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萝卜干儿不再是城市大多数家庭的主菜的日子里,我读了苏童的短篇小说《另一种女人生活》。我惊叹苏童的观察和想象,他出色地描绘了苏州香椿树街上简氏酱园内外的一切,包括月经带抽人嘴巴的荒诞,天花板渗下血水的诡秘,提刀砍杀奸妇奸夫的恐怖。不知为何,或许是潜意识作怪,我可惜苏童竟没有探究酱菜本身。比如,用筷子拨开酱菜盆中的萝卜干儿,赫然发现一团蠕动的蛆子、一缕干枯的头发,或者 ----- 一节腌成金黄色的手指。
一节腌成金黄色的手指?
我兀自一惊。怎么会联想到这上面去?
萝卜干儿一样的手指,幻化成一根美丽的兰花指,又幻化成一个美丽的小姑娘。我的思绪升起来,我的心沉下去。
大概从我十多岁开始,居委会登记家庭妇女去酱制品厂做临时工。这样的副业机会,贫穷人家当然不会放过。从此每年深秋,母亲挟着一张小矮凳,拎着装有菜刀和水烟台的破包,穿着橡胶烫补的套鞋,去几里外的酱厂切萝卜。我们兄妹一放学,也就各握一把刀,我掮一张板凳,走过西大街,去酱厂替换我们的母亲。
酱厂在南通城西门与郊区的交界处,占地很大。一排稀疏的篱笆,沿路边拦下去,一直拦到河边。河不宽,几篙子便接到桥那边的大河,七拐八拐,又连接到著名的通吕运河。四面八方的生产队,撑着船,穿过桥洞,把刚起田的萝卜运过来,卖给酱厂腌萝卜干儿。
远远隔河看,厂内大场中站立着一排排的尖顶芦席帽,渐远渐小。扒着篱笆看,才意识到帽子那么大,盖在两米直径的腌缸上。也有些缸不戴帽子,旁边却站着戴草帽的工人,脚蹬长筒黑套鞋,系着褚色的塑料围裙,把切好的萝卜片倒入腌缸的卤水中。又有些人拿个大操篱,把浸了数日的萝卜片往外捞,摊到地上的芦席上,让太阳晒。
鼻子里闻到的,是弥漫着整个工场的浓浓的腌渍味。
酱厂正门不准儿童进入,我们只好钻篱笆。
从河边的竹篱笆钻进去,我们来到一个极大的芦棚。几百个家庭妇女临时工,还有临时工的儿子女儿,每天都在这芦棚内外挣抢。我们抢洗好的整筐萝卜,抢装萝卜片的空筐,抢芦棚内背风的地盘。抢完了,我们便跨骑着板凳,板凳两头各坐一人,嚓嚓嚓地切萝卜。
嚓嚓嚓。从六七岁的稚童,到六七十岁的老妪,芦棚里人人都是快刀手。一尺多长的萝卜,嚓嚓嚓切成三段,每段嚓一声剖为两半,再嚓嚓嚓嚓嚓五声,切成萝卜片,然后刀一推,萝卜片便从砧板上落入板凳下的竹筐。半小时下来,一筐便满了。力气大的,一人拎着筐子上的两个耳朵把手,膝一顶,便叠高起来。妇孺气力不足,需两人相帮着摞上去。
我家兄妹多,占两条板凳。我们来了,母亲便露出笑容,艰难地站起来,直直腰,然后坐到旁边的小矮凳上抽水烟,和隔壁的林家妈妈讲些淡话。
林家妈妈带着个小丫头。小丫头人小手更小,拿一把大菜刀,小拇指常翘起来,煞是好看。我便讥笑她:“切萝卜,还翘兰花指呢,丑不丑?”她羞涩地笑笑,很在意地把兰花指按下去。可一会儿,那指头又翘了起来。
母亲对我们说:“小丫头好孝顺,天天一放学,跑大老远,帮林家妈妈切萝卜。”又添一句:“又懂事,先头我一个人萝卜筐子抬不上去,她还帮我搭手呢。”
