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我的奶妈兼保姆梅香
最近在世界著名的花园城市杭州,竟然发生保姆纵火烧死女主人和三个孩子的惨案。舆论汹涌,除了对凶手造成的残忍结果震惊愤怒外,社会大众对整个‘保姆行业’都投以怀疑的眼光。当然这种惨案只是个例,没有什么‘代表性’-在中国传统社会里,保姆是很辛苦的行业,一旦保姆进入了某个家庭,你就成了家庭的一员,在同甘共苦的努力后,你将被他们永远接纳-在此我记录我的奶妈兼保姆一点往事,来表达我对梅香的敬爱。
民国三十四年我出生在上海,作为国际大都市,上海人都来自五湖四海,上海也是鱼龙混杂的地方。只要你有勇气都可以在上海拼搏-在这冒险家的乐园中,有外国淘金者,有满腹经书的老学究,有在日本西洋学有所长回归祖国大展宏图的海归们;没有文化有力气或有本事也可以在上海出人头地-卖拳的,耍猴的,摆地摊的。。。更有‘专人专职’的:安徽出和尚,江西人钉碗(绝技!),实在没有文化和赤贫的‘小苏北’只能去扛大包,拉三轮车黄包车-穷到连担保人也没有,那只能去捡一块砖头,挨家挨户的吆喝:‘屑刀磨剪刀’,一样可以混日子-而浙江诸暨出奶妈也是全国有名的。我前面有三个哥哥,我和妹妹是‘龙凤胎’,因为‘喜获千金’,我呱呱落地后就被奶妈兼保姆抱走。
当年上海有许多‘推荐店’,类似现代的职业介绍所,有的设在卖热水的‘老虎灶’铺里,有的设在理发店内。清晨一排坐在店里,头顶发髻,胸脯丰满,外表整洁的年轻妇女一准是从浙江诸暨来上海求职做奶妈兼保姆的-梅香奶妈就是我祖母在我大哥出世时百里挑一找来的。老四问世时她真好也产下一个儿子-只能说我们有缘吧-这次是我们写信邀请她来的。
婴儿成长时期无从记忆,但一切父母关怀婴儿健康成长的经历我都有-不过是在奶妈的怀抱里。梅香在我家前后待了八九年,直到新中国成立,她才离开我们回乡下,过上正常的家庭生活。
我的奶妈身材颀长,五官端正,身板结实,言语不多,却善解人意,手脚勤快,从太祖母以降,都喜欢她,你多夸她几句‘聪明’,她会腼腆地否认:那来聪明!只是有心啦。。。
光阴荏苒,我们很快长大了。很少有机会见到奶妈,倒是她从来没有忘记过我们,每到年尾一定会有大包裹寄来,都是乡下土产:梅干菜,番薯干,笋干。。。最费功夫的是每人一双她亲手纳的鞋底。我们自视甚高,却都吝于写几行文字问候,而奶妈却年复一年地为我们纳鞋底报平安。从她的来信中知悉她的楼房已经完工,大儿子当上了生产大队长,全家平安,问候我们大家。。。由于是托人代笔多有言不达意的地方,好在大家心灵相通,都明白她对我们的思念和牵挂。
在大饥荒施虐的时期,上海因为是‘社会主义的民主橱窗’,上海人基本口粮是保证的,副食品也凭票供应,再加上香港的亲友及时的寄来牛油白糖花生酱之类,基本上我们没有被饿到,外省和农村的广大的革命群众就只能自求多福了。之所以我们也很紧张,因为要把有限的食物挤一部分出来救济外地亲朋。然而只有梅香没有来过任何口信要求帮助,去信也没有回音。
到了1961年6月,对我们家来说已经没有饥饿的压力时,我祖母和母亲要我带了几十斤全国粮票(上海的粮票在乡下没有用的)和几斤大白兔奶糖和上海饼干,坐了南下的火车去探望梅香。
出了诸暨火车站换了公车去到‘下河图’方向的地方下车-我的‘奶兄’来接我,再走上一个小时,就到了梅香奶妈的村里。
61年初夏,我已经在念高二,看到‘奶儿子’已经是小秀才模样,梅香的高兴不是打一处来!她只是简短的告诉我:我们村里没有饿死人,最苦的日子已经过去。。。
第二天,她把我带来的糖和饼干的一半包成小包,带了我去拜访村里的亲朋-这是村里的规矩-送上手信,然后入座,听他们浙江土语的寒暄-虽然话语不清,却意思明白,我只是频频点头,就使梅香十分满意;不一会儿一碗鸡蛋米线端上桌来-这是不可以不吃的。。。上午没拜访完,下午继续-如此一整天下来我被‘鸡蛋米线’撑得不分南北东西-这是我造访‘下河图’十天中最难受的一天-乡下人的热情-六十年后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第三天天还没亮,怎么楼下就有人在忙碌-一探头一看,啊呀,我的妈呀-蠋光刀影的,他们在杀。。。杀猪耶!孰乐乐?同乐乐-杀了猪的梅香又忙碌着把猪肉分割,每家每户送一块。在馀下的日子里只要在家吃饭一定有一大碗‘梅干菜炖肉’供在我面前,使我食而无味!
