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户人家,北方话里叫“大宅门”,南通人称“门堂”。马家门堂在西大街上。
这西大街呈东西向,东自和平桥,西至端平桥,和东大街、南大街、北(无“大”)街一道,构成南通市的四大主街。可惜这四大名街在八九十年代相继被毁,文化名城南通从此不再有街,也不再有门堂 -- 不再有我记忆中的街和门堂。
西大街全长不过一里多路,用不规则石头铺就,宽约两丈,中间微凸,不打滑,不积水。解放前店铺林立,气派大的门堂倒不多。解放后公私合营,再无私人开店铺,但直到六十年代,多还保留店铺的模样。大街上约百多户人家,街两侧每隔几户便有一条巷子伸出,巷子浅的,内有三五户;深的,则有几十家。许多高门深宅,便藏在这些巷子中。且巷子连巷子,巷子套巷子,在主街的后面形成复杂的网络。街坊四邻互相知根知底。也难怪,解放前都在这条街上开店铺,或勾心斗角,或生意来往,或沾亲搭故,或做成亲家。到公私合营期间,又都被组织到一起学习,许多老底子,有的自己交代了出来,有的被别人揭发了出来,谁还不晓得谁呢?这淡话讲远了。回过头来再说马家门堂。
马家门堂,一进三堂,算不上深宅大院,因就在我家斜对门,我印象更深些。第一进住的是此宅主人马元琪,我们伢儿叫他马家爹爹。据父亲说,他解放前是开布庄的,生意做得很大。第二进由马家表兄弟的遗孀带个独子住着,第三进让政府拨给了一个地委干部家庭,街面门堂的东西厢房则分给了普通市民。
街面门堂作为前后三进堂的过道,无人居住,多由马家奶奶早起开门,晚上闩门,白日里则虚关着。两扇大门极厚,顿在一尺高的门槛上,大门两侧各留约一尺宽的空板,想来应是挂门联用的,门楣上方亦有放匾的地方,只是在我记忆中,已经也无门联也无匾,内里内外,空空如也。
马家爹爹饱额圆脸,稍胖稍矮,一派福相。虽在公私合营中被定成资本家成份,却并不十分收敛,极少与比他成份低的街坊,如小业主成份的李铜匠或小商成份的我父亲等交往,脸上挂着不屑为伍的神情。那些自感低他一头的,也就常在背后讥讽几句:“摆什伲解放前的臭架子!公私合营再积极,也不曾做到店主任。”
每日里,这马家爹爹穿着整齐的中山装,脸上刮得一丝不苟,不慌不忙跨出门堂,去和平桥东头的国营布店去上班。逢着顾客,他倒是一脸笑意,量布、扯布等都做得极利索。收了钱,开了发票,用铁夹子一夹,“唰”一声射出去,那铁夹便沿头顶铁丝滑到斜对面的收款台上。无事时,向两三个徒弟交代几句,便捧着个茶杯,闷头看报纸,再不就若无其事的在柜台里踱方步。
门堂的内当家是马家奶奶,说是奶奶辈,现在想来她那时也不过四十几岁,比我娘大不了几岁。或许我娘为了尊敬,让我们称她为奶奶罢。她也是圆鼓脸,个子更矮得多,圆滚的身子,穿着斜襟衣,挪着小脚,若想跨出一尺高的大门槛,必得扶住门框才能走到大街上。
马家街面门堂既无人住,便成了我们小孩子玩游戏撒野的好地方。那门虽虚掩着,我们轻轻一推就能进去,然后在里面跳房子,踢毽子,飘画儿,抛珠儿。若吵得太凶,马家奶奶便会打开院门,挪着小步子赶我们走:“家去!家去!天色不早了。”并不真的动气。
难得一次,我们几个顽童实在皮得不象样,用粉笔把门堂内两边光亮的紫黑木板壁画得一塌糊涂,才惹得马家奶奶要抓我们打屁股,并挨家告状。
又一次,一只麻雀误入门堂,我们赶紧关住前后门,在里面闹得乌烟瘴气,气得马家奶奶拿笤帚把儿把我们扫出去。
我在这个门堂里玩得最多的,大概是抛珠儿。门堂内地面铺着青方砖,有块地砖缺了个角,陷出个小坑,便成为我们的玻璃珠子所出发的家。方砖地和泥地不同,它非常坚硬,弹性大,珠子若沿地面滚动,不易走准直线,也就不易击中别人的玻璃珠子。因此,我们学会了用拇指弯曲关节部分发力,让玻璃珠子凌空出击,直接击中目标,甚至将别人的玻璃珠子打崩。到三四年级时,我已经做到能在一公尺以内弹无虚发,两公尺内也有相当的胜算,成为儿时伙伴中的武林高手。
前段时间读赵忠祥先生的《岁月情缘》,看到有关玩玻璃珠儿的描写,心中不免发笑。赵先生若和我抛珠儿,不一会儿就要输个精光。
马家无男丁,但人口兴旺。一连生了四个女儿。亏得这四个女儿个个知书识礼,举止娴雅,大姑娘和二姑娘相继金榜提名,一兰州工学院,一西安交大,一时全街轰动。于是马家爹爹每逢晚饭后,总喜在街上漫步更远些,齿缝中衔根牙签,面有德色,碰到值得交往的熟人便打声招呼:“吃过啦?”