林家妈妈笑笑:“你家伢儿还不一样!一来两三个。你好福气。”
“好福气噢。”我娘叹叹气,拖一拖长筒厚纱布托底的袜子,脱下湿漉漉的套鞋。芦棚外天色渐暗,寒风飕飕,快来人过秤了。
或许怜老惜幼是人的共性,伶俐的小丫头更招人喜欢。抢萝卜时,铲萝卜的工人有意把别人推开,专门给她上一筐大萝卜。冲洗萝卜的人假装着把水管对着她,吓她惊叫一声。抢空筐时,腌缸上的工人总是把空筐朝她身边丢。我也常常帮她一把,两人撅着屁股,背着身子,把整筐的萝卜往棚里拖。
我问小丫头住哪里,几年级了。小丫头脆声回答说:“住城中路,我二年级了。”我默默一算,小丫头了不得,比我还小两级,大概才十岁吧,每天倒比我还要多走两里路。正想着,脚下一滑,手脱了箩筐,人借力望后一仰,一屁股坐在了泥水地上。
小丫头也不来扶我,只用手撑着腰,咯咯地笑,兰花指在我眼前嫩嫩地翘着。
有好几日,小丫头没有来。我记挂着,便问林家妈妈:小丫头这几天怎么看不见了?林家妈妈边切边说:“伢儿太小,手嫩,手丫里都是口子。我舍不得呀。” 我娘听着,没有做声,看了看我的妹妹。她和我共一条板凳,坐在我对面,比我小四岁。
我问,怎不在刀背上包布呢?林家妈妈答道:“包了,可口子里总流血,把布都浸湿了。”
周末一大早,小丫头又来了,梳一对整齐的小马尾巴,戴一付浅花小袖套,笑起来眉儿弯弯,越发显得细皮嫩肉。她利索地摆好板凳,垫稳砧板,将两个半筐萝卜并到一起,然后将空筐子放到板凳下,一边露出一半,再从书包里抽出刀来,准备切萝卜。
“手好啦?”我问。
她对我一笑,伸出右手,让我看。虎口里已长出了新肉,其他三个指头根上显出些嫩黄的茧子,惟小拇指不合群,朝外翘着。大概突然意识到我又要笑她的兰花指,她立刻把那小指头收回来,和其他三个指头并拢,一边说:“它自己要翘,又不是我想翘。你的手呢,也给我看!”
我伸出枝枝桠桠的左手,骄傲地说:“看看我们农民老大哥的手,左手都有老茧。”
“有什么大不了,左撇子。”原来她早注意到我用左手握刀。
她低了头,开始切萝卜,手上明显地慢些。我关切的问:“还疼吗?”
“也不是啦,就是刀太钝。”
我娘说:“没得事,晚上叫我家五侯给你磨,我家有磨刀石。反正磨一把也是磨,磨十把也是磨。”
第二天,林家母女用上了磨得极锋利的菜刀,手上轻松多了,竟切得比往日都多。切好的萝卜筐交错叠成四层,城墙一样竖在板凳边。小丫头点了点筐数,高兴地叫起来:“哎呀,要过千斤了。我们还从来没有切这么多呢。”
我不屑一顾:“我们家天天超千斤。”
下午将晚时,有人拖着装满萝卜的筐子,从过道经过,撞倒了林家母女身边的城墙。哗哗啦啦,萝卜片儿全倒向小丫头。当大家把小丫头从萝卜和泥水中捡出来时,她已昏死过去,右手鲜血淋漓。待用水冲洗干净,那不听话常翘起来的小拇指短了一节。翻塌的箩筐冲倒了板凳,连同板凳上沉重的砧板和锋利的菜刀,一起砸到了小丫头的身上。
小丫头现在快五十岁了,再没有见过她。在我的记忆中,她始终是个翘着兰花指的小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