑成功微微一笑,答道:"是啊,我郑成功并非草木,亦知七情六欲,但你等要知道,军中诸多文武已跟随本藩数年乃至十数年之久,均立下过赫赫战功,难免因功生骄,哪里会将杨朝栋一个小小的承天府府尹放在眼里?更不必说庄文烈、祝敬那微不足道的县令了。初创之时,又战事未平,属非常之期,仅靠行政衙门监督,绝难弹压得住,由此才又提出,所有需垦之地,必须预先直接向本藩报明方位、亩数,得到准许后方能开垦,此法亦是不得已而为啊!"
听完郑成功一番话语,杨朝栋等人心中之疑虑豁然而解,从言谈话语之中,他们更加清晰地看出,郑成功对屯田垦荒之事看得何等之重!另,从这些举措中,亦可表明台湾在郑成功心目中之位置,是在其复兴大业中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的一方宝地,他怎能不珍惜之?由此可见,郑成功目光之高远、心胸之博大,实是无人可比。各镇在稍事准备之后,于六月初,各统领所属官兵,携带器具、粮食,分赴预定区域择地屯兵,插竹为社,斩茅为屋,开始了轰轰烈烈而又艰苦卓绝的大垦荒活动。
平息内乱
郑成功虽有远虑,却也是近忧不断。屯田大军出发之后,他日夜盼望的厦门来船却连处影子也不见,军粮很快又将告罄,留守之军尚稍微好些,南北屯田之军,乃是开辟荒芜,甚为苦辛,耗粮更多,刚进入七月,求粮告急文书便雪花般飞来,直搅得他心中烦恼不堪,与杨英、杨朝栋常是彻夜不眠,商讨应付之策。先是令民间输纳粟米杂之以番薯,充作军粮,发往屯田各镇;再遣杨朝栋前往鹿耳门守候厦门、金门运粮船,并令无论官船、私船,凡东来者,将其船上粮食、食物除留足船工所用外,尽行买籴以作军粮;又遣都事杨英驰往各社区巡察,向四方百姓买籴粟米,接给兵粮......虽想方设法,但所得或仅够数餐之用;或够数日之用,或十数H之用,实是杯水车薪,无济于大事。且,便是如此费尽心机,奈何荷夷只重于糖,不重于粮,民间储粮有限,亦是愈征愈微,眼看大军嗷嗷待哺,却又束手无策,郑成功如何不焦急如焚?!
真是雨漏偏逢连阴雨,今岁又逢闰七月。郑成功心如油煎,度日如年,但日子还是一天天过去了。
七月末的一日,郑成功正在帐中独坐,忽听到外面有大声喧哗之声,正不知发生何事,侍卫进报道:"禀告藩主,左先锋镇杨祖将军身负重伤,由士兵护送回到承天府,现在帐外。"
郑成功大吃一惊,慌不迭地来至帐外,果见杨祖躺在一辆简陋的车中,沈俭期同车而来,正在旁照料。郑成功上前探看,见杨祖面如金纸,口不能言,已是奄奄一息。郑成功轻轻握住杨祖冰冷的手,难过地问道:"杨将军,这是怎么啦?"杨祖见到藩主之面似是得到极大之安慰,蜡黄的脸上竞露出了微微笑意,嘴唇微微地嚅动,轻轻闭上了双眼,泪珠从眼眶中渗出。
郑成功颇为伤感,紧蹙眉头,问沈俭期道:"沈御史一路辛苦了,杨将军还有救吗?"
沈俭期幽幽地说道:"从伤情分析,杨将军恐早已归天,他所以硬撑着一口气,似是在等待着见上藩主一面也未可知,老朽惭愧,已是回天乏术。"
郑成功更为伤心,说道:"御史圣手神医,您若言难治,便是神仙亦无法啦。"说罢再看车中时,果然,杨祖睁眼望天,脸上挂着遗憾,已悄然一命归西。
郑成功长叹一声,禁不住泪洒当场,哽咽着问道:"从伤口看来,杨将军似是被锐器所伤,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沈俭期缓缓说道:"杨将军乃中梭镖而亡。"
郑成功惑问:"何以中梭镖?"沈俭期道:"土民反啦......"
"什么?"郑成功闻听此言,犹如五雷轰顶,只觉脑中轰的一声炸开,眼前一阵发黑,口中喃喃:"终于发生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俭期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郑成功,说道:"此信乃是张志将军委托老朽交与藩主的,所发生之事想是均写在上面啦,请藩主过目。"
郑成功却不急着开信,俯下身子将杨祖的双眼抚上,轻声说道:"杨将军安息吧,愿你早日归天!"说罢,命人紧急召来杨朝栋,厚葬杨祖。
郑成功阅信。张志的信乃是匆忙而就,内容极为简单。其大意是:后冲镇黄昭激反了当地土番,副酋长胁迫番民围杀后冲镇官兵,张志率援剿后镇官兵前往解围,番众见占不得便宜,借着夜色的掩蔽,仗着熟悉地形,突然冲击左先锋镇。杨祖不知发生何事,而丝毫未作防范,突见番民冲杀营寨,仓促迎击,乃知士兵早已食不果腹,无力接战,伤亡颇重,杨祖将军亦不幸中了梭镖,伤势严重,送回承天府疗治。现三镇人马与番民严重对峙,已无法垦荒,因不得命令不敢大开杀戒,如何处置,请速速下谕,并派兵增援......
郑成功阅罢信,低头沉思,久久无语。
沈俭期道:"那边情势十分危急,藩主须早作打算,再迟恐难以收拾啦!"
郑成功摇摇头,缓缓道:"没有什么打算了,只有本藩亲自走一遭啦!"
郑成功遂不顾杨朝栋、周全斌等的再三劝阻,安葬了杨祖之后,委派杨朝栋暂管后方事宜,自率甘孟煜、何廷斌、兵部都事李胤、户部都事杨英、神医沈俭期及亲兵卫队,清晨冒着露水出发,骑着快马,向北路新港仔、竹堑方向飞奔而来。路程过半时,便进人大军屯田区域,只见满坡遍野仍是一片荒凉,路边开荒的士兵挥汗如雨,一个个显得疲惫不堪,艰难地挥舞着农具劳作着。郑成功一路上先后见了右虎卫镇黄安、英兵镇陈瑞、智武镇颜望忠,他们早已知晓此事,心情均是十分沉重,要求率兵前往围剿反民,郑成功严加拒绝,并再三叮嘱他们要与当地百姓和睦相处,切切不可挟嫌报复,另生事端,并要求各镇布置官兵一边垦荒一边做好准备,随时听从调遣,应急出动。而后各镇督赶往援剿后镇营寨,商讨如何平息番乱之事。
郑成功沿途不敢耽搁,快马加鞭,急速赶路,傍晚时分,已到了援剿后镇营寨,左边是后冲镇营寨,再往前行不远便是屯田区之最北部--左冲锋镇之营寨。
听说藩主亲至,张志又是惶恐,又是高兴。惶恐的是定将受到严厉处置,高兴的是藩主一到,事情便会迎刃而解。他将郑成功迎进大营,叩拜请罪,道:"末将处事不利,罪责非轻,请藩主处罚。"
郑成功亲手将他扶起,安慰道:"将军功劳大焉,却是何罪之有?快快将所发生之事告诉本藩。"
张志遂将事件之来龙去脉细细禀报郑成功。
原来,这一带的番区百姓多不耕作,只以围猎、采药,到赤嵌城市区换取粮食及一应物品为生计,因而多生性剽悍,来去如风。这里被一个叫做阿德狗让的酋长统治着,这家伙为人势利,狡诈凶狠,曾是荷夷极看重之人,手下豢养着一帮狐群狗党,横行乡里,无恶不作。屯田大军在此安营扎寨之后,被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常常挑起事端,焚烧士兵的茅屋,捣毁围垦的栅栏,拔掉刚刚栽下的秧苗......在附近围垦的三镇官兵因深受其害而愤愤不平,纷纷请求教训他一番,终被张志、杨祖等力阻而罢息。谁知阿德狗让将郑军的忍让视作软弱可欺,愈发得寸进尺,肆无忌惮,终于有一日阿德狗让率领一帮恶徒向后冲镇垦荒士兵进行挑衅,肆意破坏新垦土地,后冲镇士兵忍无可忍,与之发生了冲突,阿德狗让手下一打手以梭镖刺伤了一名士兵,那士兵十分勇猛,劈手夺下梭镖,将那打手刺死。事后,阿德狗让更借死者尸体大做文章,数日不做殡葬,让番民前来吊丧,并大肆造谣生事,逼迫死者之妻向番民哭诉,说是她为汉族士兵强暴,她的'丈夫前来营救时被杀死......此计果然恶毒非常,不明真相的番民百姓仇恨情绪顿时被煽动起来,举着猎叉、棍棒、弓箭等,包围了后冲镇营寨,叫嚷着要讨还血债,连连发起冲击。张志闻听此事,大惊,集中全镇人马前往营救。番民见郑军势大,遂向北窜去。当夜,向毫无防范的左先锋镇发起了突然袭击。左先锋镇将士们从睡梦中惊醒,仓促迎战,被杀死杀伤数十人,杨祖将军亦被刺身负重伤,不治而亡......
张志最后说道:"现下,番民大部已然回到社区,阿德狗让却仍啸聚数百番众潜伏于深山老林之中,忽儿东、忽儿西,忽儿南、忽儿北,飘忽不定,暗中窥测,乘我防范之隙,冲击我营寨,毁坏我垦田,劫杀落单的士兵,闹得草木皆兵,军心慌乱,再也无心垦田,均纷纷要求以牙还牙,向阿德狗让施以报复。末将怕伤及无辜番民,亦不知藩主何意,因而迟迟不敢下手。但末将以为,此事须速速平息,否则长此下去,误会愈重,仇恨愈深,难免生变,而无休无止地相互仇杀......"
郑成功越听越是惊心,紧蹙眉头,满脸焦虑之色,待张志讲述完毕,问道:"这帮家伙何时、何情势下最易前来偷袭?"
张志略一沉吟道:"夜深人静之时,或运来粮秣之时。"
郑成功点头,又问何廷斌道:"先生可熟悉这个酋长吗?是个何等样人?"
何廷斌亦是面狐疑之色,见郑成功问,摇头答道:"据在下所知,此社区之酋长叫做忽儿蒙,其人在下虽不相识,却也略知一二。此人虽刚愎自用,好大喜功,却非恶人,绝不会不问青红皂白,就令社民冲击军营。依在下根据张将军报陈之情所得结论,或是忽儿蒙被赶下酋长之位;或是其年岁已大,心力已衰,而被阿德狗让所控制。"郑成功又问:"这阿德狗让果真是与本军生出误会,还是本就是一恶棍?为何如此嚣张?"
何廷斌道:"这阿德狗让嘛,在下给荷人做通事时便已闻其名,正如张将军所言,乃是个十足的坏人,凭着有荷兰人为其撑腰,手下有一帮子亡命之徒,而横行霸道,鱼肉乡里,可谓恶名昭彰。"
郑成功问:"除之,不会在社区百姓中引起惊动吧?"何廷斌肯定的口气道:"不会,他是死有余辜!"
郑成功惑道:"那为何忽儿蒙又信任于他?"何廷斌沉吟道:"这事恐怕与藩主有关呢?"郑成功惊异道:"怎的与本藩有关?"
何廷斌微微一笑,道:"藩主还曾记得登陆台湾不久,有数家社区首领前往赤嵌城拜见藩主,得到官服、官帽等物之赏赐;后来藩主又亲自驾临新港、萧垅、麻豆、目加溜湾等四社巡视,向各社区馈赠甚是丰厚。这两次交往,忽儿蒙均没有份儿,别家社区首领与之来往时,在面前自然自鸣得意,大加炫耀,忽儿蒙本就刚愎自用,好大喜功,便就觉得大失面子,而常常流露出对藩主甚为不满之意。估计阿德狗让正是利用了这一点而添油加醋,挑拨离间,而博得了忽儿蒙的信任。"
郑成功问道:"是吗?竟有如此之事?先生如何得知?"
何廷斌道:"上次藩主巡察四社区归去后,在下留下协助杨都事、杨戎政就地征粮,曾来往穿梭于这一带之社区,与各家首领打交道甚多,多次听其当作笑料谈起过,故而知之。"
郑成功点头道:"原来如此,可那社区百姓既然恨他却又为何任其摆布呢?"
何廷斌道:"至于社区百姓嘛,本就与我汉民语言不通,加之阿德狗让大肆造谣,死者妻子又虚构我许多罪状而痛哭流涕,极易打动人心,阿德狗让再挟持忽儿蒙以令社民,量那些敦厚质朴的社民又有多大的辨别之力,安得不信!"
郑成功一边听着张志、何廷斌讲述,一边蹙眉细思,念头已是千回百转,待黄安、黄昭、陈瑞、颜望忠等镇督陆续赶到时,平息番乱之策也已在他心中渐趋成型。他见众将已然到齐,便问道:"此事如何处置,诸位将军有何高见?"
众将异口同声,要求出兵围剿,以武力弹压。
见藩主沉吟不语,黄安道:"此是下下之策,但事已酿成,积怨已深,因语言之碍,又难以解释得清,此事又不宜久拖,眼下恐只有此一条路了,望藩主早作定夺。"
郑成功断然道:"此事之处置,要快,却又不能急,必须想个两全其美之策。"
众将不解何意,张志问道:如何快法?怎的又不能急?"
郑成功道:"即刻就要动作起来,越拖祸害越大。但,却又不能乱杀乱砍一气,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只惩首恶,不得殃及无辜,免得再起波澜。台湾百姓便是我朝百姓,我等要以台湾为家,长期立足,如若胡来,等于自掘坟墓。"
众将见藩主紧锁的眉头已然放松,脸上的焦虑之色也悄然消逝,便知他已有良策。黄安道:"此事请藩主定夺,我等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郑成功已成竹在胸,便道:"阿德狗让既然喜欢在我粮食上打主意,我便来个将计就计,以粮食为诱饵,请君入瓮,再来个关门打狗。"他迟疑了一下,瞅着何廷斌说道:"不过,。可要廷斌先生冒一番风险,本藩心有不安。"何廷斌慨然道:"若是能快快平息这一内乱,廷斌冒一点风险又有何惧!藩主请讲,廷斌若是力所能及,必不辱使命。"郑成功大喜道:"那本藩就放心啦。"接着,将计策和盘托出,并作了周密布置:
命张志将军亲率援剿后镇二百精兵扮作运粮队,其中一百名为运粮夫,一百名为押粮卫队,粮车中暗藏兵刃,于明日午时运进后冲镇营寨,与黄昭合兵一处,潜伏不动,只待号炮声响,分两路从正面杀出;
命陈瑞将军亲率英兵镇三百藤牌手、颜望忠将军亲率智武镇三百火铳手,埋伏于后冲镇左右两侧,听号炮声响,从两侧一齐杀出包抄;
命部将林圯暂摄左先锋镇镇督之职,率左先锋镇三百弓箭手,于半路中埋伏,只待阿德狗让率众过去后,即抢占要隘,断其退路,并上前助攻。
如此形成四面包围之势,阿德狗让便有三头六臂,亦绝难逃出。攻打之时,以藤牌兵在前,以挡番众梭镖,火铳手、弓箭手放铳放箭时不到危急时刻,均要对天鸣放,壮大声势,切切不可伤了胁从番民,要生擒活捉阿德狗让。
何廷斌率领骑兵卫队前往附近各社区,邀集各家酋长同往游说忽儿蒙,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务要成功。
黄安将军亲率右虎卫镇三百精兵秘密潜往该社区附近设伏,如社区中风平浪静则不动声色,如若发生变故,则迅速出动,策应何廷斌。
布置停当,众皆大喜。黄安赞叹道:"藩主才思敏捷,深谋远虑,我等实是望尘莫及啊!"
郑成功微微一笑,道:"好啦,速速准备吧。"
各将即回本镇,按郑成功布置行动。翌日午间,便有装载满满的数十辆运粮车在兵丁的押送下,悄悄地进入后冲镇营寨,早已被阿德狗让的潜伏哨看个正着。傍晚时分,果然阿德狗让率数百番民突然出现在后冲镇营前,大呼小叫着冲进营寨抢粮。
张志、黄昭暗自钦佩藩主神机妙算,待番众旋风般地冲至粮车跟前时,唿哨一声,号炮声冲天而起。两镇精兵抽出兵刃,点燃粮车,原来车中装的均是浸油的柴麻等易燃之物,火呼啦啦地着了起来,士兵呼喊着向番众杀来。阿德狗让一见中计,大声呼喝,率众逃出营寨,正要故伎重演窜归密林中,陈瑞率兵从左边杀出,颜望忠率兵从、右边杀出,林圯率兵从正面杀出,张志、黄昭指挥着"火龙"从后面逼过来。藤牌兵在前,挡住了番众投过来的梭镖,铳声大作,箭如飞蝗,将数百番众围在核心。
阿德狗让这些亲信虽则个个勇猛剽悍,却是乌合之众,哪里见过如此阵势,顿时大乱,呜哇怪叫着四下里乱窜,再也无人听从阿德狗让的呼叫,不到半个时辰,数百人众乖乖地缴械投降,阿德狗让亦作了阶下囚。
另一路也极为顺利,何廷斌先后到了新港、麻豆等几家社区,各家酋长早已听说此事,一听郑成功请他们协助,均大为高兴,欣然随往。忽儿蒙果然已被阿德狗让软禁在家,已失去了自由,被何廷斌带去的卫队解救出来后,大骂阿德狗让忘恩负义,要与他势不相立。正在这时,郑成功亲自押解着阿德狗让来到社区,忽儿蒙与各家酋长罗列恭迎,见到郑成功后,便蹲下合掌(当时高山族中无跪拜之礼,蹲下合掌,便是最恭敬之礼节),忽儿蒙满面羞惭之色,不敢仰视。郑成功亲手将其扶起,说道:"瞧,本藩给你带来了初次见面之礼。"侍卫将阿德狗让押了过来,忽儿蒙一见顿时大怒,连声喝骂,让严加看管,待按番民习俗处死。又有侍卫拿过官袍、官帽、官靴等物,送与忽儿蒙。忽儿蒙感激涕零,再三表示,要忠顺国姓王。
郑成功召集北路诸镇将领,夸赞了一番,正式擢升林圯为左先锋镇镇之职。最后再次严正告谕,屯垦大军不可搅扰当地社区百姓,如与百姓发生纠纷,忍者为上,帮助百姓排忧解难,而绝不可针锋相对,与地方百姓形成水火之势。并委派兵部都事李胤,对此事严加监察。
由于郑成功的大仁大义和周密策划,一场干戈化为玉帛,自此,屯田大军与当地百姓互惠互利,同苦共荣,为大军在台湾的长治久安,扎下了深厚的根基。
同甘共苦
平息骚乱的当晚,张志、黄安等摆下酒筵,既为庆贺,也为郑成功接风。
郑成功见如此顺利便排解了一件心头大患,心情甚是愉悦,在众将领的簇拥下,谈笑风生地来到席间,只觉得眼前一亮。他蓦然刹住话头,向室中扫视了一眼,见席上鸡、鸭、鱼、肉,应有尽有,更有野味和山中极难见到的鲜虾,可谓色香味俱全,别说在此荒山僻野之中,便是在赤嵌城的大营中也算得上极为丰盛了。尤其是酒坛已然打开,室中飘荡着醇厚浓郁的酒香,真透人的心脾。郑成功好久没有吃过这般排场的酒筵了,乍然一见,情不自禁地长长吸了两口香味儿,故意做出馋涎欲滴的样子,感叹道:"好一桌丰盛的大筵,真想大食大饮一通啊!"
张志、黄安等一干垦荒之将,因办事不慎,处事不当,而引发一场骚乱,本就心中不安,见藩主丢下繁重军务,亲自出马,奔波操劳,那英武神俊的脸上,罩了一层苍色,显得颇为憔悴,更是深感过意不去,虽然深知藩主一贯淡泊食宿,还是冒着受责的风险,四下里搜寻,苦心凑集了这桌酒菜,想犒劳一下过度劳累的藩主。现见藩主面有喜色,却无一丝恼怒之状,诸将放下心来,互相递一眼色,以示欣慰之意。
众将领请郑成功落座。
郑成功身子动也不动,蹙眉略加沉吟,将手一摆,道:"诸位的盛情,成功心领啦,这酒筵就免了吧"
众将领一听,均感扫兴,目光一齐落在张志、黄安等人的身上。他俩也是面面相觑,颇为尴尬。
张志跨步上前,红着脸唏嘘道:"藩主军务繁忙,又亲来平息骚乱,如此奔波劳累,末将等心下甚是不忍,这才、这才--望藩主见谅......"
黄安亦恳切地劝道:"是啊,这是众将的一番心意,这酒筵既然已经摆上,藩主还是......消受了吧。"
众人还待再观,郑成功摇手制止。但他并无着恼之意,亦不想拂了众人的好意,于是微微一笑,以诙谐的口吻道:"不是吾不想消受,实是本藩的胃口已是无法消受这等佳肴美味啦!"他略一停顿,又道:"这样吧,酒筵暂且摆放于此,我等即刻前往军营,看一看垦荒将士们作何饮食,再来处置它们不迟。诸位意下如何?"说完,一脸祥和,望着众人微笑。
藩主既有此议,别人复有何说?张志、黄安苦笑着对望一眼,只有点头赞同。
郑成功在众将的陪同下步行前往,探察垦荒的士卒。
这时,士卒已经因陋就简,搭起了草棚。郑成功与黄安、张志等走进一间较为宽敞一些的草棚时,果然见士卒们正在就餐,个个狼吞虎咽,以出稀里唿噜的声音。士卒们陡见主将陪着王爷亲来,停下吃饭,一齐拜倒在地。
张志挥手道:"都起来吧,藩主亲自看望你们来啦!"众士卒诚惶诚恐地站了起来,显得有些手足无措。郑成功微笑着招手示意,请士卒们不必拘束。他随意地问询了几
句,看到士卒们吃的是黑乎乎的野菜团子就着自腌的咸菜,喝的是米粥,说是米粥,那真是抬举,稀得几乎照出影子来,根本见不到几粒米。
郑成功心里颇为沉重,鼻子酸楚,眼圈也觉有些湿润。他以深情的目光扫视了一眼室中的士卒,低沉而缓慢地说道:"弟兄们,你们辛苦啦!为了驱逐外寇,你们离乡背井,抛家撇业,跟随本藩征战四方,立下赫赫战功,今日又受此风吹雨淋、虫咬瘟侵之苦,而毫无怨愤之意,成功深为钦佩。不过,本藩欣喜地看到你们辛勤劳作流过汗水的土地上,已是青苗茁壮,丰收之日已不遥远,'再支撑一下,这一艰难困苦的时刻就要过去啦......"
这时,隔壁传来痛苦的呻吟声,打断了郑成功的话。郑成功微微蹙眉,眼中闪过疑问的目光。
一士卒小头目见惊动了王爷,惶恐地躬身说道:"禀王爷,那边是伤病的弟兄,因饥饿和药品匮乏,伤病恶化,故而有此呻吟之声,惊扰了王爷,小人这就过去阻止......"
郑成功摇手,轻轻道:"不,你带本藩过去探望一番。"
郑成功数人由士卒带着来到隔壁,一进去,只觉一股恶浊气息扑面而来,室中景象更是不堪人目,十数个伤病士卒或坐或躺或卧,一个个面黄肌瘦,目光乏神,有的因疼痛难忍而发出呻吟之声,有的正在大声咒骂,摆在他们面前的却也不过是一碗略稠一些的白米粥而已,有的正在艰难地下咽......听说是王爷亲身前来探望,均是又惊又喜又有些怨恨,挣扎着要起身行礼。
郑成功见往时虎虎生气的汉子变得如此赢弱,禁不住虎目含泪,慌忙摇手止住他们,情真意切地说道:"你们饱受伤病的折磨,而志不衰、气不绥,比之成功,你们才是国家英才,民族栋梁,成功这里向兄弟们施礼,以示敬佩之心、歉疚之意吧!"说罢,握拳向伤病士卒团团作揖。
士卒们感动得涕泣,有的翻滚下来,挣扎着还礼,有的在床上磕起头来......那场面感人至深。
郑成功又道:"成功在此郑重承诺,此去必设法筹集粮食,准备药品,聊补屯田大军之饥荒,决不食言!望众兄弟早日康复,共同渡过垦荒难关!"
众人回至隔壁,郑成功回顾张志、黄安道:"二位将军请即刻吩咐下去,将那筵席上一应之物尽数分发给各营伤病士卒,不得有误!"嘱罢,又宣称道:"至今往后,我等每到一处,均与士卒同宿共食,绝不许有丝毫两样!"他转向士卒,道:"从现下开始,本藩与你们分餐而食,该不会不允吧?"说罢,抓起一个菜团子,大H大口地吞食起来。
众将士一齐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郑成功。突然有人喊了一句:"吃啊--"顿时,将军,士卒,一齐动作起来,有的吃团子,有的喝粥,稀里唿噜,响作一团。
在声响之中,一股同仇敌忾之气凝聚而成。
郑成功回到行营,详加问询屯垦之事,并外出巡察。果然发现各镇均已粮米不接,官兵开垦、耕种,由于天旱缺雨,而倍加苦辛,即如此却也只能每日二餐,勉强维持。加之初来台湾,水土不服,疫疠大作,病者十之七八,亦有死亡者。正可谓兵心嗷嗷。
郑成功亲眼见到这一情景,愈发焦虑万分,当即命杨英携带黄金十锭,同何廷斌前往远近各社区买籴粮粟,虽一斛一升亦不可放过,接济一日算一日。杨英奉命而去。郑成功又与沈俭期商洽筹集药品之事。沈亦答允,必将倾力而为。
郑成功知道驻扎于最荒僻的后冲镇本就最为艰辛,又遭番之厄,日子越发难过,便率领诸将前往巡察。
到了后冲镇营寨之时已近黄昏,郑成功坚持要到野外一观。黄昭在前引路,来到营寨以北的垦荒区,只见荒草已被割除,黑土已然翻起,大小不一、形状不同的新田已然成形,有的已然禾苗茁壮,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下,显出了一派新的气象,使人看到了希望和光明。郑成功站在一株老树下,眼望着这一切,心潮翻涌,他知道这里的每一寸新垦土地,均洒有官兵的辛酸血汗啊!突然,他隐隐听到远处传来了吟诗声,便问道:"这吟诗之人,可是浙江军门卢若腾老先生?"黄昭答道:"正是他。这位老人虽上了年岁,精神却是极为健旺,在此垦荒,整日乐乐哈哈,疫疠苦饿,硬是扳不倒他,端得是条硬汉子,垦荒士卒多以他为榜样。"
郑成功喜道:"那太好啦!走,过去看看。"
一行人转过一片矮树林,来到另一片新田处,果然见一位老者身着青衫,头戴竹笠,在夕照里一边挥镐垦荒,于边吟诗,其景其情,十分感人。郑成功一时看得呆了。
这时卢若腾已发现有人到来,回头看时,见是郑成功,慌忙过来见礼,乐滋滋地说道:"听说殿下亲来处置与民冲突之事,老朽便放心啦!果然,殿下不负众望,马到成功,非但使仇恨冰消雪化,化为乌有,同时亦为社区排除忧患,博得百姓之信任,真是可喜可贺啊!"郑成功却赞叹道:"成功原自担心军门能否坚持得下来,如今看来,倒是多虞啦!军门精神矍铄,老当宜壮,虽汉之马援,亦不过如此耳!成功钦佩至极!"