后来同样聪惠的三姑娘不知怎的,竟未中榜。马家爹爹从此绷着脸,不愿与人照面。那时不兴重考,如花似玉的三姑娘呜呜咽咽在深闺中闷了半年,才羞羞答答出了门堂,在一间国营茶食店里做了营业员。再一年轮到四姑娘考大学,又取了北京农学院。一门三元,马家门堂蜚声街头巷尾。
马家奶奶没有生出儿子,内当家的地位并未动摇。大街上有大妈小妈的家庭数一数有好几家,比如东头的李铜匠家,西头的茶水炉子高家。马家爹爹却没有娶二房,夫妻之间极恩爱,早晨常一同出门买菜,男的背着双手在前,女的挎着篮子在后。回来时,多半是男的挎篮子。羡慕煞人。
然而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来了。先是学生造反队,接着工人造反队,再后来农民棍子队,一拨一拨地来西大街破四旧。某夏日深夜,学生造反队按居委会提供的名单抄家。临到住着大资本家马元琪的马家门堂时,已是凌晨三四点钟。只听得街上脚步匆匆,长矛拖地发出恐怖的叮咚,马家门堂大门被擂得山响。
及至天色微明,噪音渐渐向东而去。我赶紧起身,溜入马家门堂,从院门缝向内窥望。只见大院中已是坑坑凹凹,尤其是院中间的石榴树周围被掘出个大坑。须臾,却见马家奶奶穿着汗衫,拎个小布包,快速闪到树下,将那布包埋入坑中,然后小脚踩了又踩。十二三岁的我,从门缝中看去,犹如在看电影,极是惊心动魄。这个经典镜头,成为我心中永远的秘密。
马家门堂后来又被补抄了两次。不知马家奶奶埋入造反派所挖坑中的那个布包是否逃过厄运。但我们玩耍的街面门堂已是面目全非,地砖狼籍,板壁翘起,两扇大门被红漆黑墨泼得乱七八糟。
马家爹爹每天仍然穿中山装上班,但回来时脖子上挂了游街的牌子,头不再盛气凌人地昂着。进得门堂后,他才敢将脖子上的牌子卸下来。如此一月有余。
挂牌游街的风过去后,马家爹爹依旧早出晚归,在街上走,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有幸灾乐祸的在后面指指戳戳:“看他,人儿头又活了。” 马家爹爹只当耳边风。
来年春节,马家三姑娘招婿上门,其他三个女儿携婿及儿女回来参加婚礼,加上亲朋好友进进出出,甚是热闹。马家门堂大门上贴了喜字,一扫灰败之气。门堂里由着自家的孙儿女们打闹。马家奶奶笑得合不拢嘴,拎个南通人淘米的淘箩儿挨家发喜糖。我娘说:“你好福气,养老的女婿都找好了。别人不晓得哪辈子才修得到呢。” 马家奶奶回道:“你也快了,五个儿子,怕什伲呀。五侯(我的小名)呢?天天在我门堂里闹。给他多吃包糖。”
某夜,我做梦,进了马家门堂,又见马家奶奶在埋那小布包。不知何故,我竟绊了一跤,跌到她身上,吓得立刻醒来,却发现裤档粘粘的湿,懵懵地楞了半夜。而今回想,性之启蒙,原在冥冥之中,然启蒙之人,或应是善良之辈,方得入梦。待考证。
再不久,我高中毕业下乡插队,从此再未跨入马家门堂。西大街拆迁后,听母亲说,马元琪老夫妻不肯跟女儿过,自己住个中套,请了全天保姆服侍。“到现在还摆资本家的架子!孤寡老人才找人服侍进养老院呢。”父亲不以为然。
我默然。从公私合营到文化大革命,马元琪身为西大街上显赫的资本家,却未吃大亏,可谓识时务者。让几个女儿报考北方大学,想来是对南通的人文环境做了某些思考,才会有意让下一代去北方的环境中历炼。有女儿女婿可依靠,却坚持自立而请保姆服侍,晚年清醒如许,一街住户,几家能比?马家爹爹和奶奶现在都该九十多岁了,不知仍健在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