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黑学》自序
李宗吾
我于民国元年,曾写一文曰《厚黑学》,此后陆陆续续写了些文字,十六年汇刻一册,名曰《宗吾臆谈》,中有一文,曰《解决社会问题之我见》。十七年扩大之为一单行本,曰《社会问题之商榷》。近年复有些新感想,乃将历年所作文字,拆散之,连同新感想,用随笔体裁,融合写之,名曰《厚黑丛话》。自民国二十四年八月一日起,每日写一二段,在成都《华西日报》发表,以约有二万字为一卷,每两卷印一单行本,现已写满六卷。我本是闲着无事,随意写来消遣,究竟写若干长,写至何时止,我也无一定计划,如心中高兴,就长期写去,如不高兴,随时都可终止。惟文辞过于散漫,阅者未免生厌,而一般人所最喜欢者,是听我讲厚黑学,因将二十三年北平所印《厚黑学》单行本,略有点窜,重行付印,用供众览。
许多人劝我把《宗吾臆谈》和《社会问题之商榷》重印,我觉得二书有许多地方,应该补充,叫我一一修改,又觉麻烦,因于丛话中,信笔写去,读者只读丛话,即无须再读二书,因二书的说法和应该补充之点,业已融化丛话中了。
十六年刊《宗吾臆谈》,李君澄波,周君雁翔,曾作有序。十七年刊《社会问题之商榷》,吴君毓江,郝君德,姚君勤如,杨君仔耘,均作有序。一并刊列卷首,聊作《厚黑丛话提要》,俾读者知道丛话内容之大概,苟无暇晷,即无须再读丛话。
《宗吾臆谈》和《社会问题之商榷》,业已各检二本,寄存四川图书馆,因忆自非家中尚有数本,撮取来一并邮寄南京、北平及其他图书馆存储,借表现在所写《厚黑丛话》与昔年思想仍属一贯也。
二十五年四月十二日李宗吾于成都。
一 绪论
我读中国历史,发现了许多罅漏,觉得一部二十四史的成败兴衰和史臣的论断,是完全相反的;律以圣贤所说的道理,也不符合。我很为诧异,心想古来成功的人,必定有特别的秘诀,出于史臣圣贤之外。我要寻它这个秘诀,苦求不得,后来偶然推想三国时候的人物,不觉恍然大悟,古人成功的秘诀,不过是脸厚心黑罢了。
由此推寻下去,一部二十四史的兴衰成败,这四个字确可以包括无遗;我于是乎作一种诙谐的文字,题名《厚黑学》,分为三卷:上卷厚黑学,中卷厚黑经,下卷厚黑传习录。民国元年三月,在成都《公论日报》上披露出来。那个时候,这种议论,要算顶新奇了,读者哗然。中卷还未登完,我受了朋友的劝告就停止了。不料从此以后,“厚黑学”三字,竟洋溢乎四川,成为普通的名词;我到了一个地方,就有人请讲《厚黑学》,我就原原本本的从头细述。听者无不点头领会,每每叹息道:“我某事的失败,就是不讲厚黑学的缘故。”又有人说:“某人声威赫赫,就是由于《厚黑学》研究得好。”有时遇了不相识的人,彼此问了姓名,他就用一种很惊异的声调问我:“你是不是发明厚黑学的李某?”抑或旁人代为介绍道:“他就是发明厚黑学的李宗吾。”更可笑者:学生做国文的时候,竟有用这个名词的,其传播的普遍,也就可以想见了。
我当初本是一种游戏的文字,不料会发生这种影响,我自己也十分诧异,心想这种议论,能受众人的欢迎,一定与心理学有关系。我于是继续研究下去,才知道厚黑学是渊源于性恶说,与王阳明的“致良知”渊源于性善说,其价格是相等的。古人说:“仁义是天性中固有之物。”我说:“厚黑是天性中固有之物。”阳明说:“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说得头头是道,确凿不移。我说:“小儿见了母亲口中的糕饼,自然会取来放在自己口中,在母亲怀中吃东西的时候,见他哥哥来了,自然会用手推他打他。”也说得头头是道,确凿不移。阳明讲学,受一般人欢迎,所以《厚黑学》也受一般人欢迎。
有孟子的性善说,就有荀子的性恶说与之对抗,有王阳明的“致知良”三字,这“厚黑学”三字,也可与之对抗;究竟人性是怎样做起的,我很想把他研究出来,寻些宋、元、明、清讲学的书来看,见他所说的道理,大都是支离穿凿,迂曲难通,令人烦闷欲死。我于是乎把这些书抛开,用研究物理学的方法来研究心理学,才知道心理学与力学是相通的。我们研究人性,不能断定他是善是恶,犹之研究水火之性质,不能断定他是善是恶一样。
孟子的性善说,荀子的性恶说,俱是一偏之见,我所讲的《厚黑学》,自然是更偏了,其偏的程度,恰与王阳明“致知良”之说相等;读者如果不明了这个道理,认真厚黑起来,是要终归失败的,读者能把我著的《心理与力学》看一下,就自然明白了。但是我们虽不想实行厚黑,也须提防人在我们名下施行厚黑,所以他们的法术,我们不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