卢若腾笑道:"殿下过奖啦!"黄安问道:"马援乃是何人?"郑成功道:"马援乃是汉光武帝刘秀朝中大将,于六十二岁高龄
之时,请求上阵厮杀。帝愍其老,马援慨然道:'臣尚能被甲上马。,帝令当场试之。马援即翻身上马,在马上左顾右盼,精神抖擞。帝大笑道:'矍铄哉,是翁也!'以本藩看来,马援亦不过演示一下骑马而已,有何难哉?而军门却是荷锄弄镐,亲临垦荒啊!"
众皆赞叹不已。
卢若腾甚感欣慰,得意地笑道:"不是老朽口吐狂言,马援又算得了什么!他虽不服老,但却正是在那次进击武陵五溪蛮夷之时,病死军中。而老朽仿佛进入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这把老骨头竟是越炼越硬朗啦!"
郑成功由衷地说道:"是啊,军门所作所为,为人师表,确令成功心折。不过,刚才听到军门吟诗,催人泪下,可是军门之作?能否让成功等一饱耳福?"
卢若腾神色顿时黯然,沉吟道:"这有何难?不过,老朽却不是在粉饰太平,为殿下歌功颂德,而是在苦吟、吟苦啊!还望殿下不要见怪。"
郑成功苦笑道:"满夷肆虐,国土沦丧,战乱迭起,来的太平?吾得先帝重托,南征北讨,却只蜗居东南一隅,收复台湾,荷夷又未驱除,又何来的功德可颂?军门尽管吟来,成功洗耳恭听。"卢若腾以颇为敬佩的口气说道:"殿下在国家沦亡,民族危难之际,驱逐外寇,开辟荆榛,创万古得未曾有之奇,可谓功高德邵,树垂千古,怎能说无功德可颂?只是老朽随军屯田,亲历了垦荒中之凄风苦雨、饥困疫疠,能称之为'诗'的玩意儿是一句也吟不出了,只能将真实情景描绘出来罢了。殿下既然要听,老朽只有献丑啦!"卢若腾略加沉思,遂以低沉的声调吟诵道:
官司严督趣,令人垦全耕。土壤非不腴,区划非不平。灌木蔽人视,梦草穷人行。木杪恶蛾虺,草根穴狸触。毒虫同寝处,瘴泉供饪烹。病者十四五,聒耳呻吟声。况皆若枵腹,锹锸孰能擎。自夏而徂秋,尺土尚垦成。又吟道:
海东野牛未驯习,三人驱之两人牵。扯断缰绳牵不直,偾辕破犁跳如织。使我一锄翻一土,一尺两尺已乏力。哪知草根数尺深,挥锄终日不得息。除草一年草不荒,教牛一年牛不狂。今年成田明年种,明年自不费官粮。如今官粮不充腹,严令克期食新谷。新谷何曾种一茎,饿死海东无人哭。
卢若腾所吟两首诗,前者是描述当时的饥馑与瘴疠之严重;后者则是叙述了垦荒之难。虽然真实再现了当时之情景,却显得有些低沉悲苦。这一点连卢若腾自家亦感觉到了,吟罢,连连摇头道:"这些东西,叫做'牢骚'亦可,唤作'叫苦'也行,却唯独不能称作'诗,。何况,调子亦太过低沉,与殿下之深远博大之胸怀,可是差之千里啦!"
众将均是过来之人,听着卢若腾之吟诵,已是身入其境,心情极为沉重。郑成功亦望着将要落人大海的太阳,神色凝重,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在想收复台湾之艰难?想屯田垦荒之苦辛?还是在想度过艰难困苦的明日之辉煌呢?
第十二章 血染台江
换"马"闹剧
老天分明是在考究郑成功之韧性及耐久力。郑成功离开承天府中军大营不过数日光景,刚刚平息屯区之风波,想暂且休歇一下,忽然接到马信遣使送来的紧急文书。书中写道:
禀报藩主,现有荷兰巨型舰艇二艘,自其老巢巴达维亚方向开来,停泊于一鲲身之外海,不知来意。如何应付,速请示下。
郑成功阅罢书信,内中所言虽不过寥寥数十字,却着实让他吃了一惊,心里翻腾不已:这荷船是偶然而至的商贾之船?还是闻讯急赶而来增援的战舰呢?大军登陆台湾不久便开始刮起了南贸易风,无船能冒奇险逆风而行至巴达维亚荷夷老巢通报台战之事,却又是如何走漏风声的呢?莫非是韦德拉恩去而复归?却又为何只有二艘舰艇?......
他百思不得其解。好在屯区事件已顺利平息,了却了一桩极大之心事,便不敢稍停,召集北路屯垦各镇镇督严加叮嘱一番,留下杨英继续就地设法征粮,以解燃眉之急,自率何廷斌、甘孟煜等火速回归承天府,由杨朝栋接进府中,稍作歇息,即乘船径直驶往一鲲身骁骑镇营寨。
马信出帐迎接。
郑成功急切切地问道:"荷舰何时到来?现今境况如何?荷舰可有什么动静?"
马信却搔搔头皮,大惑不解地说道:"藩主离开承天府的第二日黄昏时分,末将部下巡逻哨便发现了此二艘荷舰由巴达维亚方向驶来。末将令严加监视,以防不测。乃知二舰进了红毛鬼子控制的台江南口港湾,便停泊下来,再无动静,倒是城中的揆一老鬼,屡屡派遣快艇驶进港湾,并有人登上来舰,似在商洽什么重大之事,却又久商不决。昨晚骤起狂风,掀起滔天巨浪,轰轰隆隆闹腾了一夜,今晨再观海上,二艘荷舰竟是无影无踪,不知去向。此事岂不是奇也怪哉?"""是吗?竞有这等怪事?"郑成功也觉奇怪,凝眉略思,又问道:"马将军可看得清楚,确信该二舰未曾运送粮物上岸,以接济台湾城中荷军吗?"
马信断然道:"末将令人日夜监视,不得有丝毫疏忽,确实未曾有过运粮上岸之举,而且只有城中派员来往于舰上,却不见舰上有人前往城中。"
郑成功亦是大惑不解,如果来舰为商船,商贾之人均是极为机警,见有战事,绝不敢贸然进港;如是偶然经过此地,却又不会如此作长时停留;如是荷援,更不在情理之中,一则不会只来二舰,二则不会空手而来,必携有粮食、药品、弹药等物,以助城固守,三则为何又无任何动作便扬长而去?令他更担心的是,此二舰是否荷援之前站,离去乃是前往接引大队援军到来?除此之外,还会有何可能,实是令人费解。
郑成功连连摇头,对何廷斌道:"此事确有些蹊跷,先生多与荷夷打交道,可能猜估到他们在弄什么玄虚吗?"
何廷斌亦在苦苦思索,见藩主有问,便摇头苦笑道:"在下确也弄不清这些鬼子在闹什么鬼花狐,是否由在下派人秘密潜进城中,打探一下虚实?"
郑成功道:"那自然再好不过。本藩极担忧者,不过是荷舰去而复返,其余皆不足虑。事不宜迟,请先生速办此事。"
何廷斌答允一声,正待离去,忽有马信亲兵来报,说营前来一樵夫,日 日声声要求一见藩主,说有机密要事相报。
"噢?"郑成功闻报颇感诧异,看一眼何廷斌,道:"莫非是--"何廷斌已解其意,点头答道:"有可能是胡兴派来之人,叫进来一看便知。"
那胡兴之人,前文已然提到,乃是何廷斌借口出走之时,以为荷夷推荐通事为由,而精心安排下的内线人物,郑成功十分看重此人之作用,曾嘱之再三,除紧要之事,切不可轻易露面,以免暴露身份。胡兴果遵其嘱,大军登陆数月以来,亦不过三两次密报荷军重大动向而已,且来人皆扮作樵夫模样,是以郑成功一听樵夫求见,便自然想到胡兴。
郑成功问道:"来人现在何处?"答道:"已带至帐外等候。"
郑成功道:"带进来。"
这时马信已大踏步出帐,带进一短小精悍的黑脸汉子。那汉子趋步上前拜见郑成功,却曼瞥见何廷斌在侧,即向其微微点头示意。何廷斌向其报之以微微一笑,方对郑成功说道:"藩主所料不差,这位名叫林兴来,极具爱国之心,亦是藩主的福建同乡,对藩主神往已久,乃是可信赖之人。"
郑成功连连点头,和颜悦色地对林兴来道:"先生辛苦啦,此来不知有何要事告之本藩?"
林兴来答道:"是为荷夷来船之事。"
郑成功大喜道:"太妙啦!本藩等正为此事忧心呢,胡通事确是及时雨,来得正是时候,可有书信交给本藩?"
林兴来摇头道:"红毛鬼子不知为何,近来对外出打柴之人盘查甚严,为保险计,不曾带的书信。胡通事嘱咐,由小人以日述之,禀报王爷。"
郑成功点头道:"好哇,胡通事想得确是周到,便请先生述之。""林兴来道:"来船乃是荷夷驻台湾新任总督克林科乘坐,前来接任的。"
"什么?"郑成功大感意外,"怎的是新任总督?为何却又不登岸入城,而离去了呢?"
林兴来答道:"那要从头说起啦。"他轻咳一声,将荷舰来而复去之过程,徐徐道来。
原来,此事之根源,却是今年年初离去的前舰队指挥官韦德拉恩从中作怪。韦德拉恩踌躇满志,千里奔波台湾,来而复归,非但一无所获,反而带回了无数伤病员和落下了无尽的埋怨,不由得恼羞成怒,便向荷东印度公司总裁莫斯契尔告下一恶状,言道国姓王正倾力抗衡大清国军队,根本无暇东顾,台湾无丝毫战争之迹象,该是一片和平景象,皆是由于揆一胆小如鼠,草木皆兵,拘捕了许多来自于中国之商人,严刑逼供,方才得到国姓王要攻打台湾之虚妄消息,并屡屡报之总公司,以求达到增兵之目的。云云。
林兴来说至此处,稍作停顿,双手撕开衣襟,从衣缝中取出一纸,递与郑成功,继续说道:"这便是克林科出示的韦德拉恩弹劾揆一的状子。"
郑成功接过阅看,见上面写道:
揆一之治台,才干非但不适任,若长此下去,更可能引起无穷之祸害也。其除对土番及在住华人横征暴敛之外,稍不如意便鞭挞拷索、拘禁杀戮,残酷暴戾,无所不用其极,对待华人尤甚,故皆敢怒而不敢言。迩来更是变本加厉,致华人之商贾移民皆裹足不敢前来,商舶几已绝迹,闻已激怒抗满伟人国姓王,而有兴师问罪之谣传。揆一竞恐慌万分,而辄妄报军情,招致此次劳师远征,空待数月,且屡次借故阻挠澳门之远征,致坐失良机,徒耗军费,诚罪不容诛,非速召回揆一暨其助纣为虐之幕僚,黜职治罪,无以安台湾军民之心也。
郑成功看罢,面露讥屑之色,边将字条递与杨朝栋,边说道:"这位舰队指挥官的文才不错嘛,言词狠辣,可真够毒的啦!这一状子上去,足以将揆一老鬼置于死地。"
林兴来继续说下去。
恰巧前两任台湾总督尼古拉斯·费尔堡、康纳利斯·卡萨对揆一之接替其职一直耿耿于怀,见有机可乘,便添油加醋,从中挑拨,这对于揆一无异于雪上加霜,火上浇油。总裁莫斯契尔果然勃然大怒,即刻下令罢免揆一台湾总督之职,擢升检察官赫尔曼·克林科继承其任。克林科即率领随任幕宾,乘坐二艘舰艇,向台湾进发。
克林科一行于七月三十日抵达台湾海岸。克林科原以为台湾这一美丽、宁静、富饶之宝岛,乃是他们荷兰人得享安乐之避风港,获得财富之宝地,揆一为恶一方,必已遭台湾荷兰军民、中国百姓之唾弃,他的走马上任,亦必定受到台湾官兵民众之悬旗挂彩、箪食壶浆之欢迎,乃知到达台湾台江南口港(此港口在台湾城炮火覆盖之下,是当时荷兰人唯一凭险据守以通外海之港)后,迎接他的却是冷冷清清,一片萧寂。待登上舵楼一望,只见满海净为中国军队所控制,旌旗蔽空,战舰纵横,军威甚盛。唯见热兰遮城头上,一面荷兰国之血红大旗在随风飘荡,显得孤独而又凄楚。他方始领悟,中、荷果然已在大战之中,且中国军队已占尽了优势。
克林科正犹疑彷徨间,热兰遮城中早已发现港中驶进二艘本国舰只,即速派下一舰快艇,登舰查问来意,方知揆一已被总部罢黜,是新任总督到了。
当时城堡中之境况已是十分艰难,日日夜夜地防守孤城,提胆地混度日子,荷守军已是精疲力竭;粮食、饮水又严重匮乏,士兵或者死亡,或患水肿、湿疮等恶症而倒卧,能勉强守城者,已不足四百人。揆一苦苦挣扎,犹似热锅上的蚂蚁,焦急地等待着巴达维亚增援早日到来。哪知日盼夜想到头来得到的却是一纸罢免书,赖以支撑下去的精神支柱坍塌,揆一登时垮了,灰心丧气到了极点。他想早日解脱,屡屡派员至克林科舰上,请新任总督速速进城,以商洽交接之事。哪知克林科更是老谋深算、滑若泥鳅,他一发现两军对垒之情势,便知荷人在台湾已是昨日黄花,大势已去,现存只不过一孤城而已。更可怕的是巴达维亚总部还只道台湾仍是太平盛世,而不知其危,亦不会派兵来援,现下正刮南贸易风,无法尽快前往求救,如此困守孤城,只有束手待毙,此时人城接任,岂不正是作了揆一的替死鬼吗?他展望前景,一片昏暗,于是寻找种种借日,再三推辞,对于揆一接任之请不予置理。如此僵持了数日,昨夜忽然狂风大作,克林科大概等的就是这一天,便借口躲避风浪,并补充粮食、淡水,而逃之天天(后来获知,因当时正刮南贸易风,无法驶回巴达维亚,只得北往日本国躲避去了)。
郑成功听罢林兴来的叙述,见一切均在自家的预料之中,精心设下的疑兵之计也已奏效,不由得得意之极,哈哈大笑,道:"揆一老鬼已成了一条被抛上沙滩的鱼儿,地蒸日晒,可够他受的!吾倒有点可怜他啦!"
众皆大笑。审时度势古语道:"人算不如天算。"郑成功及其属下这次却是笑得太早了
点儿。就在他们畅笑之时,荷夷正有一支增援舰队自巴达维亚城开出,顺风顺潮,向着台湾急驰而来。克林科扬帆逃匿不过十数日,即闰七月中旬的一日中午,十余艘荷军战舰摆成一字长蛇阵,突然间出现在台湾外海海面上。
郑军嘹望哨发现此情,慌忙向帅府禀报。
郑成功闻报,一时难以置信竞愣住了。如果说上次他听到荷兰舰只突然而至,尚只是困惑不解的话,那么这次闻听大批荷舰复至,却是深感吃惊了。
郑成功当即率杨朝栋、周全斌等登上承天府城楼,他手持望远镜向台江口方向望去。透过镜片,果然看清十余艘清一色的铁甲战舰已经驶进了台江南口港湾,由于天气晴朗,阳光明媚,舰上装配的大炮在阳光映照下灼灼闪光,炫人眼目。毋庸置疑,确是荷夷的援军到了。
郑成功一边观察,一边苦苦思索,一时陷入了惶惑之中。他曾经十次、百次地左算右估,荷兰增援舰队无论如何不能在今年到来,更不用说在今日了。从克林科来而复去之迹象看,巴达维亚荷夷老巢非但不知台湾正在大战,且连台湾有被侵之危险的说法也排除了,克林科开走不过数日,便是插翅也飞不回去,更别说回来了。可增援舰只却又分明停泊在那里,怎不令人困惑!郑成功讷讷自语道:"莫非是乾坤倒转,'老天爷'真的倒戈跑到荷夷那边去了不成?"
当天下午直至深夜,郑成功召集众参军、各镇将领至帅府议事,商讨对策。
郑成功见众人到齐,说道:"荷军舰队突然而至,不知是前往夺取新的领地路过此地,还是从何处打探到台湾大战之讯息而赶来增援,本藩仍有疑团未曾解开,但来者为荷军战舰,已是确信无疑。看来避过了初一避不过十五,一场恶战已是迫在眉睫,诸位要严加防范,如何应付,亦请诸位献计献策。"
郑成功话音未落,霹雳火马信当即大声道:"自古道,'兵来将挡,水来土埯',有何惧哉?揆一老儿龟缩在窝里不动,末将早就快憋出鸟来啦!敌舰来得正好,就杀他个落花流水,让其尝尝藩主大军之厉害!"
陈泽亦道:"马将军之言真是痛快,敌舰初来,乘其立足未稳、莫明虚实之际,我军集中水陆两师所有舰只,一齐围攻,必能奏效。且,揆一老儿所以能凭一孤城苦苦支撑至今日,便是指望其老巢派军来援,如我军能一举将敌援歼灭,揆一之望彻底破灭,说不定能一鼓作气,乘势拿下台湾城,可谓一举两得,我军何乐而不为?藩主如若决定一战,陈泽不才,愿为先锋!"
众将亦纷纷争作先锋。
甘孟煜迟疑道:"卑职以为,不可仓促决战,似应观望一下敌舰之动静,再行定夺。"
郑成功问道:"孟煜为何有此见解?"
甘孟煜答道:"此时,我大军多数在外屯田垦荒,留守的仅有骁骑镇、右武卫镇、左虎卫镇、宣毅前镇、殿兵镇等少数几镇人马,且负有围困台湾城,防卫承天府、鹿耳门,及水、陆要冲安全之重任,兵力极为分散,与藩主一贯倡导集优势兵力却敌之战法大为相悖。而荷军新增舰达十三艘之多,且均为铁甲战舰,内中更有数艘巨舰,运载士兵必众。彼船坚炮利人众,我军若仓促出战,胜负之数实是难以估测。由此,孟煜以为应善加运筹,确是立于不败之地之时再行出击不迟。"
周全斌向着甘孟煜诡谲地一笑,说道:"甘参军忒也谨小慎微啦,这可不似乃父崇明伯之风啊!"见甘孟煜脸色微红,方又笑道:"不过,孟煜所言亦不无道理,若水陆并进,欲一举将其击垮,兵力确嫌不足,但此事有何难哉,速将我屯田大军调回几镇参战,不就了结了吗?"
甘孟煜仍摇头道:"在下随藩主前往番区平息内乱之时,亲眼目睹屯田垦荒之苦,士卒早起晚归、含辛茹苦,却因乏粮而日仅二餐,连周围的野菜野果也食之殆尽,如此之景亦难以维持下去,便不说焦头烂额,亦称得上是疲惫不堪,以此饥饿疲劳之师对敌精锐新军,其后果实是令人不堪设想啊!"
杨朝栋亦道:"卑职以为孟煜之言极善,按自古争战之理论之,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足为怪,但此役却是非同小可,乃是许胜不许败的呀!"
马信不解地问道:"此役却又为何不同?"
杨朝栋续道:"台湾乃是我国固有之领土,荷夷不过是巧取豪夺,霸占三十余年,获利极丰,如其胜之,则越发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将我中国军队视作草芥,不堪一击;如其败之,则可一走了之,除了再不能继续掠夺台湾资源外,其余一无所失。而我军如若失利,则要么灰溜溜地流窜漂泊海上,眼睁睁地看着我大好山河仍处于外夷铁蹄之下,任由践踏肆虐;要么成荷夷占据海上我占据陆地之对峙状态,果如是,别说驱逐荷夷、收复台湾全部之大业将永无休止地延迟下去,便是厦门、金门也回不去啦!"
马信却不相信有如此严重,反问道:"杨府尹扯得过远,有些危言耸听了吧?怎的回不得厦门、金门?"
杨朝栋却不着恼,微微一笑,道:"朝栋是否危言耸听,将军一想便知,往年我大军北伐失利,长时缓不过气来,此番东征若再无功而返,大军必为失望、沮丧、失败之阴影所罩,士气一落千丈,再难复苏,如此复有何面目回得厦门、金门?便是厚颜而归,一支看不到胜利前景之军队,还能有何作为?所以,朝栋主张谨慎行事,摸清对方虚实后,再行出击。"
文官、武将自然形成了两种意见,文官主张谨慎从事;武将则力主速战速决,立即出击。双方各执己见,争论不下。
马信大声道:"杨府尹、甘参军等皆是能言善辩的铁嘴,谁人不知?我等如何辩得过?是速战还是缓战,还是请藩主定夺,我等无不依从。不过,我马信还是以为兵贵神速,早打早有利,待其立稳脚跟,了解了我军虚实,水、陆齐出夹击,我军恐要吃大亏啦!"
众武将均点头赞同,目光一齐射向郑成功。
郑成功时而蹙眉细思,时而凝神倾听,见双方意见终是难以一致,便微微笑道:"诸位所言,不论是主张速战者,还是主张谨慎行事者,均是颇有道理。"
周全斌惑道:"此两种主张正好相悖,怎的会都有道理?"
马信接口道:"是啊,我等让藩主给说糊涂啦!"
郑成功徐徐释道:"依诸位大将之言,乘其援军初来立足未稳,尚不明我军虚实之际,倾我所有战舰,即速发起攻击,杀其个措手不及,以折其锐气,不失为一良策。本藩乍见敌舰,便即萌生此念。"马信等见藩主如此说,脸上一时露出得意之色。
郑成功却又继续说道:"但以吾观之,荷援军舰只甚巨,皆为铁甲,抗击风浪之力远胜于我军之船只。由此可见,须在晴好天气之下,方可布置一战。所以诸参军之言,亦有道理,眼下确需慎重处之。"
陈冲惑道:"可现下不正是大好天气吗,还要等待什么?"
郑成功道:"陈将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吾萌生速战念头之后,便注意观测天象、潮汐,发现天虽晴好,但云已隐隐起于四方天际,若烟似雾,渐渐浓聚,形似马车、似海豹、似巨象;海中则海沙泛起,海水渐趋浑浊,且有鱼龟之物时隐深水、时露水面,呈骚动不安之状。此皆为飓风临来之征兆,吾估测今夜、最迟于明晨,必有大风起。"
众将虽知藩主擅通天文,令人钦佩,但说如此晴朗天气立即便会骤起狂风,一时仍难以相信,虽不便反驳,心中却是嘀咕不休。郑成功如何看不出众将之心意,但他并不介意,微微一笑,以颇为肯定的口气说道:"诸位如有怀疑,可至帐外一观,现明月当空,正该满宇清凉,此为天上看月;地下则是观风,现今为秋季,按正常天气,该刮北风。诸位观月试风,看可否如此。"说罢,便率众人步出帐外。众人仰望星空,不由得连声称奇,只见一轮浩月悬挂中天,却被浓晕弥漫遮蔽,昏昏浊浊,黯淡无光;而帐外竖立的"郑"字大旗,正由南向北呼啦啦地飘动。那风,竟无一不在郑成功的预料之中。
郑成功仰脸望月,缓缓说道:"月晕而生风,此为三尺孩童尽知之道理,而占风者,每视风向反常,便知大风将至。诸位不会再生疑心了吧?"
众皆叹服,哪里还会怀疑。
郑成功率众回至帐中坐定,方继续说道:"大风将至,届时别说我军木船不敢轻举妄动,便是荷舰亦难行动,恐不用我大动干戈,彼军息退矣!虽如此,我军亦不可稍有怠忽,免生不测。由宣毅前镇、左虎卫两位陈将军督察水师,对海上各要冲严加戒备,以防荷舰突然发难;马将军统领骁骑镇继续围困台湾城;周将军率右武卫镇守卫承天府;陈璋陈将军统领殿兵镇,继续镇守北线尾、鹿耳屿,严防荷军突袭。另,以本藩观之,各镇均负有重任,彼援军若登陆,与城中荷军前后夹击,我军则首尾不能相顾,荷夷狡诈多变,此亦不得不防,便着杨府尹派遣得力之人持吾令即速赶往右虎卫镇屯垦之地,命黄安将军留下部分人马继续垦荒,自率一千精锐,火速赶回承天府,以增强陆上兵力。何廷斌先生,则请派出得力之人秘密混入城中,设法与胡兴接洽,摸清荷舰之虚实。"
分拨已定,众人分头行动。
翌日黎明时分,果然骤然变天,狂风大起,暴雨倾盆,海上波涛汹涌,隆隆之声犹似万马奔腾,煞是骇人。休说驾船厮杀,便是进出港口,亦是极为艰难了。郑军船只早已提前驶进港湾以避风雨,却是苦了荷军舰队,停泊于惊涛骇浪之中,既无法靠近岸边,以登陆人城躲避,又一时无法驶入外海,只有任其颠簸翻弄,而束手无策。台湾,天为中国之天,地为中国之地,红毛鬼子既来炫耀武力,这也算是老天给其一个小小的下马威吧!
