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一座桥,在南通市西门城河上站了百多年。不晓得碍着了哪个,某年,大概在七十年代末,突然就被拆了。桥下的河,整整一条城河,也无声无息地被填平了。那时的市民好象没有眼睛和嘴巴,拆就拆呗,填就填呗,关我什伲事!儿时的我,当然更不当回事,只是模糊地觉得少了些什么。而今每每想起,却清晰得无法抹去。
记忆中的起凤桥,桥拱是极完美的圆拱,真真是丰姿绰约,在半圆处没入水中。水高时,必混黄湍急,恨不得浪头能舔到拱顶。大多时候,水色蓝幽幽的,波澜不兴。桥拱内荫凉幽暗,半弧下的台阶,或一阶,或两阶,裸现出来。两侧桥壁全用一米多长的长方石块交错铺就,十分壮实,石缝中顽强地生长着各种杂草,甚至还有一棵香椿树。东侧石壁中间雕刻出繁体的“起凤桥”三个大字,好象是碑体。桥面由两侧的石栏勾勒出一个极缓的圆拱,每隔两米便有一个圆形柱头的石栏柱,和八仙桌差不多高。及至夜间,桥上亮起昏暗的路灯,两岸灯火点点,衬托出桥身和桥洞黝黑的轮廓。若逢雨天,桥面上但见各色雨伞在濛濛烟雨中交错移动,倘让徐志摩看到,一定能做出不朽的诗篇来。
桥下的水,永远在流动,今天向东,明天又向西。舒缓静流是她的主调,微波在阳光下荡漾,偶有绿藻浮萍从桥洞下缓缓飘过。也有汹涌激荡时,多在盛夏七八月间。月圆了,长江起大潮,便把江水灌入内河,于是浑浊的水挟带着各种杂物,从桥洞下哗哗而西。几个钟头以后,长江退潮,水行反向,又将日常生活的污物载向大江。如此长年不息,城河上虽有万千百姓天天在河边淘米洗菜,漂衣涤被,甚至有人乘天黑刷家什(马桶),河水始终能保持基本清洁,所谓流水不腐也。
桥为南北向,是南通市西门区的要道之一,终年日夜行人不绝。桥东有河滨路,和城里大多数街道一样,用不规则石块铺成,临近起凤桥便逐渐抬高,终成平台,再逐渐下降。上了引桥的平台后转90度,便踏上主桥。桥颇宽,约二丈许,亦用石块铺成。桥路中间有两条石板道,两者之间的隔距相当于板车的轮距,但很少有板车从桥上走,可能是板车工人仍嫌桥陡,抑或是当时的运输公司不让能载一吨的载重板车上桥。于是这两条石板道便宜了推脚踏车上桥的人。每天上下班时分,骑车者自桥根下车,风风火火沿石板道推车上桥,有心急的,一路猛扳车铃,口中嚷嚷:“让开点儿,脚板压断了不要怪我。”
我在起凤桥上走了七年,从小学一年级读跃龙桥小学,到后来读四初中(现跃龙桥中学),一去一回,这桥每日载我两趟。放学归来,我们总要在桥顶流连一阵,骑在桥栏上,抱着石栏柱东张西望,有胆大的甚至在桥栏上行走。适逢桥下有蓬船经过,我们必会捡几颗石子,砰的砸到芦苇顶上。船上人只好自认倒霉,从桥拱下飞速穿出,窜逃而去。也有好斗的船夫,手持竹篙,作向上刺戳状,远远过来,那神情颇象长坂坡上握丈八长枪的赵子龙。只可惜这船夫是站在摇摇晃晃的小蓬船上,那竹篙便有三丈六长,又奈我何。几个顽儿站在桥顶,眼见篙子缓缓刺来,并不慌张,略退半步,觑得亲切,便将手中石子飞出。那赵子龙眼见竹篙就要顶住桥壁,只得放低,随船钻进桥洞,须臾从另一边冒出,口中仍恨恨不止:“细伢子,下次让我抓住你,闷到水里,叫你再狂!”
站在桥顶射飞机是顽童的另一喜好。我们各取一张作业纸,折成箭头一样的飞机,猛地掷出,那飞机便飘飘洒洒,忽高忽低,好半天才降落水面,若遇逆风,这飞机便钻入桥洞,从另一面飘出,复又随风升高,极尽姿态。也有时,我们百无聊赖,便将纸撕碎,手一扬,看纸片纷纷飘落水面,有那不懂事的小鱼儿,竟然跃出水面,一口将纸吞下,在水上留下小小旋涡。我们嘻嘻哈哈,心中不知多少喜欢。
每年夏秋,逢长江大潮,起凤桥洞便是顽童的集中地,几乎每天下午,我们都泡在桥下的水中,乐不思家。这桥洞似乎专为顽童而建,半弧稍下便有台阶,每阶约半尺宽,恰好让我们的小屁股坐下,大半身浸在水中,一个猛子钻下去,就能游到另一侧。那份乐趣,那份阴凉,难以忘怀。再大些,三四年级吧,我们不再满足于桥洞的小天地,迫不及待地步行到东头更宽大的和平桥,钻到桥下斜石坡上,换上刚能遮丑的小三角裤,把干短裤塞到桥墩隐蔽处。然后回到桥上,一溜儿站到桥的平栏上,你推我攘,叽叽喳喳。胆大的来个飞燕展翅,一头栽下去,动作甚是漂亮。我无此胆识,只能插蜡烛,直着身子往下跳。现在想想,也算比前不足比后有余,想那桥距水面总还有5-6米高吧,当今小儿,有几人敢跳?入得水中,更是惬意无比,我们在灌入城河的江水中漂浮,任急流载着向西,不用划,不用扑,静静地躺在水上,看两岸或深严或破败的屋宇渐次向身后掠过。不一会儿我们便漂流到起凤桥,在桥洞下的台阶上坐一歇,再爬上岸,赤脚又向和平桥进发,竟日不亦乐乎。
江潮入河,不仅为我们带来无穷的游泳乐趣,也捎来了许多鲜美的鱼。每逢涨潮,起凤桥两侧壁下就站满了儿童,各持一根竹钓竿,欢天喜地地钓鱼,不管钓技优劣,总有收获。多少江鳗、丫子鱼等,原本想在内河产卵游玩,却因贪吃,而成了我们在饥荒年代的佳肴。有一回,我同一个叫四小的儿时玩伴一起去桥下钓鱼,他刚下钩,便见鱼浮猛然下沉,急忙起竿,手感极重,拎了几次,未能提出水面,也不知是什么鱼,又舍不得放弃,只好僵持。哪知那鱼猛地一拽,竟将四小拖下河去。亏他人虽小,早已是条浪里白条,淹不死,只是丢失了鱼竿和线。回家路上,我们二人不停地讨论:这鱼无手又无脚,怎得脱钩?再想那河上不知有多少拉网在等着,它又如何逃脱?一路嗟叹不已。
如今每从报道中读到、或听朋友谈起乌镇、同里、周庄等,我便想起家乡南通市的起凤桥。这样的拱桥,过去的南通市还有许多座,如三元桥、公园桥、长桥、端平桥等,件件都是几百年的杰作。现在大概只剩下三元桥孤零零立在那里罢。