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清明时节到杭州龙井村的,因为听说只有“明前龙井”才是最好的龙井,而且明前的龙井光是在杭州就不够卖,几乎不可能销到外地,唯有到杭州才可能找到真正的明前龙井。
但是,到了杭州,才知道即使在杭州也不一定能买到真正的龙井,更别说是明前茶了。
这次到杭州虽是应邀演讲,心里却记挂着要找时间去喝龙井茶。杭州的朋友知道我的心愿,我夜里抵达杭州是清明的第二天,他们就请我在西湖畔喝茶。我点了一杯龙井茶,喝了立刻大失所望,但口中不好意思说,心里直嘀咕:难道这就是我魂梦向往中的明前龙井吗?
幸好,第二天清晨就有机会到龙井村去品茶,而且巧遇今年龙井的“炒茶王”比赛正在御茶室举行,从各地选出来的炒茶高手,在御茶室一字排开,以手炒茶,香气飘扬到半里之外。
龙井茶的炒制方法,可能是中国茗茶中独一无二的,茶农把当天采来的茶菁,空手在热锅上压扁,经过一再炒压,直到将茶菁完全炒干为止。品相优美的龙井茶,扁如刀尖,色泽黄绿,一旗一枪,片片宛然。
我在炒茶王比赛的会场,巧遇“中国国际茶文化研究会”会长王家扬及执行会长杨招棣,还有一些评审委员,便请教他们关于炒茶王的标准。王会长告诉我:“龙井茶向有‘四绝’之誉,即色绿、香郁、味甘、形美,炒茶王比赛当然也以四绝做标准。”
至于为什么要把龙井茶炒得这么扁,则是有典故的。传说乾隆皇帝下江南时,曾到龙井茶区,亲手采撷茶芽数片,置于怀中(一说夹在书中),次日晨起,茶芽被压成扁平,形状甚美,香气甚浓,从此炒茶就炒为扁形了。
由于炒茶王比赛需时甚久,王家扬会长建议我:“何不到乾隆采过茶的地方看看?”
我们于是沿着山道散步到御茶社去看乾隆采过的十八株御茶。杭州的朋友陈正中告诉我,那十八株御茶在清明前上过拍卖会,拍卖价每斤三十万人民币,创下历史的新高价。我心里盘算着:三十万人民币不就是超过百万台币了,怎么可能?
正中说:“那是因为稀有,想想看,三十万就能喝到与乾隆皇帝一样的茶,对有钱人是多么有吸引力!”
步行约二十分钟就到了乾隆采撷茶叶的“十八蓬御茶”,茶并无特异之处,但用围墙圈了起来,成为一个著名的观光景点。我想到那些茶叶一斤值百万台币,忍不住摘了数片放在口中咀嚼。不知是心理作祟,还是清明的龙井原来就好,只觉一股清香直透胸臆,正中说:“难得吃到御茶,多吃几片吧!”
我嚼了满口御茶,深深地呼吸,感慨地说:“我们站在皇帝站过的土地,吃了皇帝吃过的茶,呼吸了和皇帝一样的空气,但我们一分钱也没有花呀!”