这场大风不来则已,一来便无休无止。
暴风骤雨竟一直持续了五日方才停竭。待风消雨停,天转晴朗之时,再看海面上,已是空空荡荡,一片萧瑟,荷军舰队竞与他们的新任总督一般,已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对于这场暴风骤雨之状,及风雨给荷援军带来的麻烦,在所著《被忽视的福摩萨》一书中作了详细记载:
十三日,星期六......天色突然大变,暴风骤雨顷刻而至,海面上掀起滔天大浪;
十四日,海上仍是波涛汹涌,任何船舶不能进出;
十五日,整天天气很坏,......海峡中仍是风大浪急,任何船只都不能驶离海岸很远;
十六日,上午天气似乎渐渐好转,海峡稍为平静一些......然而海面上仍是风波险恶......下午潮流改变,在三时许复又下起了大雨......十七日,下午天气愈发恶劣,复又刮起了强烈的西北风......至傍晚时分,我们发现舰队在海面上消逝了......
郑成功已知荷军舰队已然退走,欣慰之余,不由得大为感叹:"不过十数日光景,荷舰两次至台,遭遇竟是如出一辙,此真乃天助我也!"
这时,防守鹿耳门的陈璋匆匆赶来拜见郑成功,一进帐中便兴冲冲地喊道:"藩主大喜啦!"
郑成功问道:"何喜之有?"
陈璋禀报道:"荷军铁甲舰有一'约克'号者,在狂风巨浪中仓促出海,竞撞礁破沉,舰上红毛鬼子尽葬鱼腹,只有一官一兵漂至鹿耳门北口,被末将部下擒获。"
郑成功大喜道:"太好啦!现在何处?"陈璋道:"已押之帐外。"
郑成功道:"本藩正急欲探知荷军舰队之事,正可着落在他二人身上,此真乃天遂吾愿也!"
郑成功即令将荷俘押进来审讯,从其口供中,方才知晓荷援军提前到来之来龙去脉。
原来事情极为凑巧,就在揆一遭贬,新任总督克林科向台湾出发的第二日,荷军快艇"玛利亚"号竟然开回到巴达维亚城。原来这艘快艇在五月初台江海战中遭郑军痛击后,无处可逃,竞逆着风向冒险前行,绕过菲律宾国,在海上艰辛漂泊了五十余日,屡屡遭受暴风雨袭击,数番遇险皆死里逃生,落下了满身疮痍,竟回到了巴城,报告了中国军队包围、攻打台湾之消息。这便是郑成功未曾料到因而导致误判之缘由。
荷兰东印度公司总裁莫斯契尔闻讯愕然,方才知道韦德拉恩所报之情大为失实,非但不该罢黜揆一,反而应大加褒奖才对。他懊悔之余,一面即速派遣快艇追回克林科一行(终因去时已久而追之不及),一面组建增援舰队,并委任前驻印度检察官雅科布·卡乌为舰队指挥官,以君士坦丁·诺贝尔为其前导,率舰队增援福摩萨。这君士坦丁·诺贝尔便是当年残酷镇压台湾郭怀一起义的刽子手之一,中国人十分痛恨之,称其为"老魔",因他对台湾情形颇为熟悉,所以让其为前导。几日后,卡乌率领十三艘大小战舰、七百名精锐士兵,及大量的粮食、弹药等,急速驰援台湾荷军,于闰七月十二日到达台湾海域。
台湾城中荷兰官兵先是见克林科来而复去,知晓巴达维亚仍不知台湾之厄,援军之望破灭,而人心惶惶,士气低落,城中弥漫着一片失败气氛,几令人窒息。正在绝望之时,乍然听说大批援军到来,犹如为衰微之人注入了兴奋剂,顿时欢呼雀跃起来,以为是救星自天而降。没料想,这些满身铁甲的庞然大物竞似纸扎泥塑一般,尚未放一铳一炮,以试锋芒,便被一场风雨刮得踪迹全无,"救星"复又神差鬼使般地"泯灭",城中荷人之精神再遭重挫,其沮丧之情,已到了无以复加之地步。
郑军众文武均已知悉荷军舰队已然遁去,又拿获了荷军官兵,约纷前来帅府道贺。郑成功却并未喜形于色,他郑重其事地提醒众文武道:"这次荷军舰队来而复去,却非前次克林科所比。克林科乃是不知台湾逢遭战事喜盈盈走马上任而来,待发现台湾之势已危若累卵,自知孤军难支而仓皇逃匿;荷军舰队则是知其危而万里驰援,且据荷俘供述,舰队统领卡乌乃是极狂妄自大之将,历来未将我中国之军撒在眼里,出征前更曾吐狂言:战舰所到之处,便是中国军队葬身之地,如若不将国姓军扫荡殆尽,誓不回还,云云。由此可见,荷之战舰绝非'纸扎泥塑'之物,其所以消逝,并非因惧怕而逃之天天,只不过是寻找港湾暂避风雨而已,不日必将复至,这场大战恐是难以避免的啦!诸位要督察所部,严加防范,切切不可麻痹轻敌,稍有怠忽,以免重蹈北伐南京之覆辙。"
众将听了藩主之语,方才如梦初醒,各回本镇,勤加督察,严阵以待。
日落月升,斗转星移,时光飞速流逝。五天过去了,不见荷舰队复归;十天过去了,仍不见荷舰队踪影。转瞬间送走了七月,进入了八月,过了数日,还是不见荷军舰队回来。郑军诸将心中开始嘀咕,均以为此番定是藩主将荷军看得太高而致失算,想那卡乌必也是色厉内荏之辈,只是口头上的功夫厉害,待发现中国军队之威势,便顿时吓得屁滚尿流,自料与之交锋亦不过是以卵击石,因而借着躲避风雨之机,溜之乎也,否则,其舰队怎会离去后二十余日不见踪影?由于此念作祟,虽有藩主屡屡至各镇巡视督察,并再三叮嘱,亦难发生奇效,将士的警戒之心仍渐渐地松懈下来。
偏偏在郑军放松戒备之时,荷军舰队突然又冒了出来,于八月九日、十日、十一日陆陆续续再次驶入台江南口港湾,并从容登岸人城。郑军诸将大感意外之余,对藩主之料事如神更是大为叹服。后来方知,卡乌率其舰队驶到澎湖群岛避风。洪暄、张在虽进行袭扰,终归因势单力薄而难以与之抗衡。荷军在澎湖部分岛屿登岸,大肆抢掠,满载而归。百姓仅有一点粮食、家畜,尽入荷兰强盗之口。
再度交兵
郑军马信、周全斌、黄安、陈泽、陈冲、陈璋等大将见荷军舰队到底还是回来了,纷纷前来请战。
郑成功独坐帐中,正在筹谋破敌之策。荷军舰队复归乃是他预料中之事,但他仍不敢有丝毫轻敌之心,将双方的优劣之势细加比较,对此战之利害得失深加剖析,愈发感到此战意义之重大,确是关乎谁将入主台湾之死生搏杀。他见众将求战一切,恨不得马上拼个你死我活,便摇头道:"速战速决之时机已失,需从长计议,想一妥善之策。"
马信乘兴而来,见藩主态度暖昧,大为不解,问道:"藩主上次不也主张速战吗?今番怎的又变卦了呢?"
郑成功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
马信惑问:"都是同一支舰队,怎的又有彼此之分?"
郑成功直直地瞅着他问:"两军对垒,士气最为重要,马将军以为我军士气还可与那时相比吗?"
马信唯唯。诸将亦无言以对。
郑成功问黄安道:"黄将军以为如何?"
黄安略一沉思,方道:"兵法中有云'蓄盈待竭',是为制胜之道,但眼下之势却正好相反,我军等待与荷援军决战足足等了二十八天之久,士气由充盈逐渐减弱,而今已近乎衰竭,荷军舰队却是一支新锐。我以松懈、疲惫之师迎击敌之精锐,难免吃亏。末将妄加推测,还望藩主示下。"
郑成功听得连连点头,颇为赞许地口气说道:"黄将军所言极为有理。自古有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我军在久拖之后,确是斗志衰减,兵力又少,此时贸然出击,胜负之数实是难以卜测啊!"马信愤愤说道:"如此说来,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红毛鬼子在我军的眼皮底下从容来去吗?马信实是咽不下这口恶气!"
郑成功微微一笑,安慰道:"马将军无须心急,孙子兵法有云:'为兵之事,在于顺详敌之意,并敌一向,千里杀将,此谓巧能成事者。'(《孙子兵法·九地篇》)乃是说,两军对阵之时,假作被动之势,使敌忘乎所以而失戒心,行动中必漏破绽,乘机攻杀之,必能奏效。现下,揆一得援,可谓'死而复生';卡乌更是杀气正盛,我军做出示弱之态,则可引蛇出洞,待其进入我水师控制之海域,再倾全力突然杀出,彼军必败。此策略看似被动,实则占尽主动矣!"
马信点头,似乎已然明白过来。周全斌却仍有不解之处,惑问:"荷军之行动如能似藩主所估测的那般,当然最好不过,可万一荷军统领狡猾多端,仍是凭险固守,龟缩不出,却又当如何?我军岂不要自老其师吗?全斌尚难理解,还望藩主明示。"
郑成功点头道:"周将军问得好,兵法云,'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我军屯田垦荒,挖壕长围台湾城,本就准备打持久之战,对方固守,乃正合吾意。而台湾城中粮食已快告罄,现下又是枯水季节,饮水亦将匮乏,兵士伤病者甚众,已然陷入内外交困之境。至于荷援,据荷俘供述,舰队来时所载士兵、粮食均为有限,对嗷嗷待哺的台湾城,只不过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大势所趋,彼哪里敢安然困守孤城?必是孤注一掷,以求生存,周将军复有何虞!尽管做好厮杀准备,严阵以待,我台湾海域,不久即为荷军舰队之坟墓也!"他略一停顿,又补充道:"荷夷老巢巴达维亚城距此遥远何止万里,增援台湾并非易事,且彼之战舰之水师亦非无穷无尽,此战我若大胜,彼再难有还手之力,我夺取台湾全岛,驱除荷夷,正指日可待,望诸位戮力同心,奋勇搏杀,成功与否,在此一举!"
众将听罢藩主一番话,大为振奋,再无异议。接着,商讨了迎战之策略。荷援是一支庞大舰队,而兵员甚微,不过区区七百士兵,加上城中老弱病残,亦不过一千余人,由此观之,其厮杀之地必是海上。于是,郑成功亦将重力置于海上,亲自统辖水师作战,命陈泽率领宣毅前镇主力停泊于隐蔽处待敌,另一部驾战舰游弋于台江海面巡逻,严密监视荷舰动静;命陈冲率领左虎卫镇舰只停泊于北线尾附近各岛屿海湾待机;命陈继美、罗蕴章、朱尧等部将各率本部人马分头埋伏,随时准备策应陈泽、陈冲。郑成功严令水师:不管哪一路,一见荷舰出动,即予以迎头痛击。其余各路即以炮声为号,前往接应,包抄围攻,务求全歼。命马信、周全斌各守己责不动;命陈璋留下一部人马继续防守北线尾和鹿耳屿,自率殿兵镇主力,借夜色掩蔽,悄悄驶往澎湖,与洪暄、张在协守群岛,严密防范荷军偷袭。
陈璋听了,却急不可耐地叫了起来:"藩主,诸位将军均防守水陆要冲,为何独独让末将躲到那等偏远之地?难道末将不能与红毛鬼子一决雌雄吗?吾实是不服!"
郑成功正色道:"将军说哪里话来!将军在厦门高崎防卫战中之神威,本藩历历在目,哪里便能忘怀?想那荷军舰队曾在澎湖群岛避过风雨,并大肆抢掠,满载而归,尝到了甜头,此战如遭败绩,本藩料定其必有逃逸的舰只流窜该岛,将军张开天罗地网,正可乘机将其擒获,不可使一舰一人漏网。你自可放心前往,本藩坐等将军捷报。"陈璋闻言,将信将疑,不再说话。
郑成功又命黄安总督陆师,统御陆上之防卫,如若荷军登陆夺我阵地,务全歼之,不许失掉一寸之土地。
黄安乃是郑成功心腹爱将,在军中亦备受崇敬。郑成功屡屡委之以重任,当年北伐羊山遇飓风,大军折损甚为惨重,收拢残余之时,大将中独不见黄安归队,郑成功大为伤感,叹道:"黄将军福泽深厚,温厚大度,遇事应对从容,尤具大将之风,正值建勋立业之际,岂能轻易死耶!"在南京之战时,郑成功以其遇惊不乱、勇练过人,而委之以重任,命其独当一面,统督水师,在陆师不幸失利溃败之际,黄安果然不负众望,沉着指挥,攻防有序,阻截住清兵水师,收容自家溃散官兵,保得破残之师从容撤出长江,避免了全军覆灭之灾难。自此,黄安在军中愈发威名大振,郑成功更是对其信赖有加,倚为股肱。此番跨海东征,在上百员战将之中,独以黄安统领二程人马,绝非偶然。黄安率众顺利到达台湾,即擢以右虎卫镇镇督之职,前往屯田垦荒,战事一紧,便又从屯垦之地调回,委大任于斯,均足以证明,黄安在郑军中位置是何等显耀,郑成功对其又是何等之器重。各将遵郑成功之命,分头细加准备。
就在郑成功周密谋划,调整部署,紧急调兵遣将,准备大战之际,揆一、卡乌却也没闲着,亦在紧锣密鼓,策谋、布置如何攻打郑军。
荷军舰队离去二十余日再度回到台江海港后,指挥官卡乌和老魔即率领部分官兵携带着弹药及从澎湖掳掠来的粮食、家畜家禽,登岸进城。揆一率领众幕僚、将领前往迎接。卡乌、老魔一行人的耀武扬威、不可一世之神气,与揆一等城中人的萎靡不振、疲惫沮丧之情绪,形成鲜明对照。
卡乌即将公司总裁莫斯契尔对揆一总督的嘉奖令当众宣读。揆一听那嘉奖令中尽为褒奖之语,夸赞他善洞察形势,遇事有先见之明,遭遇强敌围攻,仍能沉着机智,奋勇却敌,苦撑局面,不失为大荷兰国的忠勇之士,云云。并勉励他振作精神,与卡乌齐心协力,率领荷兰勇士击退中国军队,以确保台湾不失......还许诺事后必予重赏......揆一迭遭挫折,本已心死,现今见总裁如此信赖,近半载的苦辛煎熬,总算没有白费,心中大感安慰。又见卡乌率庞大舰队前来增援,更如久旱之后乍逢甘雨,灰冷的心得以复苏,当即召集幕僚武将商讨对策,决心与郑成功作拼死一搏。
揆一终归已屡遭打击,饱尝过郑军的苦头,已尽知郑军打仗之勇猛,虽添有卡乌的生力军,亦不敢太过大意轻敌,言谈话语颇为谨慎,说道:"台湾遭厄受困已近半载,得一维持下来之唯一希望便是总公司的增援大军,今日终于盼到,想是我荷人在台湾重新出头的日子复又来临。但国姓王确非善与之辈,数万大军对付我数千之众,现又开始屯田垦荒,其意乃是势在必得。且国姓王更是狡黠多智,极难对付,本督曾与之多次交道,无论是文战武攻,均未占得了丝毫便宜,与之交锋,切不可大意轻敌,恐稍一疏忽,即被其所乘矣!"目空一切的卡乌和老魔均是满脸不屑之色,听罢揆一之言,二人对视一眼,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笑罢,卡乌狂傲地说道:"不瞒总督阁下,在未至台湾之前,本将军尚对这小有名气的国姓王有三分敬畏之心,以为既然一个中国将军能名播西方,必有其过人之处,自以为遇到一强劲对手,颇感兴奋,哪知到了台湾亲眼目睹其水师舰船,及在澎湖小试牛刀见其不堪一击之状,实是大失所望,看来那国姓王亦不过是欺世盗名之辈耳!总督尽可放心,我荷军勇士必让中国军队血染大海,乖乖地滚出台湾,卡乌到来,国姓王的末日。"
老魔亦道:"总督诸位还记得当年郭逆怀一造反之事吗?初时这帮草寇是何等猖狂,在我军打击之下,不是立溃不成军、作鸟兽散了吗?在本将军眼中,中国军队人数虽众,却不过一群乌合之众,经不起我铁甲战舰的冲撞和大炮轰击的,卡乌将军又是大智大勇,国姓王又有何惧哉?总督阁下及诸位只管静等欢庆胜利吧!"众幕僚、武将见卡乌、老魔豪气干云,信心十足,均受其感染和鼓舞,仿佛眼前真的出现了中国兵惨遭痛击、四散溃逃之情景,不由得大为振奋,摩拳擦掌,准备决战。
揆一到底老亦弥辣,不为卡乌所动,仍蹙眉摇头道:"卡乌将军之神勇,揆一仰慕已久,但国姓王麾下兵多将广,更极善水战,武器虽较我为劣,但将士不畏死,冲锋陷阵,势若虎豹,且越是恶战越是勇猛,凡我等在台湾久居之人,均已屡屡领教过其厉害,将军不得不防。"
卡乌蔑视地冷哼一声道:"总督怎的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他兵多将广便又怎样?出征之日,总裁亦曾要舰队多带士兵,本官断然拒绝,对于多兵,吾更崇信大炮和铁甲战舰,对方数万之人,在吾眼中不过一群蝼蚁,战舰大炮所至,即刻化为肉酱耳!正如诺贝尔将军所言,总督只管稳坐府中,等待本将军的奏捷之喜讯吧。"
听罢卡乌慷慨激昂之言,揆一心里一动,隐隐觉得其口气之大似曾相识。略加思索,便恍然大悟,却原来与自家初遇国姓王大军之时之心态之口气一般无二,如出一辙,不由得心中苦笑,暗自叹息:"难道又是一个'揆一'不成?!"但他想到不宜过多地泼冷水,以免挫其锐气,便缓声说道:"便依将军之言吧,如何布置攻敌,均请将军谋划定夺。"
卡乌似早已胸有成竹,见揆一谦让,便当仁不让地道:"以本将军之见,此战可分作三步:吾已知国姓王大军分散各地开辟荒地,所留人马不多,拟先行倾力夺回热兰遮之市区,以扩大我军之防地,此为第一步;进而集所有之战舰,同时攻击游弋于台江湾和鹿耳门港之敌舰,待将之击溃后,再尽数扫荡停泊于台江内外之敌军舰只,此为第二步;而后,挟海战大获全胜之威,即速登陆台湾本岛,此时敌军军心已乱,再无还手之力,我乘势扩大战果,而一举夺回赤嵌城失地,此为第三步。"言及此处,他稍一停顿,见众人听得入神,又大言不惭地道:"那时,本将军驰援之重任便已完成,剩下的可就是总督您的事啦!"说罢,得意地放声大笑。
众慕僚、将军皆鼓噪喝彩,独有揆一默然无语,良久方徐徐说道:"好吧,尽依将军之布置,但愿将军大逞神威,马到成功,早日将国姓王大军赶进海中喂鱼鳖,以雪吾恨!"
荷总督府议定攻防部署之后,又由卡乌提议,拟定一道悬赏令散发于军中,以鼓舞士气,其赏格为:
我大荷兰之勇士,为夺回台湾失去之土地,在与中国海盗大战之中,凡缴获敌之舰船、官兵者皆给予重赏,其赏格为:
一、凡缴获、焚毁敌军一艘大型战船者,无论官兵皆赏五百枚银币;
二、凡缴获、焚毁敌军一艘中型战船者,无论官兵皆赏五十枚银币;
三、凡缴获、焚毁敌军一只仔船者,无论官兵皆赏二十五枚银币;
四、如有俘获、击毙敌酋郑成功者,无论官兵晋升三级,赏银币一千枚;
五、凡俘获、击毙敌军一将军者,无论官兵皆赏三百枚银币;
以此悬赏令观之,要么是卡乌等在青天白日做起了春秋大梦;要么是果真将胜利视作囊中之物了。
此后数日,双方紧急筹谋备战,但表面并无动静,加之天气连日晴好,海峡显得极为平静。但久经战阵之人,却可嗅出平静之中蕴含着一股肃杀之气。且,随着时问之推移,这股杀气愈加浓烈,渐凝成为一触即发之势。
这一平静果然由荷军率先打破。
八月中旬之一日拂晓,岛上微风荡漾,鸟雀啾鸣,百姓尚在似醒似梦之际,突然"咚--咚--咚--"三声炮响,划破了台湾晨空之宁静,接着台湾城中鼓笛齐鸣。此为荷夷进攻之号,果然,在号炮、鼓笛声中,停泊于台江南口海湾中的荷军大小战舰纷纷起锚,驶出海港后,即分兵两路:一路扑向北线尾、鹿耳屿;一路耀武扬威地驶入台江海湾,扑向郑军水师游弋船只;另有一艘巨舰则悄悄驶向一鲲身靠近市区之侧翼埋伏。
郑成功亦知大战在际,正日夜严密关注荷军动静。这日清晨正梳洗毕,忽闻三声炮响,心里不由得一颤,暗道:"大战终于开始了!"他步出大帐,见周全斌匆匆赶来,神色极为兴奋,大声禀报道:"藩主,红毛鬼子倾巢出动啦!"
郑成功声色不动,道:"好哇,我正在等着他呢!"待听完周全斌简捷讲述完荷军兵力分布之状,郑成功对卡乌之意图已是了然于胸:其舰队倾巢而出,是欲一举夺取台江及周围各岛屿,以重新掌握失去的制海权,而后依仗强大的舰队和鹿耳门天险,严密控制南、北两航道,以截断郑军与厦门、金门及澎湖群岛之联系,再与台湾城中荷军水陆夹击,将郑军逐出一鲲身,以反围困之策略,将郑军扼死于台湾岛上。其用心可谓险恶毒辣!
但郑成功并不惊慌,因荷军之行动尽在他预料之中,并早已严密布防,荷军正落入其防卫圈中。他命周全斌即速发号,各军齐出迎战。
北路荷军由巨舰"库克肯"号率领数艘战舰,气势汹汹地向鹿耳门急驰而来,被郑军左虎卫镇陈冲迎面截住。荷舰大炮射程极远,见郑军船只恻一露面,便大炮齐发,炮弹纷纷落在一郑军水师周围炸响,霎时,硝姆弥漫,海水翻腾,有两只郑军小船被击中起火沉没。
但郑军水师已经千锤百炼,对付荷军巨舰更是驾轻路熟,见荷军炮火凶猛,却并不着慌,陈冲将令旗一挥,郑军各战舰顿似脱弦之箭,飞一般驰向荷舰。荷舰炮火紧紧咬住不放,奈何郑军船小,动作极为灵巧,左晃右摆,刹那间已逼近荷舰,成为炮火之死角,荷军炮弹在郑军战船后方轰轰爆炸,掀起滔天巨浪。"库克肯"号战舰舰长见大炮失威,即速发出信号,调动其余舰只前来增援。顿有三舰荷舰慌忙赶来助战,尚未靠近,郑水师左有陈继美、右有朱尧两支舰队从斜刺里杀出,截住驰援荷舰,将其团团包围。两军船只来往冲突,展开激烈炮战。
荷"库克肯"号战舰已与舰队脱离,被郑军数舰包围,处境大为不妙,为摆脱困境,它艰难地转动着巨大而笨重的躯体,不断地向郑军船只撞击过去,企图冲开包围圈,摆脱纠缠,谁知郑军水师素有"海狐"之称,神出鬼没,狡黠多端,陈冲早已猜透荷舰意图,便故"技"重演,施出了对付荷舰的"杀手锏",见荷舰撞来,挥旗急命正面船只急速后退躲避,而命左、右、后三面船只紧紧咬往穷追猛打。这时,陈冲下令火攻敌舰,立时有七八只火船犹如扑食猎物的猛犬径直冲向"库克肯"号战舰,挂在其舰体上,一齐点燃,大火忽啦啦冲天而起,顿时将"库克肯"号烧着,船上发出了鬼哭狼嚎之声,许多荷兰士兵纷纷跳水逃生,尽数被郑军俘获。
荷军其余舰只也被郑军船只分割得七零八落,均是自顾不暇,多数被炮火击中,一艘战舰着火沉没,另两艘也已伤痕累累,勉力支撑,见主舰被焚,便无心恋战,冲开一条血路,向澎湖方向落荒而逃。
陈冲按预先之布置,亦不追赶,率领部属会齐陈继美、朱尧两部即速驶入台江,前往策应陈泽。
攻打台江的舰只为荷军舰队主力,其统领为"克登霍夫"号战舰舰长、年轻气盛的雅科布·勃伊斯(舰队总指挥官卡乌和其副手老魔均因怯战而龟缩城中,未曾亲临战场)。勃伊斯率领六艘战舰冲人台江,在海面上横冲直撞,寻歼郑军巡游之舰只,却与郑军水师主力陈泽部、罗蕴章部撞个正着。两军主力对主力,刚一遭遇,便即炮火齐射,穿插包围,厮杀得难解难分,海面上浪花翻涌,煞是壮观。
斗杀约半个时辰,双方互有伤亡。勃伊斯虽年轻却极为精明狡诈,他见久战不下,便一边指挥攻防,一边观察战势。他发现郑军船只虽尽为木质,但数量极众,有数十艘之多,加之行动灵活敏捷,左冲右突,躲避着己方战舰的冲击,却又像一群猎犬围攻猛兽一般,缠住不放,而自家战舰虽巨,转动却极为笨重,处处被动挨打,如此下去,必败无疑。他寻找战机,发现郑军一艘大船甲板上飘荡着一面绣着金字的红色大旗,与别船颇显不同,便料定是敌指挥官之座舰,如能将其击沉,敌军必不战自乱。于是,"克登霍夫"号舰突然甩掉围攻它的数艘郑军船只,加足马力径直向那艘旗舰撞去。郑军船只纷纷拦截,但"克登霍夫"号仗恃着铁甲坚硬,竞不加理睬,横冲直撞,势不可挡,转瞬间已冲出包围圈,逼压过去。
这红毛鬼子眼力着实不差,那艘战舰正是主将陈泽的座舰。陈泽正立于甲板上观望察视着海上大战之态势,挥舞着令旗指挥攻防,突然见一艘巨舰突出重围,一边开炮一边地直冲过来,看那架势分明是要拼命。陈泽也早已发现此舰为荷军舰队指挥,见其来攻,念头急转,顿时心生一计。他料定荷援军初来,必不熟悉台江海域地形地势、水之深浅,彼既来拼命,必是心智迷乱,正可施一诱敌深入之计,将其舰引入浅水处,彼舰巨大而沉重,吃水极深,慌乱之中必搁浅海滩。到那时,该舰巨凶,也已成为砧上之鱼肉,任由宰割了。此舰一完蛋,荷兵必败。于是,他打旗语命罗蕴章暂代其指挥,而己舰则假作抵挡不住而后撤,急速向浅水域驶去。
勃伊斯果然中计,见敌舰逃窜,以为其不堪一击,被己舰勇猛气势所吓倒,一时得意忘形,不顾身负指挥全舰队之重任,咬住陈泽座舰紧追不舍。两舰距离越来越近,眼看就要将敌舰撞个粉碎,突然"轰"的一声巨响,舰身猛烈地晃动一阵,便卧在水中不动了。勃伊斯被前冲的惯力摔倒在甲板上,被摔得晕头转向,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血红着眼睛呜哇怪叫,但舰艇却如僵死了一般。他头脑略加清醒,便知晓舰已搁浅,登时惊得呆了。
陈泽见计策得逞,敌舰搁浅,欢快地哈哈大笑,轻蔑地说道:"饶你奸猾似鬼,还是落入老子的彀中,让尔尝尝国姓王水师之厉害!"他命掉转船头,向荷舰开炮轰击。憋闷了许久的大炮顿时对准荷"克登霍夫"号怒吼起来。
勃伊斯大概恼羞成怒,明知如众舰不来救援已难脱身,仍做垂死挣扎,大炮对准陈泽舰拼命还击。荷舰炮火凶猛,陈泽舰登时被硝烟笼罩,由优势转为劣势。陈泽指挥着座舰左躲右避,意欲驶出荷舰炮火控制网之外,却不幸中弹,舱中被砸开一个大窟窿,海水咕嘟嘟涌了进来,舰体逐渐倾斜前行数十码,停在那里不动了。舰虽中弹,荷炮仍在不停地轰击,陈泽见情势危急,便即大喊:"跳水!"舰上人员纷纷跳水躲避。
正在危急时刻,宣毅前镇副将林进坤率领两艘战舰呈"凹"字阵形包抄过来救援,战舰一边飞驰一边开炮,炮弹"轰--""轰--"在荷舰周围爆炸。
郑军炮火虽猛,但"克登霍夫"号已是无法逃匿,索性不予置理,仍是执拗地向陈泽座舰开炮,看来是想在临死之前拉一对手同归于尽。林进坤乃是郑军中一员虎将,大战中常身先士卒,冲杀在前,身上伤痕累累,立下过赫赫战功,平时深得郑成功、陈泽赏识,由士兵迅速擢升为宣毅前镇协将。这位从不知失败为何物的战将见荷舰如此顽固,又气又急,眼睛布满了血丝,大声吼道:"靠近敌舰!靠近,再靠近!"