下河图实在是鱼米之乡,再大的灾难都撼动不了这里的老百姓。虽然离镇不远,却依然过着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日子,我问生产大队长为什么还没有电灯?他说:每年年终都开村民大会讨论怎么使用公积金-去年大家一致意见还是请‘戏班子’来热闹三天-本来这笔钱可以用来拉电。。。真是‘一方土养一方人’,越是富庶的农村,农民意识越强烈。
我在村里游荡了好几天,也还没有领略农村之美的智慧,终于等到回去的日子-‘明日隔岳山,世事两茫茫’,是晚大家一起聚在供着毛泽东主席画像的条几前,点着煤油灯,听‘奶哥大队长’说三海经,忽然有人来请他商量问题走掉了,屋里一下冷清下来,看着我无精打采的样子,奶伯伯忽然把墙上的镜框拿下来,打开后板,掏出几张黄旧的照片说:給你看看这个人,是我们浙江人,你看!多漂亮。。。在昏暗摇曳的煤油灯光下,年轻时期的蒋介石的戎装照片,果然不同凡响-原来他还是农民心中的美男子!
最后一次见到梅香是在1966年文化动乱前夕。一天傍晚回到家中,怎么客堂间的玻璃窗上贴了几张十元的人民币,真在纳闷时,祖母大人从后厢房里出来说:梅香来哉!一进门就勒帮侬汏衣裳-啥宁晓得侬杜钞票乱塞在裤子口袋里-幸亏梅香在水盆里及时发现。。。
梅香回去后,史无前例的自毁长城式的‘文化革命’全面展开。手无寸铁的老百姓第一波自保手段就是‘息交绝友’-断绝一切书信往来。有的人在恐怖面前一切抵赖;有的人在恐怖面前乱咬乱说-人的诚信遭受到空前的冲击。我们是抵赖派,我们坚信坦白从严,抗拒苟活!梅香那边我们更不会联系,唯恐牵连他们都来不及。然而天有不测风云,1970年春上,收到奶伯伯一封报丧信,大意是:梅香身前经常说头疼,这次突然晕倒,只三天就走了-村医说脑血管爆了没法救,丧事已毕。附上全家福照片及底片,是梅香过身后照的-是否能把梅香紧闭的双眼修改。。。大家都为梅香的早逝心痛不已-至于修改底片一事,对摄影爱好者的我来说当仁不让。
斟酌再三,我用一枚大头针完成了几乎不可能的事并立刻用我的暗房设备冲洗放大,寄给了下河图的乡亲们-耶稣在死后复活,好人也应该能够‘死后开眼’-梅香看到我的努力,应该不悔有这么一个‘奶儿子’!
写到这里,我忽然觉得梅香就在我身边,看:她走过门前,草地就平整了;她走过厨房,锅瓢碗筷都干净整齐了;她走过客厅,就消灭了客厅的混乱;她走过游泳池,水面就明亮如镜;她走过门庭,所有的鞋子都摆放整齐。。。我晃晃脑袋,又回到现实-古人云:人之相知,贵相知心-的确,只要你真心接纳佣人保姆,而保姆佣人也只要像梅香一样在担当家务时,处处有心-这不就是和谐世界吗?夫复何求! (完)2017-07-07 DALLAS基多山人
很温馨,虽然没有如斯妹妹回忆幼时家中保姆的那种细腻的笔触,但仍然很温馨。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