乾隆采御茶的地方,称为“狮子峰”,是真正龙井茶的产地,方圆只有三千米左右。
但是,由于狮子峰的龙井茶实在太少了,后来在西湖诸峰的茶都称为“西湖龙井茶”,早年,西湖龙井茶分为四个品类:
产于狮子峰、龙井寺一带的称为“真正龙井茶”。
产于云栖、虎跑、梅家坞一带的称为“正路龙井茶”。
产于翁家山、杨梅岭、四眼井、九溪等地的称为“本山龙井茶”。
产于留下、上泗等地的称为“四路龙井茶”。
到了一九五三年,浙江省茶叶公司把龙井茶简化为“狮峰龙井”、“梅坞龙井”和“西湖龙井”三个品类,直到一九六五年起,全部称为“西湖龙井”。
不管龙井如何分类,善于品茶的人都知道还是狮峰的龙井最好,至于为何同样在西湖诸山,狮峰的龙井会最好呢?清朝的程淯在《龙井访茶记》提出了一个重要的观点:
“龙井之山,为青石,水质略咸,含碱颇重。沙壤相杂,而沙三之一而强。其色鼠褐,产茶最良。迤东迤南,土赤如血,泉虽甘而茶味转劣。故龙井佳茗,意不能越此方里之外,地限之也。”
如果以地质做为严格的标准,真正的龙井茶实在很有限,也正是我站在御茶园放眼四望那小小的一亩地而已。我蹲下来检视土地,果然如程淯所说,是鼠褐色,含有约三分之一的砂石,可见程淯是一个细腻的观察者。
正因为龙井茶的产地如此之小,产量如此有限,自古以来,都是一两难求的。
龙井茶的历史十分悠久,在陆羽《茶经·八之出》中就记载:“钱塘(即今杭州)生天竺、灵聊二寺。”可见早在唐朝就有龙井茶,但龙井茶成为名茶则是在元代之后。“元四大家”之一的诗人虞集,晚年寓居杭州,在游龙井时喝到了用龙井泉烹煎的雨前春茶,吟有《次邓文原游龙井》的名诗,对龙井茶赞不绝口:
徘徊龙井上,云气起晴昼。
澄公爱客至,取水挹幽窦。
但见瓢中清,翠影落群岫。
烹煎黄金芽,不取谷雨后。
同来二三子,三咽不忍嗽。
虞集把“雨前龙井”比作黄金之芽,而茶汤清澈到可以做为群山的倒影,含在口中,舍不得动一下口、舍不得吞下的小心翼翼的情景描绘得生动万分。
到了明朝,龙井茶更为有名,诗人孙一元曾赋《饮龙井》诗:
眼底闲云乱不开,偶随麋鹿入云来。
平生于物原无取,消受山中水一杯。
到了万历年间,龙井茶已是一叶难求了,诗人于若瀛的诗有“一串应输钱五万”之句,意思是说一串相当于四到五两的龙井茶,价格值五万钱。
西湖之西开龙井,烟霞近接南山岭。
飞流密泊写幽壑,石磴纡曲片云冷。
拄杖寻源到上方,松枝半落澄潭静。
铜瓶试取烹新茶,涛起龙团沸谷芽。
中顶无须忧兽迹,湖州岂惧涸金沙。
漫道白芽双井嫩,未必红泥方印嘉。
世人品茶未尝见,但说天池与阳羡。
岂知新茗煮新泉,团黄分冽浮瓯面。
二枪浪自附三篇,一串应输钱五万。
诗人喝了龙井茶后大为感慨,认为龙井茶的品质超过四川蒙山的蒙顶茶、江西修水的双井茶、江佃虎丘的天池茶、江苏宜兴的阳羡茶,甚至还胜过团黄茶,可见他对井龙的评价之高。
由于天下人都说龙井茶好,清康熙皇帝就在杭州设了“行宫”,并把龙井茶列为贡品,任何一种东西只要被皇帝看中,就会变得更珍贵稀有,就更难得到了。
程淯的《龙井访茶记》一开头就写道:
“龙井以茶名天下,在杭州曰本山。言本地之山,产此佳品,旌之也。然真者极难得,无论市中所称本山,非出自龙井;即至龙井寺,烹自龙井僧,亦未必果为龙井所产之茶也。”
可见早在清朝宣统年间,真正的龙井茶就不易得,即使是到了龙井村,由龙井寺的和尚泡的茶都不一定是龙井真茶,何况是别的地方。
李敏达在《西湖志》里说:“在胡公庙前,地不满一亩,岁产茶不及一斤,以贡上方。斯乃龙井之冢嫡,厥为无上之品。”
原来,真正的龙井,一年才产一斤茶,都献给皇上了,哪里还有龙井茶呢?