战舰迅速靠到"克登霍夫"号船舷之下,林进坤坚毅而低沉地下令道:"速将战舰驶离敌舰,以火铳齐射为我掩护!"言罢,将一火药包拴在背上,伸手捞起一道"临时硬"。此为郑军自行发明的一种临战武器,是将粗竹打通,一节节锯断,以绳索串之,顶部另缚一横杠,带一铁钩,不用时放松绳索,即可折叠便于携带,用时将绳索推紧则硬,如一枝长竹,将顶部横杠挂于城垛,或以铁钩钩住船舷,人即攀援而上。郑军以用拔城夺舰,屡生奇效。林进坤以铁钩钩住"克登霍夫"号船舷,正要攀登,众士卒已然明白主将意图,纷纷上前拦阻,要求代他上去炸舰。
林进绅已杀的性起,见士兵拦阻,满面怒容,红眼一瞪,怒喝道:"速速退后,违令者斩!"言罢,纵身一跃,如猿猴般嗖嗖攀了上去。舰上荷军见有人登舰,哇哇怪叫着放铳射击。林进坤正攀至中央,身中数弹,两手一松,身子向下一滑,险些摔了下来。郑军士卒见了,惊得齐声大叫,向荷舰上一排火铳扫射过去,将荷军压了下去。林进坤又艰难地向上攀去,"临时硬"上血迹斑斑,滴滴而下。这时,罗蕴章亦驾舰赶来救援,但为时已晚,在火铳掩护下,林进坤已翻上敌舰。舰上立时发出一阵鬼哭狼嚎之声,接着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克登霍夫"号顿时被硝烟吞没,大火熊熊而起,勃伊斯连同他的东方之梦一并消逝了......激烈的海战骤然停止,海面上浓烟飘荡,海水翻滚,一片萧瑟沉寂。
陈泽这时已经登上一艘接应船只,他一时忘记了是在大战中,立在甲板上望着渐渐沉没的"克登霍夫"号上的熊熊大火默默哀悼,想到亲如手足的爱将为救自己而被焚身亡,不由得心如刀绞,泪如雨下。林进坤的部下更是悲痛欲绝,士卒们或默哀,或饮泣,或放声大哭。哭声与浪涛共鸣,天地大海为之悲恸。
这时远处又响起隆隆的炮声,陈泽从哀伤中清醒过来,大手一挥,抹去眼泪,突然虎吼一声,道:"为林将军报仇雪恨!杀尽红毛鬼!"
"为林将军报仇雪恨!杀尽红毛鬼!""为林将军报仇雪恨!杀尽红毛鬼!"郑军各船上将士齐声呐喊,犹如山呼海啸,惊天动地。
荷军被这雄壮的气势吓得心胆俱裂,又见主舰被击沉,无心恋战,纷纷夺路逃跑。郑军报仇心切,已杀红了眼,哪里再容敌舰逃走,由陈泽、罗蕴章率领各舰分左右两路一齐追杀过来。恰在这时,陈冲由前方正面,陈继美、朱尧由前方左右两侧各率所部战舰迎了上来,将荷舰围在核心,一边开炮,一边呐喊。此时荷六艘战舰已损失过半,剩下三舰见大势已去,又无处可逃,只得挂起白旗投降。
一场泣鬼惊神的大海战宣告结束。此役,郑军击沉、焚毁荷军两指挥舰"库克肯"号、"克登霍夫"号;击沉、焚毁其余战舰数艘;缴获荷舰三艘。击毙荷舰长一人,军官数人,士兵三百余人;俘获荷舰长一人,士兵一百余人。郑军方面林进坤将军英勇阵亡,死伤士兵数十人。可谓大获全胜。
陆战亦奏捷报。陆战虽未海战规模之大,亦不如那般激烈,但亦干净利落地结束了战事。就在海上大战之时,荷军一艘巨舰驶近一鲲身市区附近海面,一面轰击市区,一面派遣荷军登陆,城中荷军亦乘机杀出,企图前后夹击,一举夺占市区。被黄安、马信挥众杀得大败,部分被歼,部分逃归,从此紧闭台湾城大门,再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陈泽、陈冲、黄安、马信等纷纷前来帅府报捷。郑成功已知水陆两师已大获全胜,脸上堆满了数月来难得一见的笑容,对众将大加夸赞。
正在此时,陈璋、洪暄亦从澎湖驾舰而来报捷。果然不出郑成功所料,荷军两艘战舰战败后逃至澎湖岛,还以为如上次一样安全,又一次死里逃生,便从容登岛,把失败之火泄在百姓身上,而大肆抢掠,被陈璋、张在率军包围,除少数被击杀者外,尽数做了郑军阶下之囚,由洪暄、陈璋押来承天府缴命。
至此,荷军增援舰队一败涂地,除守在港中几艘外,几乎损失殆尽,再无还手之力了。
郑成功喜上加喜,大会众文武,讲评战果,论功行赏,并破例设宴庆贺。郑军上下一扫数月来沉闷、窒息之气,处处充满着欢声笑语,洋溢着胜利气氛。
这欢乐似乎在告诉人们:荷兰人在台湾的末日到了。
第十三章 清障除碍
魔鬼盟约
这次海战,对揆一及台湾残存荷人乃是致命一击。自此,他们唯一的希望竞似肥皂泡一般噗地破灭了。但不得不承认,揆一虽是冥顽不化,却也称得上是条汉子,虽遭惨败,却仍不肯降服郑成功,似乎非要等到郑军炸毁热兰遮城最后一块砖石或是将其生擒活捉,方才肯认输。海战结束后,寒冷、饥饿、黑暗、漫漫长夜般的死守孤城战又开始了。 残存之荷人幸亏有卡乌带来的补给,否则早已弹尽粮绝。饶是如此,城中已是生气全无,弥漫着灰暗、凄凉的死亡气氛。揆一是在等待新的援兵?是巴望一天早上突然发现国姓王大军消逝得无影无踪,这一切的酷冷凄凉不过是一场噩梦?他在等待什么样的奇迹出现?只有天知道! 但天无绝人之路。这句中国人的古老哲语,竞也同样适用于外邦异族。就在揆一内外交困、焦头烂额、渐濒绝境之时,突然间救星再次降临。不过,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重新燃起揆一一线希望的,不再是他引以自豪的大荷兰国,亦不是他倚为稳固靠山的东印度公司,而竞又是来自于那方博大精深而又充满神秘色彩的叫做中国的古老土地。真格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原来,揆一亦悲哀地意识到,现下季节已开始刮北贸易风,巴达维亚城总部便是想增援台湾也得半年之后了,到那时热兰遮城恐早已变为一片瓦砾,他也早已做了刀下之鬼了。本国援军再无从指望,正走投无路之际,他突然想到了国姓王的老对手大清军。他知道国姓王乃是大清统治整个中国的唯一障碍,大清军对其进剿,却是损兵折将,屡屡败北,因而将国姓王大军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极欲拔除而后快。现下既别无选择,何不一试与之结盟,共同对付这死硬的国姓王?以大清国雄厚的财力,再加上威震海上的荷兰舰队,将国姓王一举剿灭亦说不定!于是,他抱着一线希望修书一封,派遣心腹拉迪斯中尉带一名通事携重金秘密潜往中国福建,与清浙闽总督联络。 清浙闽总督不是别人,正是与郑成功多番交手的李率泰。李率泰与达素在厦门大海战中惨败于郑成功之手后,受到清廷的责罚。自此,他越发将郑成功视作仕途上的恶障,而又怕又恨,竞似患了"恐郑症"一般,一想到与郑军尤其是与郑军水师作战,便不寒而栗。所以一年多来,对郑军始终避而不战。这一日,李率泰接到揆一的书函,大喜过望,在他的心目中,荷兰乃是海上霸王,据有举世最强大的舰队,现既有求于己方,正可让其来对付最令人头痛的郑军水师,清军铁骑则在陆上逞威,对付相对较弱的郑军陆师。这样水陆夹击,郑成功纵有三头六臂,又有何惧哉!李率泰大感欣慰,当即满121应允,盛情款待荷兰使者拉迪斯,并回书一封。为显得郑重其事,亦派遣一名使者随荷使同往台湾,与揆一面洽。 十月上旬的一日,拉迪斯带着清军使者回到台湾城,向揆一禀报受到清军总督热情款待之事,并呈上李率泰的复书。 揆一闻听大清官员对此盟约如此热心,甚是高兴,慌忙拆开函封阅看李率泰的来书。那书函中略道:郑成功固我朝(清)与贵国同为敌忾同仇,今后须同心戮力以剪除之,否则恐后患无穷也。今闻足下方与交战,对于军火粮食,有转运不继之虞,此余颇为足下忧之,然余亦可能为足下谋之,使得源源供应耳。唯有求于足下者,则请先派大批兵舰至福建与我军联合,一举削平郑氏在闽、粤沿海之势力,俾其首尾不能相应,然后本总督当拨遣将兵,与足下合兵扫除郑氏侵台之水师,此可谓一举两得,幸乞裁夺。 揆一阅罢书函,非但喜意全消,反而犹似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浑身顿时冰凉,呆立当地,半晌无语。 拉迪斯见总督如此,大惑不解,问道:"中国人书信中说些什么?莫非其不肯发兵来援?" 揆一又是着恼又是无奈,神色古怪地说道:"清总督要我派遣大批战舰即刻开往福建,协其剿灭厦门、金门之国姓军。我若有这大批战舰,又何须冒着引狼人室之风险求援于他人?这岂非天方夜谭乎!这正是应了中国人的一句古语,'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我有求于他,他却乘人之危,要挟于我,此人真是奸诈狡猾啊!" 拉迪斯不解地问道:"清军援我战于福摩萨,我舰队援清战于中国福建,均可使国姓王首尾不能相顾,有何不可,怎的总督如此为难?" 揆一冷笑一声,道:"中尉有所不知,虽是一来一往,这中间之差别何止千里!清军兵精粮足,财力雄厚,且其几乎占领整个中国,兵源财源无穷无尽,如派遣大军驰援福摩萨,对国姓军实施反包围之法,我军则乘机反攻,已同样饱受乏粮之苦而疲惫不堪的国姓军决难敌抵,用不了多久,便会土崩瓦解。国姓王一溃便是大厦坍塌,厦门、金门正如秋之虫豸,再难兴风作浪,便是一时荡涤不尽,亦不足为我台湾之患矣!" 拉迪斯问道:"我军舰队先至大陆,协助清军剿灭国姓王的老巢,断其退路,而后挟大胜之威杀回福摩萨,夹击国姓王军,其结果不也是一样的吗?" 揆一摇头苦笑道:"哪里会一样呢?彼所匮乏者舰船也,所畏惧者国姓王麾下水师也,如我倾所有战舰助战于福建沿海之地,清军必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厦门、金门弹丸之地,指日可下。正如中尉所言,捣毁国姓王巢穴,便是断了侵福摩萨大军之退路。但国姓王被逼至绝路之后,别无选择,只有破釜沉舟,倾全力攻打我城,以求在福摩萨扎下根基,作为其新的永久的巢穴。那时,清军如见有利可图,可助我一臂之力,若见大势不妙,便早已逃之天天啦!"揆一略一停顿,又续道:"由此可见,如按彼方之法行事,清军倒是可攻可守,进退自如;我军却惨啦,以疲惫衰竭之孤旅应对国姓王拼命之师,哪里还有我等之活路?我等岂不是引火烧身吗?这恰如甜、苦两枚果子,彼尽享其甜果,而让我等独自吞下那枚苦涩不堪言的恶果。这等大赔特赔之生意,又岂能轻易答允哉?!" 拉迪斯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心中暗自钦佩,不愧是总督,果然老而弥辣!于是愤然道:"既然对方如此狡诈,索陛杀了来使,与其一刀两断!" 揆一沉吟片刻,方无奈地说道:"不能贸然拒绝,恐怕还是要留一条后路吧。" 揆一亦不敢轻易得罪清军,当即再次致函李率泰,那口气极为谦卑,略道: 来文谨悉,敢不遵命,唯奈此地兵力已极有限,又有郑酋大军层层围困,实是有分兵前往增援之心而苦无其力也。总督若肯先发兵至福摩萨,合兵以克郑酋,待破敌之后,再火速驰往福建,挟大破酋之威,贵我两军自可以秋风卷落叶之势,一举荡平闽、粤郑酋之残余,而永享太平,岂不妙哉!还望阁下三思。 书函由清使带回,想那李率泰与揆一乃是一丘之貉,见到此书会作何反应,必是奸笑一声,骂道:"哼,这只老狐狸!"将书函付之一炬。 与清军结盟之事毫无结果,揆一本想悄无声息地了结此事,以免引起慌乱。但不知怎的走漏了消息,仿佛一块石子落人台湾城荷兰人这一片死水潭中,荡起了阵阵涟漪,上自文官武将,下至士兵、家眷、商贾之人,均议论纷纷,却是异日同声,以为既然巴达维亚援军无望,何不一试与清军结盟?甚至许多慕僚亦纷纷前来总督府说服揆一。尤其卡乌,表现得更为英勇。本来海战惨败之后,卡乌那狂傲之气被郑军的炮火打得荡然无存,早已沮丧之极,整日怨天尤人不止。他屡次三番借口热兰遮城所积蓄之粮食、军火已捉襟见肘,难以负担家眷及伤病者之耗费,而自告奋勇,要将妇孺伤病者及公司贵重之物尽数运往巴达维亚城,但揆一及众幕僚均想到卡乌如将残存的舰只拉走,福摩萨将更加势单力孤,无法与国姓军抗衡。再者,他们亦早就窥测到卡乌的狼子野心,明为护航,实为逃匿,并有鲸吞公司贵重物品之嫌,岂能轻易让其溜走!但卡乌措辞却是冠冕堂皇,无法正面反对,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亦堂而皇之地说卡乌将军身为救援军最高指挥官,既未能完成破敌解除台湾之厄,必无颜空手而归见巴城国人,还是留此与福摩萨共存亡的好。卡乌有苦难言,无奈之下只好蜗居热兰遮城中,窥测时机。 这一天时机终于降临。卡乌听说清军愿与之结盟,共同对付国姓军,暗中窃喜,一边命老魔四下里传播与清军结盟乃是当前福摩萨获救之唯一希望,一边做了充分准备后兴冲冲来见揆一,说道:"现下北贸易风即将刮起,巴达维亚城总公司便是再派援军,亦是半年后之事了,我热兰遮城守军兵不满千,粮不足月,如此困守孤城,终非长久之计,总得寻找一条出路吧。" 揆一对卡乌得意时趾高气扬、胡吹乱撩,失利后则灰心丧气、怨天尤人之举动,早已厌恶透顶,今见其又闪烁其词,不知又要耍什么鬼花狐,便紧蹙双眉,以讥讽的日吻道:"将军又有何高见,能解得台湾之危难?" 卡乌之神气似完全恢复了昔日之豪气,振振有辞地道:"听说清军愿与我军结盟,阁下何不一试?" 揆一略感意外,问道:"将军以为此事可行吗?" 卡乌道:"与其坐守待毙,不如孤注一掷啊!再说,彼以一国之军力之财力,屈就于我一支孤旅,岂非千载难逢之美事哉!以本将军之见,与清军结盟实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揆一追问道:"利在何处?请将军言明。" 卡乌早已将应对之词背得滚瓜烂熟,见问,当即答道:"海战失利后,我军所剩战舰已寥寥无几,再难独自对国姓王军形成威胁,只能闲置于海湾中徒费粮食军资而已,以此无所作为之军与精锐之清军合盟,攻击国姓王之闽南巢穴厦门、金门,使其首尾不能相顾,国姓王见根基动摇,必分兵驰援,我热兰遮城之困即可不战而解矣;万一不能奏效,亦可以盟约为由督促清军袭扰国姓王军后方,以牵制其力。同时,我则可从彼处满载粮食、军火而归,以接济城中燃眉之急。此一举两得之事,总督何乐而不为呢!" 揆一见卡乌说得头头是道,夸夸其谈,不由得心中冷笑道:哼!绣花枕头!说得再天花乱坠,又有何用?于是,他叹了一口气,快快说道:"本督何曾不作此想,只是我军能够派遣出的战舰无几,也是枉然。再者,将军也已亲眼目睹国姓王大军之凶猛,此战对其来说乃是生死之搏,必是极为惨烈,举目城中上下,恐无人能担当领军前往之重任啊!" 卡乌闻言拍案而起,慨言道:"总督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此事尽可交与本将军。上次海战乃是误中敌军圈套而致失利,本将军深感痛悔而无颜见人,因而郁郁不乐,似显消沉,实是在卧薪尝胆,现今既有此良机与国姓王再决雌雄,正是洗刷本将军耻辱、报仇雪恨的时机到了。" 揆一早就认定卡乌乃是一个只有嘴上功夫的怯懦之辈,而对其不敢抱任何希望,绝未想到他竟会自告奋勇承担此任,且慷慨激昂,求战心切,大出他的意料之外,心道:"难道本督看走了眼不成?"他正自沉吟,卡乌又恳求道:"总督阁下,请务必给本将军这一将功折罪之机会,否则......"他欲言又止,神情显得极为诚恳。 揆一终于被其说动,便当即答允下来,命卡乌即行前去组成舰队,命诺贝尔(老魔)协助守城。当晚,揆一召集众幕僚、军官议决此事,那不过是走一个形式罢了。 不久,一支由大小五艘战舰组成的舰队准备停当,在卡乌率领下,悄悄驶离海湾,向大陆福建方向急驰而去。 一个欲将郑军置之于死地的阴谋正悄悄逼近厦门、金门。 喜忧交集 由于台湾城近日来对来往行人严加控制,盘查极严,三日方准许开一次城门,放百姓到山中打柴、射猎。待胡兴终于等得机会将清、荷勾结,荷舰队已前往厦门、金门之事传到郑军营中之时,已是荷舰队离去三日之后。 郑成功闻讯大惊,急忙召集众参军、将领商讨应对之策。 众文武到齐后,郑成功将此事简略述毕,说道:"此事本藩虽从未提起过,但却是吾心中最为担忧之事,今日终于发生了。量那满夷虽兵精粮足,财力雄厚,却也奈何不了吾军之水师,今有荷夷与之勾结,其陆战虽弱,但船坚炮利,与满夷正可互补其不足,其威力必陡增数倍。而我军镇守厦门、金门之兵力微薄,又对两夷之勾结毫无防范,敌联军乍然来攻,如何应付得了?厦门、金门乃是吾军之根基所在,家眷、资财尽在该地,万一有个不测,我东征大军已成水上之浮萍,军心必乱矣!敌此举太过凶狠毒辣,吾安得不忧!" 众文武闻听此事亦是吃惊不小,杨朝栋、甘孟煜等均以为应派遣一支奇兵,迅速驰援。黄安、马信、周全斌、陈泽、陈冲等一千大将亦纷纷请战。 郑成功亦觉别无他法,当即提议由黄安率右虎卫镇之精锐,即刻前往增援厦门、金门,截击荷军舰队。 正议决间,忽有哨探来报,有十余艘舰船正自外海向台湾方向急驰而来。 郑成功及众文武闻报尽皆惊疑不定。郑成功急问道:"自何方而来?" 答道:"自澎湖方向。" 郑成功听得"澎湖"二字,心念电闪。如舰船来自于巴达维亚方向,有可能为荷军新援,而来自于澎湖,却无洪暄、张在等人讯息,必是自家船只居多。他的心里倏然掠过不祥念头:"来得好快!莫非厦门、金门已失陷了?" 郑成功与众文武正在猜测不定,又报:来者似为自家船只,已依稀可辨旗帜上有"郑"字、"陈"字字样。 "陈参军!" 郑成功与杨朝栋、黄安等几乎异口同声喊了出来。 郑成功目光闪亮,面露喜色,沉吟道:"必为陈参军亲临。既未倾巢而出,看来厦门、金门尚在吾军之手。"言罢,即率众文武前往海边迎接。 统领船队的果然是参军陈永华。这时,陈永华已是满面春风地快步下船,热切地与郑成功及众参军、将领一一见礼。 郑成功紧紧握住陈永华双手,犹似久别的亲人,端详又端详,亲切地说道:"参军辛苦操劳,消瘦许多啦!" 陈永华神情激荡,感怀万千地说道:"比之藩主及诸位参军大将风餐露宿、奔波厮杀,永华何苦之有?看藩主及诸位虽神采不失,却也是面黄肌瘦,必是殚精竭虑、苦苦熬撑所致,永华受藩主重托,督征粮秣,却未能及时补充,以致使大军备受乏粮之苦,真是深感愧疚啊!" 郑成功诚挚地说道:"参军无须自责,厦门、金门虽小,却是我军根基之所在,根基稳固,东征大军自然安定;根基如若撼动,我等又岂能安心驰骋厮杀乎?大军所以能以横扫千军之势夺得台湾大部土地,使荷夷望风丧胆,皆有参军及留守诸人一份功劳啊!" 杨朝栋等还待再说。陈永华突然打断他们,向郑成功使一眼色,故弄玄虚地笑道:"哎呀,我还忘了一件天大的事情,真是罪过啊罪过!" 郑成功疑道:"什么天大的事情?" 陈永华道:"卑职带得一个人来,必是藩主朝思暮想之人......"话音未落,就见陈永华身后一身材娇小、模样清俊的士兵迫不及待地跳了过来,郑成功只来得及惊奇地"咦"了一声,那士兵甜甜地呼唤一声"爹爹--"已纵身投进郑成功怀中撒起娇来。那"士兵"不是别人,正是郑成功娇女郑瑜。 郑成功乍见亲人,果然分外高兴,双手捧住女儿的脸,久久地端详着,那平日里坚毅而又冷峻的目光倏然间变得温和而又慈爱。二人对视良久,郑成功方温声问道:"你娘她好吗?" 郑瑜轻轻点头,道:"娘好呢。哥哥他们也都好呢。爹爹,您好吗?女儿可想煞您啦!看您消瘦的?" 郑成功心情舒畅,笑道:"爹爹也好呢。爹爹正在与红毛鬼子较量,看谁能熬得过谁,安得不瘦!"他向郑瑜使个鬼脸,笑谑道:"行啦,不要缠着爹爹啦!我猜想你想念另一个人恐比想爹爹更多三分吧?这里也正有一个人比爹爹更对你牵肠挂肚,想得不思茶饭了呢!"郑瑜虽颇有男子般的英武之气,但终归是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见爹爹当着众多的叔叔、伯伯们戏谑她,早已羞涩得面如红霞,嘟起小嘴娇嗔道:"爹爹--女儿就想您一个人嘛!" 郑成功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慈爱地说道:"别说傻话啦,还不快去!" 郑瑜早已发现立在众人后面的心上之人,此刻再也顾不上害羞,轻快地向甘孟煜跑了过去。 众文武均极是喜爱这一对璧玉一般的恋人,见藩主如此,也都一边戏谑,一边开怀大笑。 将陈永华等迎进大帐,郑成功命中军为其安排食宿后,急不可待地说道:"参军一路辛苦,却也不能歇息啦!快快说说,那边之情景如何?粮秣之事可有着落?鞑虏有何动静?民心军心可还安定?......" 陈永华风尘,的脸上微显笑意,说道:"藩主这连珠炮似的问,卑职便是想歇息也歇息不得啦!" 众皆大笑。 陈永华略一沉吟,方道:"王府中之事,就由阿瑜告之藩主吧。至于政事、军事,少主虽则年轻,但勤勉努力,礼贤下士,将厦门治理得颇有条理,藩主尽可放心。" 郑成功闻言颇感欣慰,点头道:"此为本藩最为忧心之事,既如此,吾就放心啦!这恐全赖参军之力啊!" 陈永华谦逊地道:"陈永华哪有如此之能?这皆是众人之力啊!还有一事,恐怕也是藩主最为揪心之事。" 郑成功笑道:"自然是粮秣之事。" 陈永华道:"正是。永华此番载运来六千余石粮食,恐可解得大 军燃眉之急吧。"郑成功果然面露喜色,略一思索道:"现下屯垦之地已开始有了收获,虽不能自给,却也能聊补无米之炊。有了这六千石粮食在手,节俭着用,足可熬到年底啦!这确实是个好消息啊!还有别的事吗?"陈永华的脸色黯淡下来,迟疑不语,似有难言之隐。 郑成功见状,便知那边有恶事发生,心头不由得一凉,沉声说道:"参军有话但请直言。" 陈永华方沉痛地低声说道:"太师及其一家,在北京尽数遇难啦。" "噢?"郑成功蓦然一惊,"怎的遇难?" "鞑虏朝廷不过把太师作为招降藩主之诱饵而已,见屡试不爽,已无可利用之处,便来个斩草除根,将其一家数十余口于十月份尽数杀害。" 郑成功僵立当地,痛苦地低下了头。他早有预料,父亲为荣华富贵而归顺鞑虏朝廷,乃是在虎口底下苟安偷生,不知何日,性情凶猛的恶虎突然翻脸而将其吞噬,此乃叛逆者应得之下场。但乍然听到了这一噩耗,父子骨肉之情仍使他悲恸不已。他紧锁两眉,虎目中泪水盈然。他的心绪更似浪涛翻滚:想当初父亲拉他一同归降鞑虏,他严词拒绝,而愤然起事,举起了恢复汉室江山之大旗,自此父子二人分道扬镳。后来他得知,父亲归降后,非但未能飞黄腾达,反而饱受羞辱、折磨,被囚于偏僻荒凉的宁古塔。又受鞑虏朝廷胁迫,屡屡派人前来招降,均遭痛斥......想到此处,他的眼前出现了当时情景:跟随父亲的忠实老仆谢表手持父亲感人泪下的亲笔书信,长跪不起,泪流满面,苦苦哀求,直至遭到拒绝,失望归去......他虎目含泪,凝神苦思,哀伤地自语道:"鞑虏恼羞成怒,方自翻脸无情,痛下毒手,家父一半乃是因我而死......可吾为国家为民族之大节,实难再尽此扭曲的孝道了啊......" 众皆为之凄然。 大帐中一片肃静,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众人想劝慰一番,亦觉无处下嘴,均知陈永华在藩主心目中位置非同一般,目光便齐刷刷地射向他。陈永华沉吟良久,也只淡淡地劝道:"藩主之安康,关乎国家民族之大计,全军将士、家眷之生死,非一人之事也。事已至此,尚请节哀保重为是。" 郑成功方自收神,长叹一声,强自抑制住内心的悲愤,徐徐说道:"本藩既为鞑虏之死敌,吾父又岂能安享鞑虏之禄乎?此结果早在吾预料之中,非你我之力可以挽回啊!此事无暇顾及,暂且搁置一旁吧,还有什么事吗?" 陈永华神情越发沉重,缓缓说道:"上为藩主家事,还有一件国事,恐更令藩主着恼。" "噢?何事?" 陈永华长叹一声,道:"鞑虏更凶狠的封海开始啦......" "啊--"惯常逢事极为镇定的郑成功闻此,亦情不自禁地惊呼起来,那神态语气中表现出之震惊和愤怒,比之听闻乃父及家眷遇难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他颤声问道:"怎的个更凶狠封海之法?" 陈永华叹道:"此番非一般之封海可比,可谓来势汹汹,赶尽杀绝!只此八个字足可形容矣。" 郑成功愠怒地问:"莫非又是我军之叛逆之所为?"所以有此问,是因为他知道,往往是叛逆做出此等之事时,最为残忍凶狠,以绝后患。 陈永华苦笑道:"藩主所料不差,此番封海正是奸贼黄梧向鞑虏朝廷献上的一条'绝户之计'。" 郑成功想起当初黄梧违犯军纪,按律当斩,但由于爱惜这一人才而予以宽释,黄梧却因畏惧而降清之事,愤恨而又伤感地说道:"本藩当日一时心软,施以宋襄公之仁,以致故息养奸,酿成今日之患,逆贼误我大事矣!" 陈永华遂将一纸递与郑成功,道:"这便是黄贼所陈剿杀我军的五条毒计,请藩主过目。" 郑成功接过阅看。那纸上写道: 一、金、厦两岛弹丸之区,得延之今日而抗拒者,实由沿海人民下险,粮饷油铁桅船之物,靡不接济,若从山东、浙江、福建、广东沿海居民尽徙入内地,设立边界布置防守,则不攻自灭也。 二、将所有沿海船只,悉行烧毁,寸板不许下水,凡溪河竖椿栅,货物不许越界,时刻嘹望,违者死无赦。如此半载,海师(指郑军)船只无可修葺,自然朽烂,敌众许多,粮草不继,自然瓦解,此所谓不用战而坐看其死也。 三、其父芝龙羁縻在京,郑成功赂商贾,南北兴贩,时通消息。宜速究此辈,严加惩治,货物入官,则交通可绝矣。 四、郑族坟墓现在各处,叛臣贼子诛及九族,况其祖乎?悉一概迁毁,暴露殄灭。俾其命脉断,则种类不待诛而自灭也。 五、投诚官兵散在各府州县,虚靡钱粮。倘有作祟,又贻害地方不浅。可将投诚官兵移住各省,分垦荒地,不但可散其党,以绝后患;且可蕃众而足国也。 郑成功初看之时,尚在冷笑,再往下看,脸色骤然大变,血脉贲张,浑身颤抖,连手中的纸亦以簌簌作响。看完之后,他的右手紧握拳头,猛地挥下,"咚"的一声砸在案上,殷红的血从指缝中渗出,滴滴而下。郑成功亦不觉,铁青着脸,怒声骂道:"黄贼欺吾太甚!生者有怨,死者何罪?胆敢如此意狠心毒,结此不共戴天之仇!倘有一日治兵而西,吾不寸磔汝尸,枉作人间大丈夫也!" (郑成功亡后,郑经袭其职,后率兵攻破海澄,黄梧已死久矣。郑经命发棺而毁其尸。此为后话。) 陈永华接着详述了事件发生之其前因后果。 原来,黄梧降清后,原以为郑成功一支孤旅,凭借厦门、金门弹丸之地,已是秋后虫豸,决难再兴风作雨,于是死心塌地效忠清廷,仗恃着深知郑军内情,出恶计,献毒谋,并亲自前往征剿,意欲将郑成功置之于死地。哪知,郑成功率军南征北讨,愈战愈勇,厦海一战,竞将征讨大军杀得几乎全军覆灭,自己也险些作了郑军刀下之鬼。由于征剿不利,他时常受到上司的责骂,日子十分难过。现下郑军不但稳居厦门、金门,更东征台湾,战果累累,眼看气候大成。而清军虽三番五次颁布禁海之令,却形同废纸,奈何不了郑成功一根毫毛。黄梧整日心惊肉跳,可谓夜不安寝,食不甘味。他深知郑成功在世一日,他就将一日活得不安宁。趁郑成功率主力大军远征、难以顾及厦门、金门之际,将其扼死,是唯一之机会了,否则待其夺得台湾,扎下更稳固之根基,卷土重来,他这个叛将便死无葬身之地了。由是,他于六月便向清廷密陈上述之《灭贼五策》。 清廷正对郑成功束手无策,当即采纳黄梧之议,并派遣兵部尚书苏纳海来至闽地,会同浙闽总督李率泰,及黄梧勘迁。而后于八月颁布《迁界令》,前因浙江、江南、福建、广东等濒海地方逼近贼巢,郑逆成功螳臂挡车,抗命天朝,乃有恶民奸商助纣为虐,暗中资助海逆粮饷,使其有恃无恐,更加肆无忌惮,荼毒地方,侵犯百姓,致使百姓不获宁宇。故奉钦令,沿海居民尽数迁移至内地,坚壁清野,以枯竭郑逆粮饷物资之接济。自限定之日起,凡通海者斩首示众,抗迁移者焚其房屋,大家小户,皆按此律,绝不宽宥。实施此法,实为保全民生之大计。 该令一下,清官兵涌至,强行迁徙,上自辽东,下至广东,所经各省沿海居民,全部迁入内地三十里界内。稍有不服者,清兵即将其枭首,或将其所有之村庄、田宅,尽皆焚毁。致使沿海数千里区域内之百姓,横遭空前之浩劫,男女老幼离乡背井,流离失所,哭泣詈骂,怨声载道,死亡者数以百万计。苏纳海与李率泰、黄梧等沆瀣一气,收杀诸家商贾大户,纵容官兵肆意抢掠百姓财物,挖毁郑氏家族祖坟,焚烧村庄户宅,大逞淫威,无所不用其极。 连清湖广道御史李芝芳闻听迁海之惨状后,亦感到无地自容,愧疚道:"自古养兵,以卫疆土,未闻弃疆土而避敌者也。"又哀叹道:"强行迁移之时,官兵一到,百姓遂弃舍田宅,撤离家产,拜别坟墓,号泣而去,是委民于沟洫也。为民父母,岂忍若是?"由此可见迁界之残酷情状。 陈永华最后说道:"卑职临行之前,曾秘密潜往迁界区域探察,所到之处,荒冢层叠,茂草丛生,满目萧瑟,许多原来繁荣兴盛之地尽皆化为废墟,一路上更是遗尸累累,许多姓氏从此灭绝,其凄楚景象,不忍卒睹。沿海及各岛之百姓,多有奋起反抗者,奈何手无寸铁,多惨遭屠戮;亦有流落漂?白海上者,少主已派出船只沿海收拢,至厦门、金门予以妥善安置。现下,两岛已快成难民聚居之地啦!"陈永华时而愤恨、时而哀伤、时而忧心忡忡地陈述,犹似泻长江之水,滔滔不绝。 众人听着仿佛做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噩梦,陈刚一述毕,黄安、马信、周全斌、陈泽、陈冲等一千大将纷纷跳将起来,痛骂黄梧良心丧尽,出卖民族,以媚鞑虏,必将遗臭万年!表示日后必将此奸贼碎尸万段!亦痛骂鞑虏野蛮残暴凶狠,荼毒我汉家百姓,作践我大好河山,与鞑虏势不两立...... 正当众将领情绪激愤,诅咒、责骂之时,郑成功却已渐渐冷静下来,低首默默沉思,良久,方低沉而悲怆地说道:"当年,老仆谢表持书前来说降,曾言道,太师所以受禁于北京,乃为本藩不肯剃发所致,今番看来,吾不愿剃发降虏,留得此数茎发,却又回天乏术,无能恢复汉室江山,以致累及桑梓百姓,使数千里膏腴鱼盐之地、百万亿芸芸生灵遭此涂炭,吾心碎矣!今当驰令各处,收拢漂泊于海上之残民,将其移至台湾,开辟草莱,相助耕种,以养精蓄锐,等待时机,整甲而西,驱除鞑虏,收复我山河,犹未晚也!" 他略一停顿,又望着陈永华,殷切地说道:"此事还须陈参军费心,你我阂别半载,今日相见犹如隔三秋之感,本藩实想将参军留在台湾,助吾一臂之力,但那边如此多事,非参军不能维系其大局,你在此休歇两日,还得掉转船头回归厦门。有参军在彼处,本藩始能安心在外征战厮杀。再由陈冲将军率一部精锐随参军前往,收拢海上难民,尽数载至台湾,参军以为如何?可有何异议?" 陈永华慨然说道:"藩主如此信赖,永华感怀至深,复有何言?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有陈将军鼎力相助,永华必不负重托。只是藩主身负重任,不可过于忧忿,以免伤身。古人言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藩主眼下正如是耳!" 郑成功赞许地点点头,道:"参军放心,吾自当善加调理,分清孰重孰轻。还有一事,本藩一直挂怀于心。吾已探知,荷夷与鞑虏狼狈为奸,已结为盟约,数前荷夷派遣舰队潜往闽地,恐欲对我厦门、金门不利,参军来时可曾发现有何动静?" 陈永华至此,脸色方和缓下来,微微一笑,道:"正要禀报藩主,此番虽带来种种噩讯,却也捎带来一桩不大不小的喜讯,藩主听了一定高兴。" 郑成功闻言,眼睛一亮,急问:"何喜之有,参军快说。" 陈永华道:"卑职率船队正向台湾进发,至半途,发现一艘舰船在海浪中漂荡,便将其截获,却是一艘损坏的荷舰,舰上断粮断水,已在海中漂泊数日,眼见求救无望,舰上荷人正束手待毙。卑职将其救下,供以食物淡水,为其疗伤治病。其舰长名日'拉迪斯'--""拉迪斯?"郑成功打断陈永华之语,问何廷斌:"阁下可识得此人?" 何廷斌答道:"识得。""如何?" "此人虽年龄较轻,但精明干练,驾驭士兵很有一套,颇受揆一赏识。" 郑成功追问道:"可有血债?" 何廷斌摇头道:"此人虽为揆一之心腹,但为人还算正直,他刚来台湾不久,听说他在欧陆经过多次战争,作战勇猛机智,很快由士兵擢升至中尉,后随韦德拉恩驰援台湾,韦德拉恩撤走后,他留下协守台湾。据在下所知他并无滥杀无辜之例,平时对部下约束极严,对那些作威作福、鱼肉百姓之人还颇有些看不惯呢。他如能真心归顺,对藩主必有大用。" 郑成功嗯了一声,请陈永华继续说下去。 陈永华续道:"这拉迪斯似是对其上司失去信任,情绪极为沮丧,在吾热诚相助感召之下,倒没费什么周折,便将其所知尽数供出。原来该舰正是前往大陆与鞑虏勾结的舰队船只之一,其舰队在驶往福建途中,却因发生变故,而使这魔鬼之盟约中途夭折了。" "噢?勾结未成?"郑成功顿时松了一口气""为何未成?其余舰只哪里去了?" 陈永华遂将一封书信递与郑成功,道:"这是揆一回复李率泰的书函,藩主一观,便会瞧出些许端倪。" 郑成功接过书函阅看,那书中略道: 依遵来示,虽处于郑酋重重包围之中,仍以盟约为重,抽调战舰,由卡鸟将军率领舰队前往福建,与贵军合兵克敌,必威力大增,所向无敌。待捣毁闽、粤沿海郑酋之巢穴,廓清贵国之患后,务请即速赶至台湾驰援吾军。虽如此,本督仍坚持认为,联军先破侵台之敌再破厦、金敌巢,方为上上之策,其中之理,已在上次书信中尽述,此番再由卡鸟将军面洽,如总督尚能体察本督之心,改变初衷,卡乌将军可为贵军之先导,急驰台湾,杀郑酋一个措手不及,贵、我之大患即可拔除矣!乞望总督明察! 阅罢书函,郑成功已然窥知一二,冷笑道:"魔鬼之盟,断不了尔虞我诈,相互算计。从揆一极无奈之口气中自可一目了然,老奸巨猾的李率泰见死不救,却乘机提出刻薄条件,要挟荷夷先出兵方能成约。" 陈永华笑道:"正是如此。不过,其中之曲折回桓,一时也道不 清楚,藩主可将拉迪斯唤来详加讯问,使知端的。" 郑成功心情已平和下来,说道:"好,便是如此。" 郑成功设晚筵为陈永华等一行接风。是夜,二人秉烛长谈,共谋两岸诸般大事,几彻夜未眠。 荷将倒戈 翌日,郑成功偕陈永华、杨朝栋、黄安、马信、周全斌、何廷斌等前往探视拉迪斯。 拉迪斯身子尚未复原,病体恹恹地卧在那里前思后想,听看护说国姓王亲自来见,呼啦一下子翻身坐起。在他的心目中,国姓王是个善能呼风唤雨、深不可测的人物,作为敌手,他对郑成功是又恨又怕又甚是钦佩,现下却是他的阶下之囚,要相见时,心下免不了有些惶恐,连喘息声都显得有些急促起来,瞪大眼睛望着帐帘。 看护掀开帐帘,有五七人鱼贯而入。拉迪斯但见为首一人方脸大耳,气宇轩昂,不怒而威,猜想便是国姓王,便挣扎着要下榻行礼。郑成功面带微笑,摆手示意,要他莫动。何廷斌上前问候,道:"中尉阁下,可还识得我吗?" 拉迪斯侧目一看,不由得一愣,大惑道:"阁下不是何通事吗?先生进山寻医治病,怎的从此不见了踪影?怎的又在这里?莫非......"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以为何廷斌也是被国姓王俘获。何廷斌笑道:"在下正是何通事,不过现下是王爷麾下的通事,为国家效力啦!" 拉迪斯神色默然,低首无语。 何廷斌又道:"中尉深明大义,毅然选择一条明路,颇得我家王爷钦佩,今日特来看望阁下啦!" 拉迪斯点点头,神色显得有些激动又有些局促不安。 郑成功坐在拉迪斯面前,温声说道:"身体恢复得如何?可好些了吗?" 拉迪斯绝没想到在他们荷兰人中被视为"恶魔"、"海盗"、"草寇",与铁、与血、与野蛮、与死亡联系在一起的郑成功,竟是如此一个敦厚温和、儒雅大度之人,听了何廷斌译说之后,他的慌乱畏惧之感悄然消逝,敬佩而又感激地望着郑成功,连连点头道:"卑为侵占贵国之台湾而来至此地,实为有罪之人,幸蒙陈将军宽宏大量,倾力搭救,方得以苟活性命,今又得王爷如此挂怀,实令在下诚惶诚恐、深感大德。王爷如有用的着在下之处,但请吩咐,拉迪斯必当尽力而为!" 郑成功摇摇头,微微一笑,道:"阁下但请安心养病,无须对他事牵肠挂肚。只是听说阁下愿与我等共同开发台湾,甚为高兴,从今往后,你我便皆为兄弟啦。既为兄弟,你身体不佳,吾岂能不前来探望、叙谈一番?你说是吗?" 拉迪斯听了郑成功之语,灰冷的心顿感热乎乎的,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恭敬地连连点头。 郑成功道:"听说贵军与清军结成同盟,卡乌将军率舰队前往我中国福建,不知情形如何,阁下怎的漂泊海上?" 拉迪斯神色黯淡下来,沉默良久,方将与清军结盟之细枝末节颇为苦涩地徐徐道出。 正如郑成功所料,揆一在绝望之时求助于清军,李率泰正缺乏水战之师,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又汞人之危,提出联军先行攻打闽、粤之地郑军老巢。揆一百般无奈之下,只好就范,委曲求全,写下了这一卑躬屈膝之书信,同时派舰队入闽。揆一虽为老谋深算,却不知卡乌所以一反常态,求战心切,乃是另有企图。待卡乌率领舰队、携带奇珍异宝,于十一月初从台江南口解缆启程向西而进。驶出约十里许、刚刚脱离台湾城视线之外,时海上风恬浪静,极适航行,卡乌却下令抛锚,停止继续前行,并与其副手商量,以为以此破残不堪的四五艘战舰前往大陆与郑军勇猛水师对垒,无异于以卵击石,其结果必是死无葬身之地,决定返回巴达维亚城,搬取救兵再杀回来报仇雪恨。 卡乌部下皆一致赞成,只有拉迪斯乃是揆一派来暗中监督卡乌的亲信,强烈反对,以为此举为出卖福摩萨,为临阵脱逃,将失信于清军,更为可怕的是对福摩萨荷人之士气无异于又泼了一盆凉水,必将顷刻间土崩瓦解,福摩萨之前程便立时被断送了。 双方发生了激烈争论。卡乌居此叵测之心已久,哪里会让一个小小的中尉阻挡住?他咬定,返归巴达维亚城搬取救兵乃是总督的机密命令,只怕引起人心慌乱方才假托前往福建迎击国姓军。他日 日声声自有保得福摩萨不失之良策,别人无权干涉,强令麾下四舰转航,向爪哇、巴达维亚方向扬长而去。 丢下拉迪斯一舰,在茫茫大海上显得极是孤独。拉迪斯有心驶回热兰遮城向揆一禀报此事,但他想到此时回去于事无补,却只能引起更大的人心恐慌;加之来路已被郑军水师切断,要想回去亦是很难了。拉迪斯已是走投无路,一怒之下,索性下令单舰驶往中国福建,以显结盟精诚之心,感化李率泰。乃知,福不双降,祸不单行,至中途,机舵损坏,战舰寸步难行,只能随波逐浪,听天由命了...... 正如何廷斌所言,拉迪斯对揆一忠心耿耿,当中国大军大举攻打台湾时,他对战胜郑军充满信心,甚至在连连失利、困守孤城之时,仍未绝望,坚信巴达维亚城必会派遣强大舰队来援。谁知,先是狂傲不羁的韦德拉恩到此耀武扬威了一番,撒手而去;接着是新任总督克林科上演一幕换马闹剧,而不了了之;后来又是善吹牛皮而不堪一击的卡乌,一经败绩,便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看来,台湾兴盛之时,谁都把这里当作取之不尽、用之不完的风水宝地,谁都想伸手大捞一把;待台湾逢遭厄运之时,却又一个个做了缩头乌龟,再无人关心驻台湾同胞之生死。在他将死之即,落人中国军队手中,初时以为必将受尽折磨、侮辱后惨死,他做梦也未想到一个战俘竟会受到如此厚待。到达台湾郑军大营后,又看到其余被俘之人包括那些黑人奴仆,都受到极好待遇,亲眼目睹和亲身体验,使他确信谣传中的"恶魔",实是一位仁义之王,其军亦是一支仁义之师。进而想到统治台湾的荷人对郭怀一的血性镇压,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且从那以后,对中国人稍有怀疑,便捆绑吊打、枪杀砍头,绝不心慈手软,数年来不知错杀了多少无辜的中国人。对比之下,他身为荷兰人,深感愧疚和负罪,便诚心归服了国姓王...... 初时,郑成功只道拉迪斯只是为了报答陈永华的活命之恩,方才归顺,哪知内中竟有如此多的恩怨波折,不由得心中感叹:"这正是叫做'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啊!" 接谈之后,郑成功对拉迪斯印象颇佳。他想,拉迪斯既为揆一之亲信,必然洞悉揆一的心思以及城中防守最为薄弱之处。但他到底是荷军军官,从其言谈举止看亦非那种见风使舵的势利小人,虽诚心归顺,但要他为破城对付其同胞而出谋划策,恐怕会挫伤其民族之感情。郑成功拿捏不准,见次想开,却又将话语吞咽了下去。犹豫了良久,方试探着问道:"阁下虽为荷兰人,但无论是勇气还是智慧,均令人敬佩不已。本藩率大军与贵国人为敌,不知阁下作何感想?"拉迪斯听罢翻译,脸色微微一红,诚挚地说道:"福摩萨本就是贵国之土地,被我国强行占领了数十年之久,王爷今来索还,到了该当归还之日了。此事,是本国人与王爷为敌,非王爷与本国人为敌也。" 郑成功见他如此坦诚,心中暗喜,话语渐渐切人正题,道:"阁下真是深明大义之人啊!本藩很想知道现下城中情形如何,还有多少能防守作战的士兵?粮食、弹药尚剩几何?士气是否低落?照此下去,还能维持得多久?阁下能否告知一二?" 拉迪斯爽快地答道:"当然可以。城堡被围困已达八个月之久,眼下南贸易风已然过去,巴达维亚城已无法派兵来援,卡乌又带走了最精壮之士兵和最急需之物资,更是雪上加霜。原本城中有两眼水井,但都已干涸,所用淡水仅靠城东南山上泉水维持,粮食更是已快耗尽,又无新鲜蔬菜、水果,士兵多患有水肿、疟疾等疾病,我离开之时,城堡中尚剩下四五百名能登城防守的士兵,由于疾病之困扰,士兵减员必是日渐增多。不瞒王爷说,眼下城中无论是人员还是物资,均到了山穷水尽、极度艰难之时啦!这便是城堡中之真实情形。"说到此处,他长叹一声,神色语气颇为伤感。 郑成功默默点头,半晌无语。 拉迪斯似乎看郑成功有话要问,便说道:"王爷有话尽可明言,拉迪斯必会坦诚相告。" 郑成功方又徐徐说道:"那就难为阁下啦!城中既然如此之弱,现下本藩要么挥军攻城,要么逼迫揆一出降,要么继续围困下去,等待城中弹尽粮绝,此三者必居其一。阁下以为,本藩当施以何种方法为好?" 拉迪斯微蹙眉头,沉思了一会儿,方苦笑一声,道:"王爷如率军攻城,城中必倾全力作拼死一搏,如此便是将城堡夷为平地,化为齑粉,贵军也必是伤亡惨重,这对双方均为不利,此法自不足取;眼下城堡中受饥饿、疾病之折磨,已是苦不堪言,继续围困下去,用不了一个月,便将弹尽粮绝,毁于一旦,也会饿毙、病亡许多人,我身为荷兰人,实不忍看到如此惨状,所以亦不愿王爷取用此法;剩下的便只有招降揆一啦,此法为上上之策,如能遂愿,以王爷之仁义,自不会以怨报怨,而杀戮我荷国军民,如此,我之国人则可平安撤离福摩萨啦!" 郑成功双眸闪亮,直直地盯视着拉迪斯,问道:"阁下以为揆一有投降之可能吗?" 拉迪斯连连摇头,答道:"以我对揆一总督之认识,他是个刚愎自用之人,在不到完全绝望之时,他是不会轻易言降的。" 郑成功惑道:"哪?招降岂不是一句空谈?" 拉迪斯道:"并非空谈,只不过要稍稍延迟一些时间而已。揆一所以仍在固守,所依托者,乌特契特堡;寄希望者,是与清军之结盟,只要贵军先行攻下乌特契特堡,再设法使揆一知晓卡乌早已逃归巴达维亚城。揆一虽然倔强,却也很实际,既无了依托,又绝了希望,他必降无疑!" "噢--"郑成功颇为赞许地点着头,进而问道:"乌特契特堡垒坚固程度如何?有多少守军?有几门大炮?" 拉迪斯答道:"王爷定然知晓,热兰遮城堡东南山头上有一方形堡垒,便是乌特契特堡。该堡垒距热兰遮城只有一箭之地,所处地势却又比后者高出许多。堡垒中只有三门大炮,三十余名士兵,防守兵力极为薄弱。如以一部兵力先行攻下这个堡垒,占领这座山,便对热兰遮城逞居高临下之势,热兰遮城暴露无遗,再无丝毫遮蔽,贵军不费吹灰之力,即可进而拿下外堡,再以外堡上城城壁为屏障,城中炮火再也碰不到贵军一根毫毛,大炮火铳再凶猛,亦成一堆废铜烂铁矣!"说到此处,他刹住话头,略一踌躇,方又补充道:"还有一件极为隐秘之事,如能成功,确是对揆一及城中守军致命一击。" 郑成功眼睛一亮,急问:"何事?" "城堡东南山上有一道山泉,水极清冽,贵军围城之后,水井干涸,揆一便命士兵凿山挖渠,将此泉之水设法引入城中,现下城堡中所用之淡水,完全仰仗这一山泉,贵军若能占领此山,截断其水源,不出三日,揆一便是不想归降恐也由不得他啦,此乃大势所趋也!"郑成功由衷地赞道:"听说阁下曾在欧陆打过许多恶仗,勇猛无敌,机智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阁下见解颇为不俗,招降之法确是贵国之人得以保全之唯一出路。吾之所以未能急于攻城,既是不愿徒增吾军士卒之伤亡,亦是不忍过多伤害城堡中之无辜居民。以现下之状,诚如阁下所言,再不尽速拿下城堡,无休无止地围困下去,城中之人就更苦啦!本藩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听阁下一番金玉之言,罩在心头的云雾顿时消散,一片清澈明朗啦!" 