幸好现在的茶区扩大许多,产茶的方法也研究改进,总算平民百姓也可以喝到龙井茶了。
对龙井茶非常有研究的浙江图书公司老总毛振声,有一次和我在西湖边的茶馆喝龙井茶,对我说:“真正的明前龙井很少有机会流落到外乡,原因之一是产量太少,光是杭州人就不够喝。原因之二是杭州嗜茶的人多,再贵的龙井,也有人敢喝。”
龙井茶,特别是明前的真正龙井茶,到底有多贵呢?
毛先生说:“最早采的茶一斤一千元人民币是很普遍的,如果像去年收成不好,一斤明前茶要三千元才买得到。但是龙井茶是当日采制,所以从清明前到谷雨后,每天的价格都不一样,而且价差甚大。清明前一天采的卖到一千元一斤,后一天则是五百元,这是外地人很难了解的。龙井茶的神奇也就在这里,每天采的茶味道都是不同的呀!”
毛先生的话使我想起欧阳修写过的几句诗:
白毛囊以红碧纱,十斤茶养一两芽。
长安富贵五侯家,一啜尤须三日夸。
我们时常为台湾的高山茶、冻顶乌龙的价格昂贵而感慨,但比起杭州的龙井茶也为之逊色了!
杭州嗜茶的人,以天价买来明前或雨前的龙井(最稀有的是“三前摘翠”,即社前、明前、雨前),会一两一两分开,以白棉纸包好,外面再包一层厚纸,置于瓮中,放在阴凉之处,每回只取出一两,余茶的香气才不致泄走。
“这样珍惜茶叶,是因为一年只有一次清明、谷雨呀!”毛先生风趣地说:“我每年把茶叶分装好,置于瓮中,再把瓮放在床下,每天睡觉时想到今年要喝的龙井茶都已储备好了,就睡得特别安心!”
我在杭州喝到许多上好的明前龙井,使我兴起的感叹是:“从前在台北喝的根本不是龙井呀!”也才知道,除非是懂茶的人不惜巨资到杭州亲自把茶带回台北,我们才能知道龙井茶为什么是千百年来的名茶,那些茶罐上贴着“龙井茶”的标志的,充其量只能说是压扁的茶叶罢了!
清明前后每天的茶价不同,杭州人最能深刻感受,在西湖畔有一个每天上市交易的茶叶市场,清明前后热闹非凡,但茶价是一天不如一天。
若以时间来分,清明前数日采制的品质最佳,为“明前茶”;从清明日到谷雨前采制的次之,叫“雨前茶”;谷雨日到谷雨后五日采制的,称“头春茶”;谷雨后六日到十日为“二春茶”;谷雨后第十一日到立夏日叫“三春茶”或“三尖”;立夏日后摘的茶则称为“四春”或“烂青”。二春之后的茶色青味苦,为行家所不喜。
由于明前茶稀有,因此清明之前的杭州茶市充斥着假茶、劣茶、伪茶。“假茶”是以其他地方的茶叶运来杭州炒制,外形虽同,气味则殊;劣茶是以茶叶粗者炒碎,有如新芽,泡之则有粗糙涩味。伪茶更过分,有用柳树或榆树的新芽炒制,有用其他树芽炒制,外形色泽都像龙井,泡之则味苦,根本就不能喝。
“所以,买明前龙井的不二法门,就是找有信誉的茶行商家,用稍贵的价钱,品质才有保证;如果要用便宜的价格买好茶,则要亲自到茶乡向茶农购买。多看看多问问,遇到好茶,价钱又合宜,便一次买足,这种亲自到茶乡找茶,就称为‘龙井问茶’呀!”毛总经理说。
我们从御茶社回到炒茶王比赛的现场,茶王已选出来了,我们就在当地买了一些明前茶,每斤要价人民币九百元,品质算是很好的。这应是“有信誉的茶行商家”,后来我在翁隆盛茶行买了一些龙井,在虎跑泉的商店也买了一些产自狮峰的明前茶,价格在七八百元左右,回到旅店试喝,未泡时色如黄金,遇水则成碧翠;未泡时香气如炒过的糙米,遇水则有兰荷之气;味爽鲜醇,清气沁脾,真是令人“三咽不忍嗽”呀!