郑成功不待拉迪斯回答,转身向麾下众人问道:"先行攻打乌特契特堡垒,诸位以为如何?可有异议?" 陈永华道:"属下初来乍到,尚不尽知荷军之虚实,但拉迪斯阁下所言,确为发自肺腑,道出城堡中许多真实情形,令人深受鼓舞。藩主用兵如神,再对拉迪斯所陈巧加运用,拿下荷夷最后之堡垒,当在情理之中。" 杨朝栋接道:"陈参军言之有理,兵法云:'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现我军得已休整,又得充足之粮食,士气正盛,今又尽知荷军之虚实,正可乘势攻城,当可一举而下。" 黄安亦道:"以拉迪斯阁下所言,此刻正是攻打乌特契特堡垒最好之时机,所冒风险百无其一,而一旦拿下该堡,却又是对荷夷致命之一击,其意义十分重大,安以为此法可行。" 马信、周全斌等亦对攻打乌特契特堡极表赞同。 郑成功略加沉思,大手一挥,毅然说道:"好!便依诸位之见,打掉这一拦路虎!" 这时拉迪斯看了一眼郑成功,又扫视一下众人,目光最后落在何廷斌脸上,想说什么,却又似乎难以启齿,脸上露出颇为古怪的神色。 郑成功何等心细,早已察觉,便主动问道:"阁下还有什么要对本藩说的吗?" 拉迪斯见问,迫不及待地说道:"还有一事求恳王爷,如能应允,拉迪斯感激不尽。" 郑成功道:"但请明言,本藩无有不允。" 拉迪斯方以恳求的吻说道:"城堡中人所以苦苦与王爷大军抗衡,乃是不知王爷宽宏大量,有好生之德,又慑于揆一之淫威,实是不得已而为之,破城之日,拉迪斯斗胆求恳王爷大施仁义之心,网开一面,约束大军不要杀害无辜之人。" 郑成功经与拉迪斯一番交谈,获知清、荷两夷之盟约确已中途夭折,解开了心中一大积郁;又洞悉了城堡中荷守军之详细情形,有了破城之策,亲人之死和清军迁海所带来的诸般烦恼已云消雾散,心中甚为快慰,对拉迪斯之请哪有不允之理,当即慨然答允下来。 郑成功道:"阁下一片热诚之心,本藩及属下诸人深自敬重,便是看在阁下金面,破城之日,本藩绝不伤害无辜就是啦!"他略一停顿,又补充道:"我朝为仁义之邦,本藩行的是仁义之师,别说无辜居民,便是揆一总督,及其麾下重要大员,有朝一落入吾军手中,功;绝不会伤其性命,阁下尽可放心。不过,那些以杀害中国人为乐的屠夫、刽子手,恶名昭彰、民愤极大者,便是本藩想网开一面,麾下将士和台湾百姓恐也饶他不得。此等罪大恶极之人,却要例外,还望阁下谅解。" 拉迪斯连连点头,颇为信服地说道:"那是恶人应有之下场,应该如此,拉迪斯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难隆王爷大军所向披靡,令敌手丧胆,得百姓拥戴,吾眼界狭小,目光短浅,原只道只有我大荷兰国军队方能纵横四海,统霸天下,今日方才大开眼界,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在此拉迪斯先代我国在台湾人众谢过王爷啦!"说话间,色真是谦恭至极。 郑成功甚是得意,又安抚了拉迪斯一番,命杨朝栋对其善加治疗护理,方率众人离去。 攻克暗堡 郑成功没有了清、荷两夷结盟的后顾之忧,加之清军全面迁海,封锁厦门、金门,乃至台湾,大势使然,促使他不得不尽速夺取整个台湾,以创建更为稳固、更为永久之根基。于是,在与拉迪斯长谈的当夜,大会文武,周密商讨兵力之布置,攻打之步骤。最后商定,分三步拿下台湾城。 第一步:攻克乌特契特堡,断其一翼;第二步:掐断其水源,扼住其喉咙;第三步:招降。如其仍冥顽不化,则强力攻克。 而后,开始做严密之准备。 此战之第一阶段,不过是攻克一小小方形堡,郑成功仍是极为重视,他生怕众将士有轻敌之意,而招致无谓之伤亡,便郑重其事地嘱咐道:"此战乃是与荷夷最后之决战,吾势在必得。此战之后,再想与荷夷交手恐怕也无此机会啦!本藩殷切希望,众位在攻打之时,勇猛而又谨慎,大胆而不失鲁莽,切莫疏忽大意而在沟壑里翻船。日后论功行赏之时,既要看战果如何,还要看自家伤亡情形如何而定。"郑成功还宣称,届时要将帅帐再度移至一鲲身,亲临指挥此战。这既为表示此战之重,又可大大鼓舞士气。 陈永华本欲延迟几日,待大军拿下台湾城后,再返归厦门,以让镇守厦门、金门之将士分享这一欢乐。 但郑成功不允,催促他早日启程,说道:"本藩亦不愿参军匆忙离去,但那边迁界封海,正是举足艰难之际,参军要事缠身,重任压肩,却是一刻也延误不得啦!"见陈永华还在犹豫,他豪壮地说道:"不是本藩夸口,台湾城已在吾掌握之中!参军回到厦门之后,自可大造声势,说道远征军已从荷夷铁蹄下夺取了最后一个堡垒,台湾全境已全部回归我天朝。本藩决不会让参军尴尬的,不日,必有破城之喜讯传至。" 陈永华升任参军之职已有数年,被郑成功视为股肱,自然深知郑成功之为人,吐谈谨慎,思虑缜密,行事快捷,一心要做之事,极少失误。他既毕其功于一役,诸般条件又均已成熟,台湾城确已成为其囊中之物。于是说道:"藩主亲临督战,何愁此城不下!永华无福亲眼目睹此一快事,只有先行向藩主道贺啦!愿藩主马到成功,早奏捷报!" 二人相视大笑。 笑毕,郑成功却又想起一事,神色恢复了凝重,说道:"还有一事,本藩一直放心不下。" 陈永华道:"何事令藩主如此忧心?" 郑成功作忧虑状,徐徐说道:"参军心思绵密,该当洞悉本藩之意,厦门、金门乃我军之根基所在,但终归是促狭偏窄之地,凭此一隅,无法长久与鞑虏抗衡啊!" 陈永华心下一动,问道:"藩主莫非有意将厦、金之根基尽数迁来台湾?" 郑成功沉吟道:"正有此意。不瞒参军说,从出征之日起,本藩便已暗中发誓,要将台湾之地开创为万世不拔之基业,奈何部分文武官员,乃至多数家眷,仍对台湾怀有极深之成见,将其视为'蛮荒'之地,而不愿迁移至此。此事关乎大军之未来,绝非小事,本藩远征在外,心有余而力不足,此事亦要着落在参军身上啦。" 陈永华道:"永华亦早有此想法,只是眼下驱赶荷夷,收复台湾乃是第一等大事,远征大军围城的围城,垦荒的垦荒,生怕说出此事使藩主分心,贻误战机,方未能明言,不知藩主要在下做些何事?"郑成功点头道:"参军既也赞同,此事可成矣!望参军回厦门之后,多多陈述满夷对我军之虎视眈眈,厦门、金门诸岛处境之险恶;大加颂扬台湾群岛天候之润和,景致之秀丽,物产之富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务要说服众人,放远眼光,心甘情愿地将其家眷尽数迁来台湾,共同开辟草莱,创建家园,以造福子孙。"最后,颇为信赖地说道:"此事颇为麻烦,非参军不能解吾之忧啊!" 陈永华是何等样人,岂能不知此事之重大,见藩主如此郑重相托,颇为感动,慨然说道:"永华自当勉力而为,替藩主分忧。待藩主收复台湾全境之后,一声令下,属下必率先将自家眷属移此,以作他人之表率。" 郑成功大喜道:"那就有劳参军啦!" 二人就要分手了,陈永华却似语犹未尽,但犹犹豫豫,又似有难言之隐,此种表现,在心思缜密、办事干练的陈永华身上,是绝无仅有的,如何瞒得过郑成功?在郑成功再三追问之下,陈永华不得不和盘托出发生在厦门的一桩丑事,唏嘘着说道:"藩主不要暴怒,是大公子......" "是郑经?他怎么啦?"郑成功惶急地问道。 陈永华故作轻描淡写地说道:"大公子主持厦门军务,倒也勤勉,凡事颇有条理,只是在女色上一时把持不住,与四公子的侍女陈氏秋香有染,已使该侍女怀胞六月......" 郑成功没等听完,"啪"地一拍案几,勃然大怒道:"逆子混账!竞干出如此荒唐之事!"他脸色气得煞白,咆哮不已。 陈永华劝道:"藩主息怒,您现在为国之栋梁,大军之主,乃金身玉体,切切不可气急而伤身,世子之事已然做下,只有想一妙策,善加处理为是。" 郑成功气咻咻地道:"在此国家破亡、民族危难之际,如此不顾全大局,败坏军纪、家风,还有何妙策可施,只有军纪、家法一并从事了。" 陈永华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道:"这是唐尚书(即前朝尚书唐显悦,郑经之妻唐氏是其亲侄女)致藩主的书信,永华虽知内情,却也不敢私匿,请藩主斟之。"说完,递于郑成功。 郑成功手微微颤抖着接过书信,展开披阅,见信写得极短,言辞却颇为辛辣,略道: 三父八母,乳母亦居之一。如此家风不正,安能收复民心,安邦治国乎? 郑成功看着书信,又恼怒又是惭愧,浑身颤抖,信笺在簌簌作响。良久,方长叹一声,幽幽说道:"竖子难成大器,坏我大事矣!"郑成功情绪渐趋平静,道:"请参军将详情告之。" 陈永华点点头,将事情经过简捷地道出。 原来,大军尚未出征之前,郑经与秋香之事已经生成,但郑成功在,郑经尚不敢过于放肆,只是做出点偷香窃玉的勾当,等得郑成功率军远征,唐氏又极柔弱,郑经再无忌惮,便明目张胆地与秋香狎呢,恍若佳偶一般。唐氏夫人孤立无援,哭哭啼啼地诉之于叔父唐显悦。唐显悦为前朝尚书,为流亡之人,已似秋后之虫,大怒之下,却又无可奈何,只好求助于郑成功,于是写下了这封书信。 陈永华叙述毕,目视郑成功问道:"事情经过便是如此,藩主欲作何打算?" 郑成功沉吟良久,断然道:"斩!" "啊!"陈永华不由得惊呼出声,劝慰道:"因与一女子私通,便处以极刑,这太过严厉了吧?尤其是在此用人之际,可否稍为从轻发落,让世子戴罪立功?" 郑成功目含泪花,神色坚定地摇摇头,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古亦如此,何况他是主宰一方的大将,如不斩首示众,何以服众?" 陈永华还待再劝,郑成功斩钉截铁地道:"吾意已定,参军无须多言。"言罢,召来刑部都事黄毓,将郑经之事简略告之,命他持令箭跟随陈参军归回本土,先至金门,约同郑泰,同往厦门,立斩郑经,不得有误!黄毓见郑成功神色冷峻,不敢多言,领命而去。 (执法令到厦门后,经郑泰、洪旭、黄廷、陈辉、王秀奇等约同董夫人从中作梗,而未能施行,加之郑成功收复台湾之后不久因劳累过度而不幸早逝,郑经方得以幸免) 送走了陈永华、陈冲和黄毓等人之后,郑成功即行将帅帐移至一鲲身。众将士见藩主亲临督战,果然大受鼓舞,人人为之振奋,个个摩拳擦掌,要在与荷夷最后一战中争立功勋。 郑成功命黄安率右虎卫镇人马驻扎于乌特契特堡正东方向;命王大雄率领铁军营取代骁骑镇围困台湾城,由马信率骁骑镇大部人马驻扎于乌特契特堡正南方向;副将刘国轩率辖下人马驻扎于两镇之接合部--东南方向。三路大军将该堡垒团团包围,等待攻打之命。 三员大将依遵郑成功之命,选择有利地势,昼夜不停地筑起三座炮台,将二十八门大炮分置其中。计:正东十二门;正南十二门;东南四门,黑洞洞的炮口一齐对准乌特契特堡。为阻挡荷军炮火,又在炮台前沿筑起三座土垒,以堑壕连贯为一体,数千士兵分布于土垒后面,严阵以待。 郑军明目张胆地准备攻打堡垒,其一行一动,均被乌特契特堡的嘹望哨观察得一清二楚,堡垒守军大为震惊。堡垒中只有三门大炮,三十余名伤病缠身的士兵,如何抵挡得住国姓王的虎狼之师!只好慌忙向总督府禀报并求援。 此时揆一也已得知郑军人马调动频繁,但热兰遮城下却未见动静,亦未见有增兵迹象,不知郑成功又耍什么鬼花招。正惶惑间,乌特契特堡守军头目紧急前来要求增援,方知郑军要攻打该堡。揆一正在日夜盼望福建那边盟军传来铲平郑军巢穴之好消息呢,但盼来盼去,却杳无音讯,连卡乌及其舰队是吉是凶,亦一无所知。正焦烦不安之时,获悉郑军企图,惊骇之下差点儿没晕了过去。 揆一不敢怠慢,慌忙召集众幕僚、武将商讨对策。众人闻此噩讯,皆为之震惊。因为连三尺孩童也知道,乌特契特堡垒虽小,现下却是热兰遮城所剩唯一之屏障,该堡垒一旦失守,国姓军居高临下,热兰遮城便等于被折断了翅膀、扼住了喉咙,荷军已成俎上之鱼肉,只有任凭中国军队挥刀宰割啦!虽知其厉害,但却苦于城堡中要士兵无士兵,要弹药无弹药,几到了山穷水尽之地步,再也无暇去管什么乌特契特堡了。灰暗、沮丧、慌乱之气氛笼罩着总督府,也笼罩着整个台湾城,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荷兰大员们如同嚼蜡一般地议来议去,到头来一无所获,既未能派出一个援兵,亦未能拨去一门大炮,为按抚守军之心,只装模作样地拉去两个月的日粮及有关物品,命其凭险固守,是生是灭,只有乞求上帝庇佑了。 永历十五年十二月七日(公元1662年1月25日)拂晓,人们还沉浸在梦乡,突然间"咚、咚、咚"三声炮响,打破了海岛之寂静,也击碎了台湾荷兰人最后之美梦。 郑军进攻堡垒的战役打响了。二十八门大炮从正东、正南、东南三个方向,向乌特契特堡猛烈轰击,炮弹纷纷落在方形堡周围爆炸,刹那间,沙尘弥漫,硝烟滚滚,炮声、铳声、呐喊声,响成一片。郑军分兵三路,在炮火掩护下,潮水般地冲杀过去,迅速冲到山下,匍匐向堡垒靠近。 堡垒内荷兰守军从睡梦中惊醒,顾不上穿衣,呜嗷怪叫着跳了起来,惺忪着眼睛仓皇开炮还击,却是昏天黑地,连个目标也搜寻不到,只胡乱地开了几炮,便被郑军炮火打哑了。 这时,郑军三路前锋均已逼近堡垒,大炮已停止了轰击,步军一边冲锋,一边施放鸟铳射击,一边呼喊着简单的荷语,促其投降。但,这些荷兰守军长期受揆一和随军神父之蛊惑,认定投降之后,便要被施以截舌剜眼、剖腹挖心、割生殖器等诸般酷烈刑罚,而后再杀头暴尸,一个不放过。由此,虽被逼入绝境,亦无人敢降。这时堡垒虽被炸得伤痕累累,但尚未坍塌,荷军士兵隐蔽其后,大炮失去效能,便用火铳、手雷等拼命抵抗。俗语道,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由于堡垒前面为一片开阔地,进攻士兵毫无遮蔽,郑军前锋一冲到开阔地,便纷纷中弹倒地,伤亡颇重。进攻一时受阻,双方僵持不下。黄安、马信、刘国轩三将略一商量,均觉再强行攻打,增大自家伤亡,有悖于藩主之意,便命暂时退后,并派刘国轩下山向郑成功禀报。 郑成功闻报甚为着恼,略加沉思,毅然下令道:"不能再增伤亡,步军退后,再以重炮轰击,将其夷为平地,看这些冥顽不化之徒还敢抵抗!" 刘国轩领命而去,片刻工夫,大炮复又怒吼起来。堡垒内已无炮还击,只有呼号哀叹的份。轰击了约半个时辰,堡垒几乎变成了一堆瓦砾,料想荷军再无还手之力,炮轰停止,步军借着烟雾的掩蔽冲了上去。眼看荷军残余就要被俘获,就听"轰"的一声巨响,堡垒废墟连同荷残存士兵被炸得飞上了天。冲在前面的郑军士兵不知发生了,何事,一个个目瞪呆,一时停止了进攻。原来,经过猛烈的炮轰,堡垒已然倒塌,大炮全被炸毁,弹药所剩无几,仅剩下的七八个伤残士兵,眼见敌军潮水般涌了过来,绝望之余,引爆了剩余的火药,肉体连同灵魂齐齐地飞到爪哇国去了。 对于此次堡垒攻防战,荷兰人C·E·S所著《被忽视的福摩萨》一书中真实地描述道:"在1662年1月25日拂晓,郑军开始在乌特契特要塞的东方及南方轰击我们最前面的炮阵,在几小时之后,把要塞夷为平地。突然,中国大批士兵从南方缺口处冲入。可是要塞中我军士兵奋勇抵抗,敌人死伤甚重,每次进攻都被击退。国姓王似不愿再牺牲士兵,复用大炮轰击要塞,终于使要塞完全成为瓦砾。要塞中的士兵已无处躲避敌军的枪炮,再勇敢的人也感到绝望了,他们就把地窖里仅存的四桶火药点燃,轰的一声爆炸了......" 激战结束了,战场上一片萧寂,冷风卷着硝烟,瑟瑟地滚动消散,乌特契特堡的废墟周围,弹痕累累,一片狼藉,数十具红毛高鼻的荷兰士兵的尸体已残缺不全,横七竖八地仰卧在那里,一个个血肉模糊,面目狰狞;一群乌鸦想是嗅到了血腥气味儿,嘎嘎嘶鸣着在空中盘旋。其景其情,显得此战极为惨烈。郑成功偕黄安、马信、刘国轩三将站在最高之处,观望着眼前之惨景,嗟叹不已。郑成功不无钦佩地说道:"想不到荷夷士兵竟有如此壮烈者!"他当即下令,收拾战场之时,将荷军士兵尸体好好收拢掩埋,插上标记,以备来日查寻。刘国轩领命,率所部前往打扫战场。 郑成功俯瞰西北,果如拉迪斯所言,整个台湾城已被踩在了脚下,城堡中晃动的人影都已清晰可见,不由得心中大悦,回顾黄安、马信,豪气满怀地说道:"台湾城已为吾囊中之物,揆一老鬼的末日到啦!" 帅将三人欢畅地开怀大笑。 揆一在城堡中也痛苦地目睹了乌特契特堡垒失陷的全过程,眼看着敌军大炮在轰鸣,将整座山都快要炸坍了,乌特契特堡犹似一只孤鸟,在炮火硝烟中挣扎哀鸣,他的心都在流血。就在郑成功欢喜若狂、开怀大笑之时,揆一却在心底里发出一声哀鸣:"完啦!一切都完啦!" 在这笑声和哀鸣声中,台湾城在簌簌抖动。
第十四章 高奏凯歌
硬软兼施
郑成功与黄安、马信---M大将在山头上指指点点,观望台湾城中情景及附近地形地势,商讨下一步如何攻打该城。 马信仿佛还未过足仗瘾,望着城堡中绰绰可见的人影儿,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恨不得将其一口吞下,迫不及待地催促道:"藩主,骁骑镇围困台湾城已近九个月,没他娘的放过一炮一箭,马信都快要憋闷出鸟来啦!今日拔掉了乌特契特堡这个乌龟壳,我军正可乘士气大盛之际,一鼓作气打他个稀里哗啦。属下愿立下军令状,如在落日之前还拿不下这座城堡,生擒活捉揆一老鬼,甘愿受罚!藩主快快下令吧!" 黄安亦道:"马将军所言极是,红毛鬼子倚作屏障的乌特契特堡一失,城中必是人心骚乱而惶惶不可终日,正可乘势一举而下。马将军征讨台湾日久,屡建奇功,又围城辛苦,这最后之一仗就让与黄安吧!" 郑成功却不置可否,望着台湾城方向凝神细思,良久,方摇摇头,缓缓说道:"荷夷士兵宁与乌特契特堡一同毁灭,亦不肯归降我军,可见荷军士兵受揆一及其随军神父之蛊惑,以为我郑成功是恶魔、是凶神恶煞之念头是何等之根深蒂固,以二位将军之神勇,此刻夺城真如牛刀杀鸡,何足道哉!但荷军既然以为降亦是死,战亦是死,何不死在战场之上,落个壮烈之名?犹是,必垂死挣扎。如此,我军伤亡固然增大,好端端的一座台湾城也将化作一片瓦砾。现下,不到万不得已,吾是一个士兵一个居民也不愿伤害、一间房屋一棵树木也不想毁坏啦!" 黄安、马信闻言,相互对视一眼,均露出失望之色。 黄安深为不解地问道:"仗打到今日这般天地,眼看仅还有一步之遥便可收复整个台湾,再拖延下去,岂不是要自老其师,坐失良机吗?安资质鲁钝,实不知藩主作何打算?" 马信亦愤愤道:"吾看藩主快成菩萨心肠啦!此时此刻还让这群红毛鬼子自由自在、作威作福,太便宜他们啦!马信实是气之不过!"郑成功目视前方,神色不动,轻声说道:"二位将军少安毋躁。此刻不攻亦有不攻之道理啊!二位可曾记的在出师之前和征战之间,本藩屡屡倡导要效法古人,'不战而屈人之兵'吗?现下正是采用此策之良机,如能达成,既可以保全吾许多士兵之性命,又可节下火药资材、保得一个完整城堡、省却多少百姓之血汗,此一举两得之法,吾何乐而不为!" 马信惑道:"可那个拉迪斯不是说道揆一极为顽固不化吗?万一这老鬼死不肯降,岂不要更费周折?" 郑成功微微一笑,道:"将军恐把揆一看得也忒重啦!本藩以为,揆一老儿再顽固、再强硬,恐亦不会置上千荷兰人性命于不顾,而甘愿打一场毫无希望之仗,与城堡同归于尽。量他没有如此之气魄和胆略。他之所以不降,是尚存侥幸之心,以为还未到山穷水尽之地步,既如此,吾等便设法将其逼至悬崖之上,踏前一步便是万丈深渊,看他还降是不降?" 黄安、马信明白了郑成功之良苦用心,均知自己太过心急,便不再坚持,静听布置。 至于如何设法将荷军逼上绝境,如何招降揆,郑成功却不细加解释,当即对二员大将作了布置:命黄安即刻派兵搜山,务要在两日之内找寻到通往城中的隐秘之山泉,将其引往别处,截断城中水源;命马信即刻将大炮搬运头,在山上挖壕布防,务要在二日后完毕。分拨停当,最后谆谆嘱道:"本藩在帐中静候佳音,能否不费一兵一卒、一炮一箭而拿下台湾城,就看两位将军的啦!" 二将领命,分头前往布置。 郑成功下山之后,即密召何廷斌至帐中,要其派一细作设法混入城中,与胡兴接头,在城中广为散布卡乌已逃归巴达维亚之消息,以扰乱其军心民心。接着,率杨朝栋、甘孟煜、何廷斌等前往各镇巡视,以鼓舞士气,并命各镇镇督严加戒备,不得有丝毫松懈之心,等待与荷夷作最后之决战。 第三日午后,黄安、马信先后至帅帐禀报,右虎卫镇已搜寻到那道荷夷赖以活命的山泉,并将其截断;骁骑镇挖壕布防也已齐备。郑成功大喜道:"二位将军辛苦啦!若能不战而收复台湾城,二位将军大功第一!"言罢,命召集众参军、将领随其一同上山。 郑成功率众到了山上,果然见乌特契特堡废墟之处重新构筑起一座炮台,六门大炮竖立其上,炮身皆用树枝遮蔽严严实实,只露出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西北方向的台湾城。炮台周围战壕曲折盘桓,士兵们衣甲鲜明,神色肃穆,个个手握大刀、鸟铳、弓箭等,虎视眈眈地监视着荷军动静。郑成功等进入一座刚刚筑成的简易而又隐蔽的堡垒之中,从这里既可以观望到自家人马,又可以居高临下俯瞰台湾城。马信、刘国轩向郑成功禀报了设防之细节。郑成功神色庄严,沉声问道:"炮手、弹药皆已齐备了吗?" 马信大声道:"皆已齐备,只等藩主下令啦!" "好!"郑成功手指台湾城方向,下令道:"即刻发炮,轰击台湾城东南面外城城墙,务要将其摧毁,但不得向其内城及居民房屋射击。开始吧!" 马信大喜,兴奋地答道:"是!"即刻来到堡垒外,发出了开炮轰击台湾城之令。 炮手们立即跃出战壕,进入炮阵地,将遮蔽物撤去,六门大炮齐刷刷地露了出来,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令人炫目。马信亲自舞动旗帜指挥。片刻工夫,六门大炮一齐发出了怒吼,炮弹划着弧形,呼啸着飞过天空,"轰--轰--轰--",台湾城方向发出了剧烈的爆炸声,大地为之震颤。顿时,台湾城被滚滚的黑烟笼罩...... 大炮轰鸣了约半个时辰方才歇止,待浓烟渐渐地散去,众人一齐欢呼起来。原来,大炮显威,竞将台湾城外城城墙轰开了一道宽宽的豁口。这等于为步军打开了一条通道,此时乘荷军慌乱之际,仅用一镇人马即可夺取该城。众人到上得山来,尚不知藩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此刻方才弄得明白,皆大为叹服。马信更是激动得满面红光,豪气干云地大声道:"下令攻城吧!藩主及诸位参军、大将可在此掠阵观战,看马信仅用骁骑镇一部人马,如何在一个时辰之内拿下该城!"众人目光齐齐地射向郑成功,待其下令攻城。但,郑成功却不动声色,沉思半晌,方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道:"吾已有妙策,取该城犹如囊中取物矣,何须再徒糜士兵性命!" 众人只道已猜透郑成功之意,谁知还是意会错了,一个个目瞪口呆,如坠雾中。 郑成功神色肃然,向身边的几员大将下令道:"自今日起,各镇将士严阵以待,但无本藩之命,不得向城中发射一炮一铳,违令者严惩不贷!" 又对杨朝栋、何廷斌嘱道:"你二人即速往见拉迪斯,就说本藩之意,由他修书一封,劝降揆一。" 杨朝栋问道:"书中说些什么呢?请藩主示下。" 郑成功道:"悉听尊便,要的只是拉迪斯之口气,能让揆一确信卡乌已然逃归巴达维亚而拉迪斯已然归顺我军就行啦!"又补充道:"而后派遣通事李仲,携带上拉迪斯和本藩之书信,前往城中招降。"他扫视了众人一眼,将攻陷乌特契特堡之后,如何断其水源,如何在山上布防,如何派遣细作进得城中扰其军心,今日又摧毁其外城城墙,打通了进攻之路等为招降预做的诸般事宜娓娓道来,最后颇为自信地说道:"本藩料定,此番招降,量揆一老鬼决然不敢再行竖起那面血色大旗,向吾挑战,取而代之的必是一面白色旗帜!诸位如若不信,可拭目以待。" 此时郑成功已然说得再清楚不过,众人方恍然大悟,皆对荷夷投降深信不疑,静观城中动静。 这数日来,揆一的日子却是极为难熬,先是眼睁睁地瞅着城堡的依托乌特契特堡垒被摧毁,山头被郑军占领而彷徨无计。接着,城中突然间出现谣传,言道卡乌已然逃归老窝,拉迪斯已归降敌军。这一谣传不胫而走,霎时间传遍了每个角落,虽未辨真伪,但从舰队出发后杳无音信看来,却也并非捕风捉影。此事未了,郑军突然又大炮轰城,将外城城墙炸得坍塌,使内城失去了唯一之遮蔽,而己方已毫无还手之力。遭此接二连三的沉痛打击之后,城中荷军上下已然绝望,人心慌乱,军无斗志,此刻的热兰遮城堡已是摇摇欲坠,别说是如狼似虎的郑军乘势攻城无可抵挡,便是一阵大风也可将其刮得倒塌。真格是到了束手无策、坐守待毙之绝望境地啦! 已然绝望的揆一索性闭门不出,拒不见客,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厅中苦思。大厅空荡荡的,一片沉寂,只听得见揆一粗粗的喘息声和不时的哀叹声,显得颇为凄凉。揆一不是那种遇事便捶胸跌足、咆哮吼骂的统治者,他的性情并不暴烈,他狡黠诡谲,老谋深算,天塌下来也不露声色,更像是一只狡猾的狐狸。自郑成功率军攻打台湾以来,他虽迭遭打击,屡逢挫折,但不管情势多么险恶,总还有一线希望在支撑着他,先是国姓王大军突然而至,他有鹿耳门天险作天然屏障,丝毫不将郑军放在心上,却被郑军轻易突破天险,登陆福摩萨岛,夺取赤嵌城;他又仗恃自家的巨舰大炮与郑军抗衡,又被摧毁;又依靠巴达维亚的强大援军与敌军决一死战,谁知卡乌外强中干,又遭败绩;万不得已之下,冒着引狼入室之风险而与清军结盟,卡乌率领仅存的几艘舰只前往会盟,却又如泥牛人海,终于等来了音讯,却又是中途夭折之噩讯;现今,唯一可以依凭的仅有乌特契特堡垒与热兰遮城外堡坚固的墙壁,却又先后被毁,冷酷地掐断了他薄弱的最后一点支撑。如今,他像一个迭逢厄运的赌徒,几经折腾,已然输得精光,再无反本之机会了。 揆一本来踌躇满志,想到便是干不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至少也可以把福摩萨抓在手中,作为自己的东方乐园,现今却已快化为流水,成为泡影。老谋深算的揆一自然知道,他的毕生之命运早已与福摩萨系为一体,福摩萨在,他在;福摩萨一失,他揆一便一钱不值了。他甚至有些后悔,当初还有一些势力可与国姓王讨价还价之时为何没有投降,果真如此,兴许还能保留下一支军队、公司的财产、一些他多年积蓄的珍贵物品,比较体面地离去。现今什么都晚了,此刻山穷水尽之时,便是乞求投降,国姓王望着眼见到手的肥肉,也不会允诺了。换了他揆一,也绝不会这么傻的。他望着室中橱柜中摆设的许多奇珍异宝,和巧取豪夺得来的中国古玩、字画等物,想到顷刻间这一切都将成为镜中之花,水中之月,不由得心潮翻涌,犹似被捣翻了五味瓶,憎恨、懊恼、无奈、绝望......酸、涩、苦、辣,诸般滋味儿都有,独独品不出一丝甜味儿。 揆一独自闷坐,越想越是苦涩,越想越是绝望,便顺手抄起几上的一瓶酒,"嘭"地打开盖,将瓶口对准嘴巴,咕嘟嘟便是一阵狂饮。他想借酒浇愁,却是愁上更愁!正当他昏昏欲醉之际,秘书官韦恩'利普伦、检察官达伍德·豪斯威尔、雷阿迪斯、奥尔迪普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牌幕僚及军队指挥官老魔等,联袂来到总督府求见,仆从试图拦挡,他们不予置理,径直闯了进来。 揆一见有幕僚们不经通报就闯了进来,有些着恼,将熬得血红、倦怠无神的眼睛一瞪,极力摆出他的总督派头,板着面孔问道:"你们来找本督,可有什么要紧事吗?" 近日来,众幕僚与揆_一样受着末日到来一般的煎熬,一个个灰头土脸,愁绪满怀,不得已而闯总督府,以为能谋善断的总督会有摆脱困境之妙策,谁知见到的却是心灰意冷、泡在酒里的总督,不由得大为失望和不满。 豪斯威尔紧蹙眉头,苦涩的口吻说道:"现下战不能战,守不能守,降又不能降,我驻福摩萨上千之人何去何从,总督阁下总不能撒手不管吧?" 利普伦亦带着挖苦意味儿说道:"要是总督阁下以为借酒可以脱得此厄,我等亦可豁出命来,陪阁下喝个痛快!" 揆一对此嗤之以鼻,连珠炮似的说道:"救兵不至,结盟失败,城堡破残,几百伤残士兵,几近弹尽粮绝,今日水源又被掐断,国姓王大军压城,至了此等境地,我等除了饮酒之外,还能有何作为?"最后,换了讥讽的口吻,"诸位有何妙计良策可击退敌兵,便请道来,本督洗耳恭听!" 众幕僚听出揆一之语味道不对,一时无言可对,沉默半晌,豪斯威尔试探着道:"此刻再谈什么'击退敌兵',无异于天方夜谭啦!依本人看来,现今唯一之法是如何保得我上千荷人免于一死,望总督阁下早作打算。" 雷阿迪斯亦道:"检察官所言极是,乘中国军队尚未发起攻击,要快快设法,否则等城堡一旦被攻陷,玉石俱焚,我等俱成荷兰国千古罪人啦!" 揆一是何等的老奸巨猾,岂能听不出幕僚们话中之音是要主动投降?他只是冷哼一声,心道:"你们要想主动投降国姓王,却又不想做恶人,要本督先行说出投降二字,承担一切之罪责,真是休想!"便冷冷说道:"诸位有何主意但请直言好啦,再不要吞吞吐吐!" 众幕僚面面相觑,无人搭腔,气氛顿时僵住了。良久,雷阿迪斯嗫嚅着打破僵局:"正如总督阁下所言,现今军无斗志,人心惶惶,实是再也无力与中国数万大军抗衡啦!是不是可向国姓王求和......""求和?"揆一苦笑一声,"如何'和'法?国姓王刚冈啦夺取赤嵌城时,便不允我求和,阁下以为我等已被逼至绝境,国姓王反倒会突然善心大发吗?阁下是不是应该换个字眼儿?" 雷阿迪斯被揆一挖苦得满面通红,迟疑一下,方硬起口气说道:"投降!这不就是总督阁下要换的'字'吗?现今再作无谓之抵抗,我上千荷人之性命,必将全部埋葬在这东方之岛屿上啦!果真如此,我等才是最大之罪人!" 话音未落,老魔已跳了起来,气急败坏地嚷道:"不行!堂堂大荷兰国军人向中国人投降,那是天大之耻辱,我诺贝尔绝不赞同!再说,我们在台湾杀了那么多的中国人,国姓王怎能轻易放过我?"老魔之言非虚,他从镇压郭怀一起义起家,将中国人视为"猪猡"、"野蛮人",而肆无忌惮地屠杀,至今直接死在他刀下的中国人不下一百,真格是血债累累,罪大恶极,在台湾的中国人早就恨不得寝其皮、啖其肉、饮其血,他自己也清楚地知道中国人对其恨之入骨,驻福摩萨的荷兰人谁都可以言降,唯独他君士坦丁·诺贝尔降不得,所以他一听到有人主张投降,便急不可待地跳了起来。 利普伦、豪斯威尔、雷阿迪斯等平日便对这个被中国人称为"恶魔"的同僚极为厌恶,见他又生枝节,利普伦哼了一声,冷冷地说道:"谁又愿意背负'投降'这一恶名?可事到如今,除此之外又更有什么妙法良方?" 老魔仍色厉内荏地嚷道:"血战!诺贝尔愿与热兰遮城共存亡,与中国军队决一死战!" 利普伦冷笑一声,道:"凭什么?凭几百伤残士兵?凭所剩无几的弹药?还是凭已快断绝的淡水、粮食?" 老魔涨红着脸还待再强辩,忽有小彼德尔匆匆前来禀报:国姓王派人前来下书,已带到府外候命。 揆一一愣,旋即想到,国姓王此刻尚有书信到来必有促降之意,他的眼里顿时放射出希望之光,道:"快快请进!"那口气来不及遮掩,竞似救星到来一般,显得有些迫不及待,再不似往日那般地狂傲骄横、目空一切。 郑军下书人通事李仲,带来了两封书信。揆一收下后,一眼瞥见一封书信的封面却是荷文书写,大为惊诧,稍一沉吟,似有所悟,便先行拆开一看,心里暗道:"果然是拉迪斯所写,看来城中传播卡乌逃遁之说并非是谣言啊!"拉迪斯在文中将卡乌如何寻找借口逃遁、他如何独赴福建而海中遇难、如何蒙国姓王部下搭救等娓娓道来,又详述了郑成功如何宽宏大量,善以德报怨,凡被俘之荷军官兵、黑人奴仆,均受到了良好之款待,绝无丝毫鄙视侮辱之事,更未曾杀害一人,实是仁义之师......最后写道:"眼下两军之大势,我军已成强弩之末,战则必亡,要保得我荷国人全身而退,恐只有依国姓王之条件议和啦!国姓王要我致意总督阁下,识时务者为俊杰,应以上千荷人性命为重,三思而后行......"拉迪斯故意避用"投降"字眼,而用"议和",乃是顾及到揆一之情面。 揆一阅罢书信,半晌无语。他虽预料到卡乌早已逃回巴达维亚城,今日得到证实,仍是心中怅然。拉迪斯是他的爱将,现今也离他而去了。他无奈地摇着头,轻轻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唉,众叛亲离啊!" 他打开了第二封书信,刚看上一眼,像是发现了什么意外之事,脸上倏然露出惊诧之色,怔怔地瞅着书信发呆,目光里净是惶惑。他原以为,现在的国姓王已是占尽优势,书信中必是居高临下、盛气凌人之口气,净是威逼恐吓之语词,哪知打开一看,却竟是一张白纸,除了落款,别无一字。揆一满腹狐疑,愣愣地瞅着书信,渐渐地,那张白纸上幻化出光怪陆离的画面:铁甲战舰在沉没、在燃烧,热兰遮城伤痕斑斑、晃晃欲倒,荷军士兵的头颅在滚动,污浊的血水在流淌,士兵们在痛苦地挣扎,在绝望地哀鸣、呻吟......揆一越看越是惊心,冷汗浸湿了他的衣衫,手中的纸在簌簌地颤抖。他突然觉得一阵晕眩,眼前的图景飘飘袅袅地消淡、消淡,最后消逝在冥冥之中。揆一因虚脱而昏迷过去。 揆一在众人抢救下刚刚苏醒,余悸未消,禁不住摇头叹息:"厉害啊厉害!好厉害的国姓王!" 众人均以为书信中定是措辞严厉,方使总督看而生畏,待传看完那封书信,一齐坠人五里雾中。雷阿迪斯大惑不解地问道:"国姓王耍得什么花招?怎的书信中没有一个字?" 揆一却不作答,只是讷讷自语道:"国姓王神鬼莫测,定是撒旦派下来的恶魔,是本督命运中的克星。他在书信中不写一个字,正是示意话已道尽,是战是降,自己选择吧。此正谓书中无字胜有字啊!"揆一声音微弱似蚊嗡,众幕僚却听得胆战心惊,冷汗津津。他们想到与中国军队九个多月的大战,国姓王指挥若定,神出鬼没,大军攻杀围城,进退有序,以极粗劣之武器,将船坚炮利的荷军杀得毫无还手之力,确是非凡之人,败在他的手下,算不上什么耻辱之事。幕僚们均是感叹不已。 揆一坚持着起身,命召集众幕僚、武将速来总督府议事。 片刻工夫,二十八名幕僚、武将便已到齐。揆一神色阴暗,毫无表情,众人也都灰心丧气,默默无语。揆一似乎不想再多费口舌,将新近发生之事和眼下之处境简略地道过后,便声音低沉地说道:"今日恐是本督与诸位最后一次议会啦!现下只有两条路供诸位选择:要么降,得已全身退出福摩萨;要么战,其结果诸位自然清楚。是降是战,乃是决定全岛荷人命运之大事,本督亦难定夺,就由议会投票决定吧。" 众幕僚、武将们似乎再也无力反对,投票在压抑的气氛中悄无声息地进行着。最后结果是:连同揆一在内共二十九人,只有老魔等四个罪恶昭彰的家伙表示要与中国人决一死战,其余二十五人表示应与中国人议和。他们提出了如下之理由: 其一:保护着城堡的石廓已然被毁,敌军无须使用更多的炮火,便可彻底摧毁埠头。 其二:敌军炮火十分凶猛,已有许多的伤病者得不到应有的救治,如若再战,伤病者必成灾难。 其三:城中粮食本就所剩无几,粮库又多被敌军轰击得破损不堪,已无法防止粮食的霉变生芽。 其四:城中新鲜蔬菜、水果极端匮乏,伤病者难以痊愈,守军减员日渐增多,已呈捉襟见肘之势。 其五:海上设的木栅多被炸毁,通道均被敌军控制,荷人船舶已无法航行。 其六:现下正刮北贸易风,本国又正与葡萄牙在大战之中,已不可能期待巴达维亚的援兵。 其七:城堡之上城翼壁已被敌军炮火炸毁,一时无法修葺。 其八:敌军已摧毁乌特契特堡垒,并占领该山头,城堡已暴露无遗,敌军如以重炮轰击,城中必无人幸免。 由于是投票决定,又是众望所归,老魔等人虽仍极力阻挠,但终归人少势微,已难再兴风作浪,揆一当场宣布,即刻派要员与国姓王谈判,在可以接受的条件下,献城投降。并命秘书官韦恩·利普伦、检察官达伍德·豪斯威尔、雷阿迪斯等与他一起,连夜商讨议降条件。 秋风掠叶 翌日巳时,秘书官韦恩·利普伦和检察官达伍德·豪斯威尔前往郑军营中议降。到达郑成功营帐之外,二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那目光中真是饱含着酸涩苦辣,颇为复杂。九个月前,也正是他二人前来与郑成功议和,那时虽为议和,却还有着坚固的城堡,勇猛的士兵,充足的粮食、弹药,更还有强大的增援舰队为后盾,在踏进这座令人生畏的营帐时,总还觉得有与对方平等谈判之身份,因而底气尚足,也才敢与国姓王及其属下面对面舌战一番。而今天则不同了,对方屯田垦荒,粮食得到了补充,又来了增援人马,可谓兵精粮足,越发强大。而己方几乎已弹尽粮绝,只剩下一座破残不堪、在风中摇曳不定的孤城,那仅仅是一个虚弱的空壳而已。国姓王便只伸出一个指头,也能将其戳个偌大的窟窿......今日他俩只是败军的使者,前来议的是"投降",身份自不可同日而语......他二人望着这座灰色帐幕,心中惶恐不安,身上如负重石,举足艰难。但眼下,岛上上千荷兰人的命运全部系于他俩身上,或是走进这座营帐,或是将尸骨抛于异乡荒野,除此之外,漫漫大地,已无路可走啦! 这时,中军接引他俩迸帐。他二人均不由自主地在胸前画个"十"字,口中不停地默默念叨:"愿天主保佑!愿天主保佑!......"而后硬着头皮,舔着干裂的嘴唇,那惶惶之状,不亚于走向断头台。二位荷使者步入营帐,偷眼斜看,只见郑成功正襟危坐在正前方虎皮交椅上,比九个月以前明显消瘦,但神采不减,双目虎虎生光,令人望而生畏。两侧环列着文官武将,较之前次少了许多,想是有的战死,有的前往山中屯田垦荒未归。他们大概知晓今日来者乃是前来议降,张张微显憔悴的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得意之色,帐中之杀气也就并不浓重。荷使心下稍安,趋步上前施礼。 郑成功已从李仲口中得悉揆一派遣使者前来议降之事,他自然知晓荷人已是穷途末路,己方无须再故弄玄虚,故帐中只有文官杨朝栋、甘孟煜、杨英、李胤、郑省英等,武将有黄安、周全斌、马信、陈泽、陈璋等,共十数人。他亦是神色坦然,毫无盛气凌人之势,目视着二位荷使,微微一笑,语气双关地说道:"二位贵使,我等终于又见面啦!" 荷兰二使者闻言,均是一愣,立时想到九个月前谈判破裂,议和未果,他二人离开郑营之时,国姓王便曾言道:"二位好自为之,用不了多久,你我还会见面的。"国姓王当时说这番话时,声色虽不严厉,但表情诡谲,目光狡黠,话音中辛辣之讥讽意味儿,溢于言表,分明是在警告:"日后再见面时,尔等必已成为吾之手下败将,那时便没有这等便宜啦!"果然,时至今日,尽皆不出国姓王之预料。他俩虽还算不得是阶下之囚,却也仅距一步之遥啦! 韦恩·利普伦和达伍德·豪斯威尔均是侵台荷人中学识广博之人,也算得上是舌辩之士,所以揆一才屡屡派此二人前来与郑成功交涉。二人听了郑成功之语,一时颇显窘迫之态,良久,利普伦自我解嘲似的说道:"王爷,今日所以能够再度会面,乃是你我之缘分未尽啊!" 郑成功见利普伦一语便遮掩过了尴尬,对其应变之能却也佩服,不无赞许地说道:"好个缘分未尽!只不知这缘分还能维系得多久?"利普伦沉吟道:"我等自然巴望这缘分永世长存,如若王爷不弃,利普伦愿在荷兰国恭迎大驾光临。"这利普伦太狡猾了,他深知在台湾的上千荷兰人之命运现已全部操在国姓王之手,难卜吉凶,便借"缘分"之说,乘机转向此一敏感之题,试探郑成功是否有意让其安全返国。 果然,郑成功闻听其言,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心下暗道:"时至今日,还在白日做梦!能否回得了荷兰,还要看本藩是否答应呢!"他嘴上却说:"噢?贵使是正式向本王发出做客贵国之邀请吗?" 利普伦何等狡狯,亦听出国姓王话中有话,但他已无退路,索性以守为攻地辩道:"王爷会意错啦。现下,本人虽有此心,却无其力啊!今日我二人前来贵营,便是求恳王爷施以好生之德,高抬贵手,有朝一日利普伦有幸回得荷兰,那时方能有资格发此邀请啊!" 豪斯威尔生怕说下去再生枝节,忙接口道:"贵我双方对垒已达九个月之久,死伤了许多性命,耗费了大量钱财,我家总督以为再永无休止地耗下去,势必酿成灭绝之灾,由此派遣我等二人前来,与王爷商洽今后之事,巴望两家罢兵,得以善结。为表示诚意,我方先行草拟了条款,共十四条,尚不成熟,请王爷过目,共同商定。"说罢,恭恭敬敬地递上草约。 杨朝栋跨前一步接过草约,展开后转递于郑成功。郑成功见草约为两种版本,一为中文,一为荷文。他阅览中文草约,神色肃然,纹丝不动,二位荷使目不转睛地盯视着他的脸,想从他表情的喜怒变化中看出些许端倪,却一无所获。 郑成功阅罢草约,冷哼一声,突然问打破寂静场面,仰面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爽朗、开怀,无拘无束,莫说笑得荷兰使者莫测吉凶,心里发毛,便是杨朝栋、黄安等成功心腹之人亦是莫名其妙,怔怔地瞅着藩主,不知那纸上写些什么劳什子,竞会让善能控制喜怒的他如此发笑。 郑成功笑毕,神色骤然一变,双眉一轩,冷冷地问道:"二位此来,究竟是'议和'还是'议降'?望直言以告!"言罢,双目精光闪烁,直直地逼视着荷兰使者。 荷兰二使者为了维系面子和争得主动,说话时一直在玩弄手法,设法避过这一令人难堪的字,没想到国姓王会如此直截了当地逼问。二人神色窘迫,白脸涨成了猪肝色,倏忽间,搜肠刮肚,脑筋百转,却还是避之不过。豪斯威尔迫不得已,低声讷讷说道:"是议降来啦。" 郑成功方才微微一笑,口气转缓,说道:"可贵方这草约之中写道,要悬挂贵国旗帜至最后,撤离时要击鼓鸣金,要将所有之财富尽数搬走,还不许我军加一点干涉......这就差本王率大军及台湾百姓鸣放礼炮夹道欢送啦!这哪里是投降,分明是凯旋而归嘛!如此,贵方自是保足了面子,可将本王置于何地?"他将草约递与杨朝栋,道:"请府尹传于诸位一阅,此草约哪里有丝毫诚意来?" 荷兰二使者脸色通红,冷汗直冒。豪斯威尔吞吞吐吐地辩解道:"此草约乃是昨夜匆匆草就,因时间紧迫,来不及细加酝酿推敲,就赶着与王爷商洽来啦,难免有想得不周之处,还望王爷见谅。" 郑成功道:"本王再宽大为怀,报答应贵方之事,也总得人情人理方可,再作丧权辱国之举,吾岂非成了罪人?你等既来议降,且不可颠倒了位置啊!" 二荷使再无言可辩,唯唯连声道:"是、是,错谬和不到之处,请王爷示下。" 其实,郑成功获悉荷夷将前来议降,当晚便召集众文武通宵达旦进行商讨。他已料到荷人为保留仅剩的一点尊严,必然提出符合自家利益的种种条件,对此均作了细密估测和应对之策。最后商定一条法则:为促其投降,将以宽大为怀,凡为维系其生计和便利其撤走等枝节之事,尽量满足其需要;但凡重大关节之事,则绝不退让。郑成功已胸有成竹,所以应对自如。他将草约只略加浏览,便已全然明白,荷夷所拟条款,果然尽在其预料之中,有些条款竟是到了可笑之地步,不由得心中暗笑,便开门见山,直问其意,算是给一个小小的下马威吧。见荷夷使者软了下来,目的已达,便对郑瑜说道:"准备纸笔砚墨,尽量录下双方所谈之事,不可有些许遗漏。" 郑瑜见父王言辞犀利,掷地有声,煞是威风,而红毛鬼子则诚惶诚恐,毕恭毕敬,不由得大感痛快,兴奋得美眸流盼,俏脸喷红,清脆地答应道:"是!属下遵命!"口中应答,身子却动也不动,原来文房四宝早已备齐,她正是再三要求父王答允,以司笔札之身份参与这次议降的。 郑成功对荷方草约内容已了然于胸,当即朗声说道:"贵方所拟草约,共有十四条款项,但切中要害之重大事项,几乎无一字提到。首先,既为献城投降,就该在第一条便予以明确交出城堡,放下武器,可贵方草约中无一'降'字,似有故意避重就轻之嫌;其二,现存之城堡、炮台、堑壕,及一切军事设施,从今日起要保持原样,不得有丝毫损坏,否则以破坏降约者处置;其三,属贵公司所有之军械、弹药、粮食、物品及一切财产,全部交出,不许带出;其四,允许带走属于私人之动产,但均要经我方严加检验,凡是巧取豪夺中国之珍贵古玩,必须予以归还;其五,从签订降约之日起,台湾已归回吾中国手中,从是日起,要降下所有荷兰之三色旗帜,但必须悬挂白色旗帜,如有违反,仍发现有三色旗帜飘扬,即视作挑衅行为,将以重炮轰之,决不宽贷;其六,一切财产账目要清清楚楚,一目了然,所有华人有债务者、租土地者之名单,及其所欠,要由荷方抄录清楚,移交我方处置;其七,交换俘虏条款中,贵方注明为'全部'俘虏,必须注明凡荷兰人愿意归顺我军者,如苗南实丁与法姆士夫妇、拉迪斯等,均愿意留在台湾,应尊重其选择,不应再视为俘虏。而贵方中凡残害杀戮中国人,罪大恶极,又证据确凿者,不能视作寻常俘虏,要交由我方严加惩治,以平民愤。我方补充此七条。贵方其余条款有些亦颇为可笑,但本王以宽宏大量为本,不予计较。看二位贵使可还有何异议?" 利普伦和豪斯威尔见国姓王只粗略看一下草约,其内容便烂熟于心,日若悬河,滔滔不绝,有评判、有补充、有赞成,头头是道,人情人理,不由得大为折服,心中暗自感叹:荷兰人逢此对手,安得不败乎! 