离开杭州的前两天,为我们开车的世贸中心司机康师傅,带我去六合塔看钱塘江的路上,突然拿出一包龙井茶,问我:“林老师,你看这茶叶如何?”
我把那道用纸包着的茶叶打开,顿时香气弥漫车厢,在打开的那一刹那就知道比我找到的茶都要好。
康师傅说,他有一个朋友是满觉陇的茶农,送了几两好茶给他,他看我们找茶找得辛苦,说不定可以到朋友处看看。
“满觉陇?这名字真好听!”我说。
同行的来钧兄介绍说,满觉陇是盛产桂花的地方,茶叶由于熏了桂香,并不输给狮子峰。每年到了秋天,满觉陇的百年桂花盛开,清晨时分,农夫把纸铺在桂树下,去忙着农事;中午的时候回到树下,满地的桂花,以纸就地包起来,就是一包桂花了。
听得我非常向往,脑中浮现出秋风轻吹,桂花落在满地白纸的情景。
这也为我解开一个思想了多年的谜题,我以前常疑惑,一大包才一百元的桂花要怎么采?又要采多少呢?现在才知道采桂花的非人,而是秋风。
央求康师傅无论如何要带我们去满觉陇,“而且去的时间要快于吃一碗康师傅方便面。”我说。
满觉陇果然是优美非凡的地方,满路全是一两丈高的桂树,可惜着花的季节未到,不然一定可以闻着桂香走入茶家。
康师傅的朋友在家,屋外放着今晨才从山上采来的茶叶,放在屋檐下“晒青”。
康师傅一见面就对朋友说:“你尽管把最好的茶拿出来,这些都是懂茶的朋友。”
茶农正色说:“我这里只有最好的茶,没有别的了。”
但他又说,明前茶早就被抢光了,现有的茶是昨天——也就是清明后三日——采的,品质与明前的几乎一样,但价钱只有一半。
他泡了两杯给我们试喝,只见茶叶扁平光直、叶底黄绿,在水中浮浮沉沉。明亮澄清的色泽融于水中,隐隐有桂花之气,滋味鲜嫩、清香、醇和。我闭着眼睛,缓缓咽下茶汤,只发出一声轻浅的叹息。
康师傅着急地问:“怎么样?”
我说:“要不是接下来要去十个城市演讲,我会把所有的茶都买了。”
于是,购满觉陇龙井茶数斤,每斤五百元。
离去的时候,忍不住问茶农:“在秋天桂花盛开的季节,采不采茶呢?”我想到陆游有咏秋茶诗:“客生闻吠犬,草茂有鸣蛙,日昳方炊饮,秋深始采茶。”如果在桂花香中采茶,一定另有滋味,福建安溪产的秋茶,名叫“秋香”,香气高爽不逊春茶,故有此问。
茶农说:“有呀!采一两次,可以让明春的茶叶长得更好,但秋茶味道苦,价钱便宜,喝惯春茶的人不习惯的!”
苦,有时意味的是深厚,明代的许次纾在《茶疏》中说:“往日无有秋日摘茶者,近乃有之。秋七八月重摘一番,谓之早春,其品甚佳。”想到茶芽与桂花同出,在桂树下饮茶,一阵风来,花落满杯,那会是什么样的茶?又会是什么样的秋天呢?我默默许下秋日带妻子来满觉陇饮茶赏桂的心愿,这使我想到苏轼在杭州喝茶时曾写过这样的诗句:
白云峰下两旗新,腻绿长鲜谷雨春。
静试却如湖上雪,对尝兼忆剡中人。
喝着细腻鲜醇的谷雨春茶,静静地尝试着就像湖上下起了雪,品味这么好的茶,心里忆念着剡中的朋友呀!
茶,是为了友谊而存在世间的;最好的茶,则是为了知味的人存在世间;我们到处找茶品茶,不也是渴望着与知味的人对饮吗?
西湖的落雪融了,我们穿过柳树与桃花盛开的湖边,环着西湖有三百多家茶馆,我们一家一家地走过,去赴生命的另一个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