二位荷兰使者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了一番。利普伦方答道:"王爷所言七款均有道理,其一、三、四、六款皆属于财物之范畴,本人皆得到授权可以答允。但二、三款可合为一款,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郑成功略一思索,爽朗答道:"好,赞同贵使之见,其余条款呢?" 利普伦道:"王爷所言一、五、七款,皆属法律之范畴,由我的同僚豪斯威尔阁下回答吧。" 豪斯威尔当即答道:"王爷所言第一款,放下武器,献城投降,乃是合乎情理之事,我方疏忽此款,自当补上;但我荷人撤归国内,路途遥远"途经多国,海上又多有强盗出没,可谓凶险至极,急需自卫,望王爷网开一面,允诺我方留得部分小型自卫武器,以确保船只安全归国。" 郑成功沉吟道:"嗯,你们归途中确要经菲律宾等国,又极可能遭受到西班牙、葡萄牙及海盗之攻击,没有武器自卫不行。好吧,本王送佛送到西天,此事便答应贵使就是。" 想是此事对上千荷人来说乃是性命攸关之大事,豪斯威尔见郑成功答应,不由得面露喜色,连声道谢。又道:"有关悬挂旗帜之事,能否允诺在我全部撤离城堡之前,悬起一面白旗,但原有之我国三色旗帜亦暂且不降,以示我荷人尚且居于该城堡?此事对王爷毫发未损,对我荷人的自尊却是至关重要啊!" 郑成功脸上的笑意倏忽消逝,断然道:"台湾岛属我神州疆土,举世皆知,草约之第一条款便已确认无误,贵国人占据我台湾三十余年之久,乃是靠得战舰和大炮,硬性霸占。既已约定投降,台湾的每一寸土地皆已归回我中国,再飘扬贵国国旗,岂非不伦不类乎?若作此举,贵方的尊严自是得以保全,本王却要背负倘卖民族尊严之罪名啦!此事荒谬至极,断断不可为,贵使休得再提!" 荷人对中国人之反应似乎早有预料,郑成功话音刚落,豪斯威尔无可奈何地瞅了利普伦一眼,苦笑一声,道:"好吧,既然王爷不允,也只有如此啦!不过,我方仍有一小小请求......" 郑成功双眉一轩,不悦地道:"请讲。" 豪斯威尔道:"从签订降约之时起,王爷再不会看到我国旗帜在福摩萨岛上空飘扬,此事已毋庸置疑,但在我荷人登船撤离之时,望能允许我荷军击鼓、鸣金,荷枪、扬旗,对败军来说,这等要求确有些非分之想,可我等终归治理台湾三十余年,走时造成个堂堂皇皇之象,为的是回国之后,我等也好向国人有个交代啊!我家总督再三拜上王爷,望能恩准!" 闻听荷使此言,众人大哗。 先是杨朝栋微微冷笑道:"此乃关乎国家、军队尊严之大事,如此做法,岂不成了一场滑稽戏吗?" 马信见荷夷使者这个请求,那个请求,真是没完没了,早就憋了一肚子气,见杨府尹如此说,便也跳将起来,大声道:"荒唐,荒唐!既已败,便要服输,明明是投降,偏又要吹吹打打,装模作样,世上哪有这等荒谬之事!" 周全斌亦讥讽道:"这就叫做又要做娼卖身,又想立贞节牌坊嘛!" 利普伦、豪斯威尔均在台湾多年,已通晓华语,见此事引起国姓王部属的愤慨,有些手足无措,目光慌乱地望着郑成功,似在求救。郑成功将大手一挥,止住众人,对荷使说道:"这事确实太过荒唐,不过贵方既然愿意如此表演一番,这点面子本王给啦!不过,到时遭到百姓起哄嘲骂,可怪不得本王。" 二荷使顿时长长舒了一口气。豪斯威尔道:"那就谢谢王爷啦。 余下再无大事,至于交换俘虏之事,条文中无须涉及归顺之人和犯罪之人,因依我荷兰国之法律,荷人愿意归顺中国,乃是他本人的自由,别人无可干涉;至于杀害贵国百姓之罪犯,确有证据者,自应得到贵国刑律裁决。" 荷使此一答复,大出郑成功及其属下预料之外,他们原想到荷人必在此款中讨价还价,纠缠不休,绝未想到会答应得如此爽快,所以均有些惊奇。却不知利普伦、豪斯威尔、雷阿迪斯等一班老牌幕僚,早就对横行霸道、目空一切的老魔等人厌恶至极,欲除之而后快,既然国姓王主动提及此事,正巴不得借中国人之手除去这帮家伙呢。郑成功问杨朝栋道:"杨府尹以为,此两款可否不写人降约之中?" 杨朝栋答道:"属下以为,此事看似微不足道,实则颇为重要,不写入条款中亦可,但须记录在案,以备不测,并得言明在先,此记录与条约具有同等之约束力。" 郑成功点头,问荷使道:"二位意下如何?" 利普伦与豪斯威尔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齐声答道:"好,便依贵方所言。" 郑成功道:"好,二位既代表贵方赞同此事,以上诸条款便算商定啦!屈指算来,贵方提出十四条中,有两条不适用,双方共同商定删除,尚保留十二条。本王提出七条,两条合并,一条记人案中,尚剩五条,如此,具有实质内容者共为十七条。还有一条是,在双方签订降约之时,我方要派遣二至三名官员进城堡以行监督之事;贵方亦要派遣同等人数来我营中,一旦有事,便于随时商洽(实则留作人质)。如此,共有十八条。二位贵使不会再有何异议" 郑成功虽是商量,但口气已毋庸置疑,二荷使皆为聪明之人如何听不出,于是齐声答应,再无异议。郑成功正待说话,利普伦又迟疑着说道:"还有一事,请求贵军大发善心,不瞒王爷,城堡中现已断了淡水,恐等不到签约之耳,就要渴死啦,求贵军放开山上水源,以解城中燃眉之急?" 郑成功早已想到此事,见荷使求恳,乘机说道:"好吧,本王答应此事,即刻下令放水,二位贵使这便请回吧,本王限定三日为期,在三日之中,何时签约,悉听尊便,只是不可久拖不决,本王已做出最大之让步,你家总督亦不可再生枝节,如三日后仍无动静,本王当视作拒降,便即切断水源,挥军攻城,那时玉石俱焚,鸡犬不留,须怪不得本王翻脸无情!" 利普伦、豪斯威尔唯唯答应,告辞而去。 众文武见苦苦支撑了九个月之久的争战,终于以大获全胜而告终,均是松了一口气,一个个喜形于色,谈笑风生,七嘴八舌地撺掇郑成功要好好地庆贺一番。 郑成功却郑重嘱咐道:"诸位忘记了前载南京城下所发生之事了吗?正是我军大胜在即,却因敌军约降而大意轻敌,疏于防范,而酿成千古之恨。今日之情形与那时一般无二,可不要再重蹈覆辙啊!请诸位将军督察本部将士严加防范,不可有丝毫之疏忽,以防荷夷垂死挣扎,再起波澜。等荷夷确是走得干干净净之时,再痛痛快快地庆贺不迟!" 城下受降 揆一知道继续盘踞在福摩萨作威作福的日子永久过去,此时已是真的走投无路,回天乏术,他的斗志坚持了九个月后,终于彻底崩溃了。他明白,这座曾带给他荣耀、威风、权势、财富的富饶美丽的宝岛,既然已不再为他所据有,他一天也不想多待下去了。他对韦恩·利普伦和达伍德·豪斯威尔带回来的草约条款,只履行公事似的看了一遍,阴沉着脸一声不吭,亦不改一字,便冷冷地道:"好吧,就如此了。"在他的心里,既然连马都输掉了,还在乎什么鞍具、辔头?他吩咐利普伦,即刻通报国姓王,约在两日后即公元1662年2月1日(永历十五年十二月十三日)巳时签订降约。 日出日落,月升月隐,十二月十三日转瞬而至。这一日,天高云淡,清风丽日,岛上(除台湾城中荷兰人外)处处洋溢着祥和与喜庆之气氛,看来老天爷完完全全站在了正义的中国人一边,在这迎接胜利之时刻,慷慨送上一个良辰吉日,以示恭贺。 受降仪式在台湾城西南的开阔地上举行,中央设一宽大的灰色天幕,为开阔视野,便于观瞻,帐幕四面敞开。将士们衣甲鲜明,刀光闪烁,环列在天幕周围,戒备极为森严。 台湾汉族和高山族百姓饱受荷夷盘剥欺诈,长达三十八年之久,早就盼望着这一天,所以荷夷投降之讯息刚一传开,顿时像长了翅膀,沸沸扬扬,传向台湾的四面八方。从受降之日清晨,各族百姓兴高采烈地陆陆续续来到台湾城城外,围拢在天幕周围,等待那令人振奋的时刻,均想亲眼目睹那些平时飞扬跋扈、作恶多端的红毛鬼子的可耻下场。 朝阳冉冉上升,和煦的阳光洒满台湾城内外。巳时已渐渐临近,郑成功率领众文武步履矫健地进入场中。为了让更多的将领共享这一胜利之果,郑成功特地召回了屯垦的各镇镇将,各位耆宿,驻守于天兴县、万年县各镇镇将,所以,文臣武将大增。文官有杨朝栋、郑省英、杨英、甘孟煜、李胤、蔡政、庄文烈、祝敬、何廷斌等;武将有黄安、马信、周全斌、陈泽、陈璋、张志、萧拱宸、黄昭、颜望忠、戴捷、陈瑞、胡靖、刘俊、洪羽、蔡文、魏国、林圯、刘国轩、王大雄,及部将陈继美、朱尧、罗蕴章等,陈蟒、吴豪也在其内,吴豪身边仍是文士打扮的秦娟娟。文官清一色皆着官服,武将披挂铠甲,个个容光焕发,神采飞扬。百姓们多是第一次得瞻国姓王风采,大为激动,欢呼声此伏彼起。其场面威武壮观,荡人心魄! 巳时到了,长期关闭、已锈蚀斑斑的台湾城城门徐徐打开,揆一在众幕僚的簇拥下走出城门。自从郑军围城以来,他这是第一次踏出城门,仿佛走出了牢笼,重新进入了大自然。他一出城门,只觉得眼前豁然明亮,不由得停住脚步,贪婪地深吸了几气,一股清凉而又新鲜的空气沁人肺腑。他举目四望,只见海阔天空,森林茂密,山影重叠,山河壮丽依旧,可已移其主,他揆一呼喝把持、任意驰骋、尽情享用的日子已属过去,不由得黯然神伤,悲从中来,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那座即将判定他"死亡"的天幕。 揆一走着,步履僵硬,对周围士兵和百姓们投过来的仇恨的目光,愤怒的呼喝咒骂,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形同僵尸一般。甚至当他走进天幕之时,对环列整齐、衣甲鲜明的文官武将们扫视一眼,也是心如死灰。只是目光投射到郑成功身上之时,才死灰复燃,怦然心动。 揆一心里突然冒出一股想见识一下郑成功的急切念头。他要看一看这个仿佛自天而降、杀得荷军丢盔弃甲、损兵折将,又围困福摩萨城长达九个月之久,使他的美梦彻底破灭的国姓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凶神恶煞。所以,他一进帐幕,偷眼以窥,便豁然一惊。他见到帐中正前方一把虎皮交椅上,端坐着一位气宇轩昂、英姿勃发的壮年人,其气度凝重,目光平和,但柔中寓刚,不怒而威,虽默然端坐,其神其态还是隐隐透射出一股泱泱大国的王者之风,令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敬畏之感。 揆一心下黯然,暗自叹息道:"难怪我要折在他的手中,振臂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者,正是此人也......"他有些自惭形秽,身子越发委顿。他蓦然想起,自己现下虽是战败者一方,却也代表着荷兰国,决不能自堕了威风啊!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昂起头来。揆一神色、动作极为细微之变化,又岂能逃得过郑成功的眼睛?与揆一的想法一样,郑成功何尝不想见识一下这个强硬的对手呢?说实在话,在一般人心目中,侵台荷军迭遭痛击,增援舰队亦遭重创,一座孤城又被长期围困,在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的绝境之下,寻常之人早就垮了,但这个红发蓝睛高鼻梁的夷邦人,竟然凭着一座破残不堪的城堡,数百名老弱病残的士兵,与他郑成功的虎狼之师整整僵峙了九个月之久,虽说有些冥顽不化,却也不失为一条硬汉子。 郑成功亦想看看这个叫做揆一的家伙,究竟是何等样人,所以,从揆一一行人进入视线,他那鹰隼般犀利的目光就一直追随着揆一。 随着揆一的身影越来越清晰,郑成功略微有些失望,他见揆一面色灰暗,目光乏神,佝偻着身子,脚步蹒跚,显得老态龙钟,而又疲惫不堪。郑成功微微叹息:"看来,这个家伙的意志彻底崩溃了!"心中不由得生出惺惺相惜之意。 揆一走到郑成功面前,躬身施礼。 郑成功心平气和地问道:"来者可是荷兰国驻台湾总督揆一阁下吗?" 揆一阴沉着脸低声答道:"本人正是揆一,代表荷军前来向国姓王纳降。" 郑成功大声道:"好!本王接受你的投降。" 这时,杨朝栋大声宣布,签订降约的仪式开始。郑成功大手一挥,沉声发令:"鸣放礼炮!" 马信答应一声,步出帐外,向着远处炮阵地令旗一展,顿时,大炮"咚--咚--咚--",接连不断地轰鸣起来。郑军将士们受炮声鼓舞,情绪越发振奋;以揆一为首的荷兰人,没有想到郑军会鸣放礼炮,一个个越发神色难看。 随从们迅速地在帐中两侧各自摆上一张长桌,桌面上铺以红毡,桌后各置放一把太师椅。郑成功坐在帐中左侧,揆一坐在帐中右侧,降书一式二份,分别摆放在两边的桌上。降书共有十八条款项: 一、从此双方化解仇恨,消除憎恶心理,停止一切敌对行为,郑军接受荷人投降。 二、台湾城(热兰遮城)及附郭等所属之炮台、碉堡、堑壕等军事设施工程,暨重炮、火药、战具,及公司所有之粮食、商品、金钱等一切之财产,一律让与国姓爷。 三、荷人得以携足供自台湾以至巴达维亚之白米、面粉、酒、肉、酱、醋、绳索、帆布、锭、沥青、火药、枪弹、导火索,及船中一切应用之必需品等物下船。 四、一切私人动产,无论其置于城内或他处者,经郑方所派官员检查后,得仍由其携带上船。 五、除前二条所述之物件外,参议员共二十八名每人可携带荷兰币二百元,其他高级官员二十名,得共携带荷兰币一千元。 六、经检查后,荷国军队在其总督率领下,如其愿意,可打开旗帜,燃焦线纤,携带小铳,打鼓列队,前往登船,全部撤离台湾岛。 七、所有华人在台湾有债务及有租地者之名册,以及对他们所要求之项目,应由荷方将账籍抄录一清,全部移交郑方处理。 八、所有荷兰官厅之文书,得任其尽数携往巴达维亚。九、荷兰公司所属官员、平民、妇女、男子、奴隶于战争期间在台湾被俘者,郑方于八日至十日内放回。其在中国本土被俘者,亦尽速释返。其他在台湾未受拘禁之荷人,亦许其安然通行,至搭乘公司船舶。 十、郑方允许发还其所夺之四艘荷船,及其所有一切之附属品。 十一、郑方并将准备部分小船,以使荷国人民及财物得迅速运送至公司船舶之上。 十二、荷人逗留台湾期间之所需蔬菜、瓜果、牛羊肉类,或其他必需物品,郑方臣民应以相当代价,每日充分供售,以保证其生计。 十三、荷人因候船滞留陆上期间,郑方士兵和百姓,非为荷人服务者,不得任意进入城塞及外堡,或接近郑方所建立之栅栏。 十四、荷人在签订降书至撤退之前,不得在台湾任何地方悬挂除白旗以外之任何旗帜。 十五、荷方看守仓库之人员,在其官民及财物上船后,准于在城堡内留住二三日,然后登船离去。 十六、本约依照其本国之惯例,一经双方签字立誓后,郑方即派遣官员黄安、马信前往于现停泊于港口之荷船监察;荷方即派遣官员韦恩·利普伦、达伍德·豪斯威尔,代表其总督前往郑方为质,直至本约所定各项完全履行为止。十七、现仍监禁于城堡或船上之华籍俘虏,应与郑军所拘之荷籍俘虏互相交换。 十八、本条约如有异议,或重要事项遗漏者,则由双方临时协议,务期圆满解决。 双方主官同样是在降书上签字,心境却有天壤之别。 郑成功神色肃然,接过仍着男装的郑瑜递上来的毛笔,蘸饱了墨,对着降约略一沉思,欣然挥毫。他的书法功底深厚,独成一家,数十年来,签过军令,书过战表,写过诗词歌赋,便是自己的名字,更是驾轻就熟,写过不下千百。无论是楷书、行书,还是狂草,尽可任意挥洒,抒发自如,但却从未如今日这般的郑重、用心。为显得庄严,他此翻转用的是正楷,他将中华民族之尊严、之豪气和不屈不挠之意志,尽数倾注于笔端,一笔一画地写下去,"郑成功"三字便醒目地镶嵌在降书的左下角,那浓浓的墨汁,犹似无数将士的热血、性命凝结而成,字体端严沉厚,笔画峻拔凝重,真格是字字千钧! 而揆一则不同了,他面色阴冷,形容苦涩,犹似遭受过寒霜的击打。他从秘书官韦恩·利普伦手上接过鹅毛笔,虽极力控制着情绪,握笔的手还是在瑟瑟颤抖。他用荷文歪歪扭扭地写下了名字"Fred-erikCoyt",那神色表情仿佛是在签一纸"死亡书",抑或是"卖身契",写完,甚至都不想多看一眼,只是麻木不仁地木愣在那儿。这也难怪,这个统治了台湾长达几十年的魁首,比之他的同僚苗南实、卡乌,乃至克林科等,叫做"不识时务"也罢,叫做"冥顽不化"也罢,总之是要强硬得多,倘若郑成功是在厮杀时或是攻破城堡时将其擒获,便是刀剑加颈,斧钺临身,恐也不会屈膝,但长期龟缩在那狭小的堡垒中,饱受焦虑、忧愁、失望、痛苦、哀伤、愤恨等诸般烦心之事的纠缠、撕摞、煎熬,骨头在渐渐地酥软,豪气在咝咝地消逝,时至今日不得已而屈膝投降,确已心灰意冷,沮丧至极,再也无力支撑了。这也算是侵略者可悲之下场吧! 郑成功与揆一各自签好之后,由郑瑜、利普伦送至对方,再行交换签字。全部签过之后,郑成功与揆一走至帐幕中央交换降书。而后,揆一闷声不响地从韦恩·利普伦手中接过一把象征着城堡的黑黝黝的钥匙,双手恭恭敬敬地献于郑成功,等于荷兰人占领的最后一座堡垒奉还给了故主--中国;接着,他又从小彼德尔手中接过一柄象征着荷兰军队的西洋利剑,献于郑成功,寓示着荷军武装解除,凭借着铳炮、战舰,对台湾长达三十八年的铁血统治结束了。台湾宝岛重又回到了祖国的怀抱。 受降仪式毕,揆一一行离去了。郑成功率领众文武仍聚集在天幕外面的"郑"字大旗下。众百姓也未散去。无论是将士,还是百姓,均在议论着、观望着城堡中的荷兰国旗。按照双方之约定,荷人在正式递交降书的当日正午,降下城堡中(亦是台湾全岛)最后一面国旗。那面在台湾上空飘荡了三十八年之久的三色旗,仿佛也已知晓在此地飘扬的末日到了,再无那猎猎作响的威风,而是毫无生气地耷拉着旗角...... 人们时而凝望着城堡上空,时而瞟一眼旗杆的影子。太阳移动得是那么的缓慢,慢得场中的气息快要凝固,千万颗心也快要停止了跳动。 造化真是捉弄人,眼下这情景竞与九个月前的一日惊人地相似。四月初,郑成功率大军登陆台湾,打垮了荷水陆三路人马,包围了赤嵌城,便敦促荷军投降,也是这般在旗下静观日影,等待正午时刻的到来。所不同的是,那时荷人尚未绝,揆一的斗志尚存,还在等待着援军到来。果然正午时刻台湾城中升起的不是一面表示献城投降的白旗,却是一面象征着死战到底的血色大旗,于是,开始了一场酷烈的、旷日持久的围困攻坚战。斗转星移,时光荏苒,九个月后的今日,已是非同往昔,郑成功的屯垦大军已在岛上开辟了初具规模的基业,最艰难的时刻已然熬过,围城大军也屡屡挫败荷夷的援军及各种阴谋,现下正是士气高涨、求战心切之时。荷人则是援军无望,弹粮将尽,斗志衰微,已逞土崩瓦解之势,递了降书之后,只有降下三色旗、竖起白旗这一条路,别无选择。正是这种情势之转换,郑军上下的心情虽也在期盼,却无丝毫之焦虑、犹疑,反而是心情舒畅,随意谈笑,等待着那动人心弦的一刻。 太阳终于逼近了正南,旗杆之影亦缩至最短处,人群中开始了由轻微渐渐扩大的躁动。突然,有人大喊了一声:"看哪,降旗啦--"随着喊声,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城堡,果然见那面在台湾岛飘扬日久、令荷夷扬威、令中国人折颜的三色旗,不情不愿地徐徐降了下去,而一面白旗冉冉升起...... "白旗升起来啦!""红毛鬼子投降啦!""国姓王万岁!" "神圣领土不容侵犯!""红毛鬼子从台湾滚出去!" 将士、百姓们的呼喊之声,一浪高过一浪,如狂风怒吼,如山呼海啸,使大地为之震颤。 郑成功再也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喜笑颜开,与杨朝栋、何廷斌、杨英、黄安、马信、周全斌、陈泽、张志等文官武将们及卢若腾、沈俭期等耆宿交谈着、说笑着,欢畅至极。 甘孟煜自幼喜好丹青,闲暇之时总不忘描画上几笔。今日这动人之场面,岂能不勾动起他的画兴!他拿起画笔,铺好纸张,乘着豪兴,龙飞风舞,尽情挥洒,描绘下这历史的瞬间。 片刻工夫,城堡上空旗帜降升转换已毕,甘孟煜笔下的画也亦草成。甘孟煜向郑瑜喊道:"阿瑜,过来看!" 郑瑜已恢复了女儿装,绿裤红衫,秀发如瀑,面似晚霞,在郑成功身边如蝴蝶般欢蹦跳跃,听的未婚夫婿呼唤,便一阵风似的飞跑过来,一见那画便兴奋地喊了起来:"哇!太棒啦!"她芳心一动,黑眸一转,有了主意,便小心翼翼地拿起画来,走到郑成功跟前,恳求道:"爹爹,瞧,孟煜作画一幅,请爹爹在上题一幅字吧?" "噢?"郑成功颇感意外,拿过画一看,却是一幅墨迹未干的荷夷献城投降图,画面上,密布的乌云正在散开,从云缝中透射一片灿烂,将死气沉沉的台湾城映辉出一片光芒;城堡向西延伸是波涛汹涌的大海,海水前面是连绵的山峰,峰前则是一片空旷地,一座天幕耸立于中央,"郑"字大旗下,刀光剑影,颇是威严,一群文官武将簇拥着主帅,那主帅身披战袍,腰悬宝剑,神色凝重地望着城堡上空那面迎风飘扬的白旗和已降至一角的三色旗......画面简捷明快,波澜壮阔,又饱含深意,令人胸襟开阔,荡气回肠,确是绝妙之笔。 题什么字呢?郑成功提笔沉思,浮想联翩。自三月出师以来,澎湖冒风进军,巧渡天险鹿耳门,登陆攻战赤嵌城,挥师包围台湾城,大军屯田度粮荒,运筹帷幄破荷军,两次谈判斗荷使......这一切的争战杀伐、唇枪舌剑,目的何在?便是逼使荷夷降下那面三色旗,升起白旗,今日终于了却了心愿,他的眼前浮幻出一群白肤红发的残兵败将,敲击着锣鼓,吹奏着洋号,仿佛大出丧一般,垂头丧气地登船扬帆,悄然离去,真格是夕阳败垒,鹿耳哀涛,一幅侵略者下场的真实画像...... 郑成功神情激荡,才思泉涌,挥毫题道:开辟荆榛逐荷夷,十年始克复先基;田横尚有三千客,茹苦闾关不忍离。题完诗,将笔一掷,大声诵吟起来:"开辟荆榛逐荷夷,十年始 克复先基......"众将士亦跟着他大声诵念:"田横尚有三千客,茹苦闯关不忍离......" 诵念一遍又一遍,那声音悲怆而又豪壮,与百姓们的欢呼声融会成一曲壮丽之歌,在台湾大地上久久地飘荡......飘荡...... 郑成功立在那里,清风轻掠,衣袂飘飘,英姿隽爽,犹似玉树临风。他并没有被眼前这庆贺胜利的声声色色所陶醉,而飘飘然,他凝望着大陆方向,思绪翻滚,浮想联翩。他心中雪亮,取得台湾岛后,并非从此天下太平,清军铁骑已踏遍全国,逼近厦门、金门,更加惨烈,更加悲壮,更加艰难困苦的征战还在后面......突然,一道阴影罩住了他的心,他想起了郑经之事,浑身不由得微微战栗,喉头一甜,涌出一口鲜血。 但,这一切,均被胜利的气氛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